第19章
老人上了二樓,徑直向聶左走過去。
他摘下墨鏡,抻了抻褲子,在聶左對面坐下。
聶左先擡眸看了眼對面的古董擺鐘,才将視線轉回老人,“你還是這麽準時。”擺鐘的表針剛好指向十點整。
趙宗生這人向來守時,而且是惜時如金,“我只有半小時。過會兒醫生要查房,我得回醫院。”說着,他深瞥聶左一眼。
就在兩人對視的這一片刻——
聶左眼中飛快地掠過一抹驚訝。
B市各大媒體均報道自從趙氏破産後,趙宗生便心髒病突發一病不起,根本沒離開過醫院。聶左剛從美國回來時,跟他見過一次,正是在醫院裏。當時趙宗生的狀态看起來确實不樂觀。而這會兒,墨鏡後面的那雙眼睛病态全無,反而眸光犀利,炯炯有神,甚至帶着一絲不怒自威的震懾力。
聶左略帶審視的目光掃過老人那張剛正威嚴的臉,他眼中的那抹驚訝轉瞬被笑意掩蓋,他輕叩桌角,語帶玩味:“原來你連我都騙了。”對方的身體硬朗得很。
心思被戳破,趙宗生的面部表情卻并未湧起絲毫的變化。用人不疑,他此番約聶左出來,就代表他默許聶左成為唯一的知情者。
他的嗓音明明低沉不已,卻又仿佛透出一種若有似無的悲怆,那絲悲怆與周身的淩厲氣勢極不相稱,“裴東海和那幫記者窮追不舍,恐怕他們只有看到我要進棺材了才能消停下來。”所以他不得不佯裝出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孱弱模樣。
盡管他趕時間,聶左還是給他叫了杯Espresso,“我們邊喝邊聊。”
趙宗生啜了口咖啡,熟悉的苦澀口感襲來,他看向聶左的眼神微變,竟是添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感嘆說:“你還記得我的口味。”
“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聶左說。
就是這麽句簡單的對白,趙宗生卻嗅出某種深意。哪怕這世上已沒有人可以相信,但聶左,對他而言,是不一樣的。
趙宗生只信他。
按理說,如此深謀遠慮、嚴謹缜密的老商人本不該遭人暗算,可惜他終究沒躲過這一劫,含辛茹苦三十年打下的半壁江山就這麽一下子垮了。兵敗如山倒,他現在連收拾殘局的心情都沒有,唯一關心的就是——究竟是誰在背後捅了他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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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的寒暄結束,趙宗生直入主題:“趙氏的破産案看似只是出于單純的商業競争,但事實上,并沒有那麽簡單。我很了解裴東海,他心狠手辣,能力卻非常有限。即使再給他一百個腦子,彙嘉偉業也扳不倒趙氏。我這幾天又想了想,肯定是趙氏有內鬼,跟他裏應外合……你覺得這人是誰?”
聶左腦中條件反射地浮現出一個女人的臉。
那是沈雯的臉。
但沉吟須臾,他只波瀾不驚地望向窗外,沉冽的目光落在參天古槐投下的斑駁光影上,他淡淡地回道:“目前我還沒有查到這步。”
趙宗生忽而笑了,笑得意味深長,“是麽?”聶左的能力,趙宗生再清楚不過,他絕不可能真的毫無進展,他不說,自有他的理由。
果然,聶左道:“等我掌握了确鑿的證據,會馬上告訴你。”沒有證據的猜測一旦傳出去,只會打草驚蛇。
聰明人對話喜歡點到即止,趙宗生了然,眼裏随即閃過一抹贊賞。
倏忽間,聶左沉浸在窗外那片光影裏的目光跳了跳,他收回視線,看着趙宗生,話鋒一轉,問道:“姚淑萍以前是趙氏的員工?”
乍一聽到這個名字,趙宗生的臉色猛地一沉。
趙氏集團上上下下有上千號員工,趙宗生當然不可能統統有印象,但他惜才,對于高管一級的員工,素來十分關注,而這位姚淑萍,給他的印象就更為深刻了。
“她是趙氏的前財務總監。不過因為涉嫌做假賬,在集團破産前她就被開除了。”趙宗生言簡意赅道。
做假賬?!
