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疼。

頭疼。

頭疼屁股疼腰疼胳膊疼腿也疼……

寧谷知道這份疼痛屬于英俊的鬼城門面, 雖然之前的疼痛同樣真實,但在他三次經歷之後,已經能夠清楚地感覺到, 伴随着絕望和掙紮的那一份疼痛, 才是連川的。

不過他還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這麽疼。

出于對以往受傷的經驗總結, 無論是暈倒還是睡着還是別的什麽閉眼的狀态下,醒過來以後都先不要睜眼。

如果有人正在等着揍你質問你拷打你,睜眼的時候就可以開始了。

得先确定一下四周的情況,尤其是在失途谷這種充滿了莫名其妙詭異的地方, 又是在一場說不清是打了還是沒打的對峙之後。

“別裝了。”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個聲音實在是出乎寧谷意料,距離太近了, 臉上都能感覺到這人說話時撲過來的呼吸。

“我知道……”

寧谷對着聲音的方向一胳膊掄了過去, 然後才一躍而起睜開了眼睛。

啪!

憑手感能判斷出,自己一巴掌甩在了一張臉上,脆響。

回過頭往之前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的時候, 他看到了一個戴着狗頭蝙蝠面具的人,正站在距離自己兩米遠的地方捂着臉。

寧谷顧不上別的,先迅速往四周看了一圈,發現自己已經不在之前的豎井裏了,而是在他上次來失途谷時看到的那個上大下小的椎形豎井的最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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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頭看過去時, 一層層向上延伸的洞窟透出紅光, 氣勢還挺磅礴。

連川呢?

剛才的那個豎洞呢?

眼前這個……這兩個……眼前這三個……

狗頭蝙蝠的旁邊不知道什麽時候,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七八個人,看得出來都是蝙蝠。

這群蝙蝠都是哪來的?

寧谷猛地想起老瞎子的話。

這是九翼的老巢。

九翼是蝙蝠的老大,也就是剛被自己抽了一嘴巴的狗頭蝙蝠。

可以,不愧是鬼城惡霸,在九翼的老巢裏抽了九翼一嘴巴。

“我就說應該把他捆起來。”九翼身邊的一個瘦小的蝙蝠說, “捆起來吧?”

“去拿繩子。”九翼說。

好幾個蝙蝠跑開了。

九翼慢慢走到了寧谷面前,視線上下打量着他。

寧谷也不客氣,上下點頭地打量着他。

不過九翼跟寧谷想象中的并不一樣,除了遮掉半臉的面具,他身上看不出任何改裝的痕跡。

“連川呢?”九翼伸出了食指,指向寧谷的臉,還有半臂距離的時候,指尖寒光閃了一下,一根金屬尖刺伸了出來,戳在了寧谷臉上。

哦,還是有改裝的,果然蝙蝠老大的改裝要精致得多。

“連川是誰?”寧谷擡手一彈,叮的一聲把九翼的指刺從自己臉邊彈開了。

“別裝傻,”九翼說,“旅行者不知道連川是誰?”

“我六個月前剛出生,”寧谷說,“第一次來主城,連川是什麽大人物我要知道他是誰?”

九翼頓了頓,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才轉頭跟旁邊的蝙蝠說了一句:“檢查一下他腦子是不是磕壞了。”

“你居然不知道旅行者速生?”寧谷啧了一聲,“看你樣子是個老大,這都不知道,怎麽當上老大的?”

九翼把頭又轉了回來,瞪着他。

寧谷沒理他,抓緊時間東張西望,觀察地形,尋找逃跑的路線。

“速生!”九翼突然吼了一聲。

帶着回響的怒吼把寧谷驚得後背都不疼了。

“速生是斷肢再生!唯一一個速生十年前就死了!”九翼又吼,“沒聽說過六個月嬰兒速生成大男人的!”

