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顧栩今天的心情也很是不錯,早晨起床,桌上仍是有一小鍋稀煳粘稠的米粥,溫熱的小鍋下面墊着整整齊齊的三張紙。每張紙都寫着給顧栩的空口白條。

他本是信口胡謅,當江崇律真得簽了名留了字,竟也像真的感覺到願望成了真,欣喜不已。

顧栩捧着紙,昳麗的臉上浮現笑意。紙上猶有餘溫。竟覺得世間珍寶不過如此。

手機在一旁嗡嗡作響,在桌上盡力扭動。顧栩瞥見那無名的一串號碼,好心情盡毀。指腹沿着那筆跡的痕跡摩挲而下,表情猶然變得多了些沉郁。他舍不得把紙疊起,便将那薄薄的三張紙夾進了書中。

那一份被江崇律曾經質疑過的合同,顧栩在書房重新複印了一份。附件足多了幾頁,裝好封進袋子裏,顧栩回頭看了看電腦上的文件夾,終是什麽痕跡也沒有清除。

沃頓金融碩士,IT軟件實施工程師、運維工程師,大多數人不知道,其實公司的財務運作系統的模型都是顧栩做的,原則上講他如果想鑽些漏洞,移走大部分賬面上運轉的資金都不是問題,他如果只是要賣掉幾個方案,擠掉江合的合作單位,江崇律也不可能相信,顧栩實在不必看上那些小錢。

他這半生時間,都在上進,都在學習,顧栩的目的不在于此。他從小就知道要竭盡全力,他向來是個不願罷休的人。

離上次見到冷女士,也不久,十天半個月。姍姍來遲的她下車時,總愛是拿精致的包低頭壓着裙擺,先将一只腿從那輛黑色的車上放下來雙腿落地後挺直背脊,好顯示她的尊貴優雅,顧栩抱肩,像在看表演。

見面一杯水,于是顧栩早早的點了杯綠茶,她開口依舊和她的姓一樣的冷。

她在對面落座,一個眼神掃過,服務員很懂事的退了下去,顧栩才将茶杯端起,冷女士果然立即揚手将新茶潑到顧栩身上。

十分不雅。

顧栩心裏嘆了口氣,拿掉沾水的眼鏡,淡淡的綠茶香氣發散開來,冷女士沒說話,半擡起的手腕被捏住,那人眼裏還是帶着零星的笑意。

“如果你還希望你的孩子能活,就要保持冷靜”

“你敢威脅我”

“我為什麽不能威脅你呢,媽媽。”顧栩平靜的望着她

不知是被喊了一聲有些愣怔,女人抽開手,面色稍有和緩。拆開那袋文件,心思又活絡開。

“你給我的那幾個标,都是溫家的殘渣,我們一直在虧損,你是不是也太過分了點。”

顧栩嘆了口氣“我以為能再撐一段時間。”

顧栩特地挑了幾個溫氏的項目,舶來品早已日益衰退,上一輩的海運貨物提供給中上層階級,幾十年過去,新的經濟發展或者是代購、旅游業、線上銷售早已将舶來行業打壓的渣都不剩,溫氏在溫老爺子那代就已經不堪重負,遺留下來的已經屬于抛棄不能,折舊虧損的麻煩。

溫家嫌麻煩,江崇律壓根懶得理,收購這事兒,風向好,自然一帆風順,眼光不好運氣差,拿得下不但吃不下,賠的傾家蕩産也是比比皆是的。

但這不是什麽高級陷阱,溫氏也不是無腦,買斷了航線,賣掉了産業,将來誰要用這個海上産業,還得回去租他的航線。溫氏的航線,就是江崇律的航線。再怎麽轉個圈,受益的總歸不是別人。

眼見冷女士隐隐要發火,顧栩竟覺得很開心。“媽,我今天心情很好。”

“我不知道要對誰說,我心情很好,所以我只能告訴你,我真的,心情很好。”

“你真是混賬。”

“嗯,你潑我水我也不生氣,你罵我我也不會生氣。”顧栩笑着撥開額前濕了的頭發,眼睛裏的笑容真誠又純良,冷女士略略心驚。似從沒見過這樣的顧栩。

“這些都不談,我是一個女人,在現在的家庭裏生活的也很難,你有怨氣,我不跟你計較。如今溫嶼回來,我為什麽來找你,你應該心裏有數。”

“你記不記得,我六七歲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你提這個幹什麽。”

顧栩腦中出現了江源那圓潤的小小身軀,至純至善的幼鹿眼睛。“你上次綁的那個小孩,就跟我當年差不多大,你綁了他,請他吃好吃的,你綁了我,卻送我上手術臺。”

“你….我…我是為了救你哥哥…”

“哥哥?”顧栩笑了笑,口中皆是苦澀。

“顧栩,我再求你一次,我們簽了協議的不是嗎,你答應過我不是嗎?幫幫媽媽,幫幫哥哥。媽媽求你,你哥哥……你哥哥這次回來…”

“你讓他回來的吧,你幫他到了國內,是你嗎。”

“是..”

“可是他早就該死了啊,活了這麽多年,還不夠嗎?”

“啪!”毫不留情的一巴掌,顧栩的臉偏了一半,冷女士被氣的渾身發抖,卻又突然害怕的撲過來想碰他的臉。

“對..對不起,你別生氣..我..”