聽聞此言,聶左頓時愣了愣。
雖然男人的直覺不如女人精準,但聶左閱人無數,至今還從未走過眼。憑他與姚淑萍的一面之緣,他看得出那位婦人似乎受過很大的刺激,不過,他隐約覺得對方完全不像是那種會做假賬的人。
半小時很快到了,而直到趙宗生離開,聶左仍陷在深思中……
**
下班時分,聶左準時前往教育中心,接邵欣欣下班。
奇怪的是,足足等了一刻鐘,邵欣欣仍未出現。給她當司機已有一段時日,這女人鮮少遲到,就算臨時有事,她也會及時通知聶左。尤其邵欣欣今早還說下班要去超市,特地囑咐他早點來接她。
聶左不由面露疑惑,他從西褲口袋裏掏出手機,在通訊錄裏翻出“母老虎”的名字,按了下去。
小蘋果的待機鈴聲響了很久,一直無人應答,随後被轉去語音信箱。
聶左劍眉輕蹙,利落地熄火,下車,健步走進教育中心。
大概是過了下班時間,前臺小姐不在,公共辦公區亦格外清冷,只有靠窗的某張辦公桌前坐着個女人。桌與桌之間的磨砂玻璃隔斷擋住了女人的臉,只露出半顆頭頂,栗色的卷發。
這是聶左今天的“二進宮”,他輕車熟路地穿過公共區域,向邵欣欣的主任辦公室走去。
突然,一道悅耳的女聲叫住了他。
“聶先生,你找邵主任麽?”
聶左穩健的步履頓了頓,他應聲轉過頭。
臨窗而坐的吳菲已經站起身,隔着不到兩米的距離,她目不轉睛地瞅着他,解釋說:“邵主任被邵總叫走了,你先去她辦公室等一下吧。”
如果忽略掉女人視線裏那絲帶着探尋意味的光,吳菲此舉倒是顯得有些多此一舉。因此聶左并未深究她欲語還休的眼神,也沒吭聲,只略一颔首,周身那股子冷冽的味道顯露無疑。
邵欣欣的辦公室沒鎖門,他推門而進,一眼便看見擱在桌上的手機。
難怪打電話沒人接呢,真是個丢散落四的女人。聶左搖搖頭,自顧自在沙發上落了座。他修長的雙腿交疊,手臂垂在身側,英挺的背脊陷在松軟的沙發靠墊裏,微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姿态慵懶又清冷,就像是副毫無溫度的靜态畫面。
不出片刻,辦公室的門被人推開了。
聶左眼皮子底下的茶幾上多了杯咖啡,緊接着吳菲的聲音傳來:“請用咖啡。”
盡管吳菲不算是傾國傾城的美女,但她的容貌清秀,氣質不俗,走在街上的回頭率也算是高的。可聶左連眼皮都沒擡,僅是不以為意地道了聲:“謝謝”。
不料,吳菲放下咖啡,卻沒有離開。
不知是被聶左怠慢了,還是被他與司機一點不相符的迫人氣勢震懾到了,她終究藏不住眼角眉梢的疑惑,問:“You look familiar to me. Have I met you before?”
聶左再自然不過地掃了一眼女人陌生的面容,他條件反射地回道:“No, I don,'t think so. I,'ve never seen you.”
話音落下,聶左和吳菲俱是一怔。
這裏是B市,不是美國,這女人為何跟他說英語?而且聽到熟悉的語言,他居然還本能的回答了。
聶左“嚯”地擡眼,那束原本被低垂的眼睑擋住的冷肅眸光,像是一道迅雷不及掩耳的閃電,就這樣不偏不倚地穿透空氣,直射在吳菲臉上。
如果眼刀可以殺人,吳菲恐怕已當場被這道冰冷的利刃刺穿了。她微微發顫的心髒仿佛一下子被鋒利的白光擊中,猛地狠狠痙攣起來。
這一刻,她好生後悔用這種自作聰明的方式——試探他。
然而,比起兩人瞬間冷凝的表情,門口突然出現的一抹倩影,驚詫更甚。
邵欣欣的身子徹底僵住了,臉上迅速騰起一片訝色。
兩人方才的對話一字不漏地灌進她的耳朵裏。
吳菲是ABC,教育中心的英語老師,她英文說得好純屬正常。
可是——
她的司機居然操着一口腔調純正的美式英語?!
而且聶左的聲調低沉、清醇,不摻雜半點雜質,寥寥幾個英文單詞從他嘴裏說出來竟有種渾然天成的味道。
邵欣欣掏了掏耳朵,像看怪物一樣看着聶左。
不等她消化眼前這般匪夷所思的事實,吳菲那張原本詫異的臉轉瞬浮現起一抹愈加複雜的神色,她綻出個僵硬的笑容:“不打擾你們了,我先走了。”
掩上門,吳菲快步離開,卻在中途駐足,回頭。
她若有所思地深凝着那扇緊閉的門,緊皺秀眉。
這個男人為什麽放着美國的龐大企業置之不理,偏偏跑來當邵欣欣的司機?
……
辦公室裏安靜下來的一片刻,聶左已迅速掩去臉上的陰翳,連一絲一毫的異樣都不剩。
他悠悠站起身,若無其事的看着邵欣欣,說:“你不是要去超市麽?走吧。”
他的聲線,他的眼神,乃至嘴角的笑意統統淡得毫無波瀾,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