“沒聽說就對了,”寧谷挑起嘴角,“我騙你的。”

“打他。”一個蝙蝠說。

“捆起來再打。”九翼說。

跟蝙蝠打架,寧谷還是很有信心的,無非也就是跳得高一些,金屬配件扛揍一些,還有些配件像是通了電,碰到就刺痛。

但蝙蝠打架跟旅行者不同,完全不考慮單挑,上來就是八個同時撲。

寧谷剛踹了中間那個一腳,身上就已經被砸了十幾下。

他在跑還是不跑之間猶豫了一秒,又挨了好幾下之後轉身跳上了旁邊的一個大鐵墩子,踹翻了兩個蝙蝠,腿上被一圈蝙蝠砸得差點打不了彎,還有一個蝙蝠跳到了他的上方。

他迅速從墩子上跳了下去,但背上還是被什麽東西戳了一下。

而且這一下,戳傷了他。

怒火中燒。

堂堂鬼城……算了還堂什麽堂堂,離開了鬼城就被打,一直被打,就沒有揚眉吐氣的時候!

現在幾個破蝙蝠還要把他捆起來打!

鬼城現在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得去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連川還不知去向,現在又窩囊地在蝙蝠老巢裏被一群蝙蝠崽子圍着打,他們老大還洋洋得意在旁邊跟看戲似的……

這種讓他想起了之前臺子上對打的金屬架子的場面,非常……憋屈。

堂堂!旅行者!

這是他從小到大哪怕是被挂在鐘樓上示衆,也沒有體會過的委屈。

怒火中燒!燒!

“你們,”寧谷猛地轉過頭,盯着追過來的幾個蝙蝠,感覺怒火燒得自己眼睛都有些發熱,“玩屎去吧。”

随着他最後一個字,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震動。

這震動像是來自體內,沒有聲響,但空氣都仿佛凝固。

有漾起的波紋。

只是一瞬間。

九翼老巢的紅光全滅。

洞壁間再次發出紅光時,除了九翼,所有小蝙蝠都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抱着腦袋哼哼着。

寧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覺得後背被戳傷的地方還在疼。

“厲害,”九翼擡起手,一下下拍着巴掌,“厲害,難怪主城要讓連川來抓你。”

“連川呢。”寧谷也不再跟他兜圈子,九翼看上去神裏神經,但不是那種兜幾個圈子就能緩和下來談條件的人。

“不知道,”九翼看着正慢慢爬起來的手下,“不過我可以幫你。”

寧谷沒說話,只是看着他。

“我可以幫你找到連川,這裏無論是人還是東西,如果蝙蝠說找不到,就沒人能找到,”九翼走到鐵臺子上坐下,指刺伸出來,在臺子上一下下敲着,“我還能送你平安出去。”

“條件。”寧谷問。

“連川歸我,”九翼說,“以後你要滅了主城的時候,給蝙蝠留一半。”

寧谷這次沉默,倒不是因為要從氣勢上壓制,是九翼這句話讓他實在不知道要說點什麽才能忍住不問他是不是有什麽腦部隐疾。

“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九翼問。

“還行。”寧谷說。

“主城明裏暗裏那麽多失敗的實驗體,銷毀的,丢棄的,數都數不清,”九翼托着腮,指刺又在面具上一下下敲着,“都是為了什麽?扔進迷霧嶺的那些又是為什麽?”

“迷霧嶺是什麽?”寧谷問。

“迷失隧道,”九翼看着他,“你不會真的才半歲吧?這都不知道?”

“不知道學名而已。”寧谷說。

“我剛說的那些你是不是都聽不懂?”九翼問。

的确是聽不懂,但現在他對除了連川以外的實驗體都沒什麽興趣。

“你為什麽沒事?”寧谷盯着九翼的面具,剛無論發生了什麽,九翼沒受到影響是确定的事實。

“我麽?”九翼一直敲着面具的指刺停下了,輕輕晃了兩下,“我沒有腦子啊。”

臺詞居然被抄了。

這是寧谷的第一反應。

“我沒有腦子——”九翼張開胳膊,揚起臉愉快地喊着,“主城拿我沒辦法——詩人也拿我沒辦法!齊航也拿我沒辦法!”