“我不生氣,我說了,我今天心情很好。”顧栩手背摸了摸發燙的臉。仍是笑着。

“我給。”

“我們十九年前配的點就是最高的。我捐最合适了。”

“我會盡快去做配型報告。你放心。”

“你….”

顧栩長大後第一次仔細看面前這個女人,精巧細致的眉眼至今不曾在歲月中褪色,他小的時候從不敢打量這個女人。害怕、膽怯。

顧栩如今已經能平和的凝視她,想起的全是不願回想的記憶。

媽媽是什麽意思,被人疼愛,被人呵護是什麽意思,顧栩沒想過。小時候沒有體會過,長大也沒有想過。

媽媽是優雅的,她長長白白的手指從不沾染家務,只在鋼琴的黑白鍵上跳舞。小顧羽那時候腦中最高貴的形容,就是童話書中的天鵝,媽媽就是。

可是有時候,媽媽又很好,很小的時候,非常胖,比同齡人都要胖,媽媽總會買很多好吃的給他,更多的是肉,很多肉,記憶裏小時候只要和媽媽在一起,媽媽就會給他吃各種肉。強身健體。後來才知道,只是因為他太小了,體格不達标,就抽不了能提供出去的骨髓。

那時候有個鄰居給家裏送過一只小狗,媽媽不喜歡小狗,好在房子很大,花園很大,爸爸偷偷給它搭了個小窩,這樣顧栩無聊的時候就可以跟小狗玩了。

啊,那時候的顧栩其實也不叫顧栩,他叫顧羽,羽毛的羽,爸爸總是叫他“小羽小羽。”

爸爸車禍身亡,是那天小狗跑出了門,爸爸去追小狗,就那麽當場死在家門口,流了很多血,大片大片那種,所以其實小時候的顧羽特別怕醫院,怕紅色,也特別怕血,到了醫院就屏氣,遇到血,就習慣性閉眼睛。很長一段時間,他只能接受黑白色,如今什麽都習慣了,但衣櫃裏的衣服,也大多全是黑白色。

他也不知道媽媽和爸爸之間,是否有過愛情。那時他只是覺得他媽媽不喜歡自己。

不願意看自己的臉,也不願意和自己相處。一如既往的喂顧栩吃肉,有的鹹,有的肥膩,吃起來十分惡心。他還有定期要去醫院身體檢查,媽媽總是很緊張,那時候顧羽想,可能是媽媽只有自己,太過于在意了。

可笑至極。

爸爸去世後的一天,顧栩死活抱着小狗睡覺,小狗還是那只亂跑又不聽話的小狗,媽媽還是不喜歡。小狗被顧栩勒的緊,情急之下竟咬了小小的顧栩一口。

顧栩哇的哭了起來,媽媽被驚醒,要去抓狗,顧栩竟還想護着狗,于是媽媽一手提着小小的顧栩,一手提着狗,拎到陽臺上當着他的面就扔了下去。

三樓,小狗發出了極其短暫而慘烈的叫聲。顧栩被媽媽壓着頭往下看,看那一灘血,一小堆扭動着抽搐着歸于平靜的爛肉。那一瞬間就長大了。

媽媽不喜歡的,就是會死的。

爸爸會死,狗也會死,自己可能也會死。

黑白色。也是書本的顏色。但這些所有人都不知道。

顧栩20歲前,除了學習,什麽也不關心,他沒有那麽多時間,他永遠在看書、寫字、自學所有的努力,只是為了逃離媽媽。

在20歲的時候,他被賓大錄取。生日那天,媽媽說要告訴他一個秘密。

他想,如果他當時沒有去聽那個秘密,沒有答應他媽媽的條件,是否今天會有所不同,但如果他沒有那麽優秀,亦或者,他沒有這樣的健康的體魄,其實就不能被江崇律留在身邊。

對此,他心存感激的。

冷怡婷看不懂面前的這個人。似笑非笑。

她喃喃的說“你只要遵守跟我簽的合約就好了。”

“嗯。”顧栩應聲。她似乎想不到顧栩竟然這次這麽乖覺。內心的驚訝浮在臉上。

顧栩在二十歲的時候,被賓大錄取。顧栩知道自己家裏有錢,媽媽很有錢,給自己穿最貴的衣服,買最好的鞋。貴到什麽程度呢,貴到老師和同學都不敢輕易靠近他,怕使他受傷,怕使他不開心。因為不知道是哪家被保密的重要官員家的小孩子。顧栩也不解釋,他享受安靜。

他從來不是個把自己看的很重的人,也從不會對任何事産生“自以為”。如果真的有過,也許是二十歲的時候,以為以家裏的條件,讀賓大是很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是媽媽說要告訴他一個秘密,與他交換一個條件。

秘密是,顧栩有一個哥哥,但是身體不好。

條件是,可以去天涯海角,但如果哥哥身體不好到需要救命,無論如何都要回來救他。

當他能把一切真相串起來時,也曾憤怒的聲讨,可是媽媽很冷靜的告訴他,他的被出生,他的一切生活标準,都是因為哥哥。

哥哥需要一個供體。

栩,同許,為了讓他永遠記住這個諾言,為了給他天涯海角的束縛。媽媽給他改了名字,如同這個名字,顧羽從此永遠被綁在這根十字架上。甚至在去賓夕法尼亞前,冷怡婷親自用律師和公證人,使她的條件成了法律效益的交易。他在文件上簽了字的,賣身體的字。

從此顧栩便沒有媽媽,那是別人的媽媽,而冷女士,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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