寧谷震驚地看着他,第一次見到有人因為沒腦子而狂喜。

“不過,”九翼收回胳膊,繼續托着腮,沖他笑了笑,“我也沒法離開失途谷,一年上去喘個氣而已。”

“空的嗎?”寧谷指了指他的頭。

“滿滿當當!”九翼說,“全死了而已。”

寧谷沉默。

“怎麽樣?我的條件。”九翼回到正題。

跟九翼談事兒果然不如跟連川談事有效率,連川就不會跑題。

“連川歸我,”寧谷說,“滅了主城……”

這句話他說得實在沒有底氣:“之後,地盤分你一半。”

“他要殺你,”九翼看着他,“他抓你就是要把你交給主城,你不會不知道吧?他們需要特別的原料,你這種的,要不他們的那些實驗體永遠都只是行屍走肉,你應該把連川交給我,我幫你殺了他。”

“原料,”寧谷想了想,“怎麽用?”

“你這樣的嗎?”九翼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指刺在他身上來回戳着,“捆起來,腦袋上戳上線,源源不斷,源源不斷,給那些空殼……”

“別碰我。”寧谷聽得有些後背發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一巴掌拍開了九翼的手。

“要不你問問連川,”九翼退開了,“不過他肯定不記得。”

“他是前驅實驗體。”寧谷說。

“啊,對,你們跟詩人見過面了,”九翼點了點頭,“詩人想要連川……”

寧谷剛要開口,九翼猛地一拍腿:“那我們就要快,晚了就被詩人搶先了!”

“帶我去找他。”寧谷說。

“條件。”九翼說,“我們還沒有談妥交易。”

“連川我的,”寧谷重複,“主城分你一半。”

“連川我的。”九翼說。

“我自己找,”寧谷說,“主城沒你的份了。”

九翼盯着他,好半天才問:“為什麽?你非要救他?”

“他救了我。”寧谷說。

“是我!”九翼吼了一嗓子,“是他媽我救了你!”

“你在哪兒救的我?”寧谷問。

“我的人在吟誦豎洞一個廢窟裏找到你的。”九翼說。

“我為什麽會在那裏,”寧谷問,“我最後記得連川拉着我跳進豎洞了。”

“我怎麽知道!”九翼吼。

“所以他救的我,”寧谷說,“不是你,他因為救我失蹤了。”

九翼笑了起來,笑了好一會兒,突然一揚手,手指一彈,指刺發出了一聲嗡鳴。

四周的洞壁上出現了幾個黑影。

“去找連川,”九翼說,“吟誦豎洞洞底,要快,趁詩人沒醒。”

黑戒小隊去找連川,效率比寧谷去要高得多,他們熟悉地形,通行無阻。

但寧谷還是堅持也要去找。

他不想跟九翼呆在一起,怕被無腦怪傳染。

也因為着急。

找到連川的時候,他必須在場,他信不過喜怒無常的九翼,這個人跟主城有很深的糾纏,畢竟失途谷也曾經是主城的領地。

還因為九翼的那些話。

主城失敗的那些實驗體,那一萬個,或者更多,或者還有別的,有一部分,是扔進了失途谷。

他懷疑沒腦子還能活着的九翼說不定就是個實驗體。

這些話甚至讓他想到了鬼城那個秘密的地庫,沒有人能進去,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地庫裏有什麽。

地庫裏的那些“前旅行者”……

自從知道連川是實驗體之後,他覺得誰是實驗體都不奇怪了。

那麽活生生的一個人,大多數時候都沒有仿佛沒有情緒但自己卻知道他曾經的那些感受,雖然都是痛苦。

痛苦才是最真實的。

團長說過:“痛了你才會記得。”

連川居然是個實驗體。

連川為什麽要救他,寧谷并不确定。

他只知道自己有能制約連川的那張牌,但連川之所以能賭這麽大……是因為知道自己也能救他。

既然這樣,他就得救連川。

救了連川他才能弄清楚很多事。

而一直跟主城對抗,跟主城為敵,會掠奪,會被殺的旅行者……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

還有待他像父親一樣,有慈愛有嚴厲有獎有懲讓他害怕也讓他充滿安全感的團長……

他的父母……

“你不要以為你真的是救世主了。”一個小蝙蝠在寧谷身後邊走邊說。

這個叫福祿的蝙蝠,是九翼派來盯着他的,寧谷回頭看了一眼,就這個小身板,自己一拳就能把他穿。

“那你是。”寧谷說。

“我當然也不是,”福祿說,“我就是提醒你,那個密鑰,有幾百顆。”

“什麽?”寧谷愣了愣。

“你從花眼那裏偷走了密鑰吧?”福祿說,“那東西雖然大家都想要,但失途谷裏有幾百顆,傳說找全了才能有用,幾百顆裏又有幾百顆在迷失嶺裏,誰也拿不到。”

“你會數數嗎?”寧谷忍不住問。

“就是告訴你,你拿了也沒用,”福祿說,“別以為拿了一顆就能跟九翼叫板。”

寧谷很感動。

福祿繞了一圈,就是為了維護他老大。

沒有旅行者光顧的失途谷,看上去有些寂寞,很多地方都很安靜,經過的幾個交易廳裏,貨主都看不到,只有一堆亂七八糟堆着的貨。

黑戒小隊已經分頭去了吟誦豎洞,只有一個黑戒在前面給寧谷帶路,寧谷沒有牛逼改裝,不能在洞壁上上竄下跳,得坐礦車下去。

路很複雜,沒有連川在,寧谷在三個拐彎之後就已經不知道身處何處了。

只知道一直在往下走。

最後他們在一個被紅光鋪滿的窄小洞窟前停下了,帶路的黑戒轉過頭:“車停之前不要說話,驚醒詩人誰也活不成。”

“走。”寧谷說。

礦車像個鐵碗,三個人站進去就滿了,寧谷靠着碗邊,車動的時候他看到了下面有一條軌道。

軌道在巨大的井洞崖壁上一圈圈地向下盤旋,像是要墜進深淵。

礦車的速度還挺快,寧谷沒有從這麽高的地方向下墜的經歷,頓時有些緊張,抓緊了碗邊。

吟誦豎洞的最下方,已經沒有紅光了,是一片黑暗。

礦車停下的時候,寧谷感覺到了刺骨的冷。

雖然這裏沒有風,但這種冷比起鬼城的寒冷要更有穿透性,寧谷打了個寒顫。

豎洞底部并不是平的,兩人多高的尖椎林立,看上去像是酷刑之地。

幾個黑戒從尖椎上靈活地攀爬跳躍,到了他們面前。

其中一個打了個手勢。

手勢過于簡單,完全沒有保密性,寧谷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手往脖子上一劃,頭一歪的動作,是找到連川了。

而且是個死了的連川。

寧谷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麽心情,他并沒有多少難過,一個一直想要殺他,捉他,打過他無數次,對他也并不友好的鬣狗,死了就死了。

沒有連川,那些秘密也未必解不開。

沒有連川,他還可以跟九翼談條件保護自己。

但是……

他從心裏有些發冷,心情跟着這裏的氣溫一起往下墜去。

畢竟按他的理解,連川的死,是為了讓他活下來。

四周只有幾個人細微的腳步聲,尖椎林裏似乎也沒有別的東西,也感受不到詩人或者齊航的任何痕跡。

他們穿過尖椎林,面前出現了一小片平地,平地再往前,是一個巨大的洞口。

洞口裏是寧谷熟悉的黑霧,還有暗得幾乎能被黑霧遮掉的紅光。

他往洞口裏看過去的時候,身體一下繃緊了。

連川懸在空中。

幾抹黑霧裏透出隐隐的金色光芒,正繞着他不停地旋轉。

沒等寧谷弄清這是什麽東西,一抹黑霧從連川的胸口穿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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