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飛船的這條小路上一片寂靜,明亮的燈照在三人身上,将各自的影子拉得很長,光與暗相互交錯,仿佛要重疊似的,氣氛卻一度十分微妙。
沒人願意說第一句話。
利茲體察不出這種尴尬的氣氛,她倒是很開心,歡喜得要轉起圈來,甜甜地問,“那,那是說以後會有兩位先生發給我甜甜圈了嗎?”
安德裏亞摸了摸她細軟的長發,輕聲細語,卻很誘惑,“這要去問另一位先生,看他願不願意給你發甜甜圈。”
于是利茲轉過頭湊過去,離的很近,“我最喜歡草莓味的,伊維斯先生會給我嗎?”她那一雙閃耀着金色的眼瞳裏滿是期待的光,看着伊維斯。
伊維斯單手撐着半邊臉,眉眼深刻英俊,純黑色的瞳孔于明暗之間閃爍,對利茲微微一笑,沒法拒絕。便輕輕碰了碰她的頭發,像是一個安慰,卻又沒有說出口。原來是有一路的旅程時光可做打算,可沒料到忽逢意外,上來就撞上了人。可事已至此,總不可能再裝聾作啞下去。伊維斯扯了扯臉皮,反正也不過是早晚的事罷了,便對安德裏亞露出一個禮貌卻略帶疑惑的笑來,“請問……您是?”
與伊維斯稍親近些的人都知道,伊維斯渾身上下,臉皮最軟,不僅能屈能伸,還能薄能厚,就是俗稱的不要臉。所以即使知道是眼前的人花了大價錢救了自己一命,還要裝出懵懂無知的樣子來試探他。
“安德裏亞,”那位先生擡了擡眼鏡,眉眼舒展,目光溫柔,細膩的栗色卷發垂到耳畔,就像是一位略帶些哀愁的貴族青年,他又加上了自己的姓氏,“安德裏亞·斯圖爾特。”
伊維斯一怔,又有些了然,警惕心卻驟起,臉上的笑又多了幾分。對于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而言,安德裏亞·斯圖爾特這個名字是十分陌生的。可這個人的資料卻詳細地擺在所有的上層貴族的案前,因為他所掌控的巨大的金錢,富可敵國,俗稱世界金庫。伊維斯曾在女皇安娜麗斯那裏看到過據稱安德裏亞最為詳細的資料,可上面除了名字,還有模模糊糊的少年經歷、家世,以及幾張年幼時似是而非的照片,別的什麽也沒有了,沒人能查的出來。即使探子傳回來消息說查出來了,可東西還沒傳回來,結果要麽死了,要麽再也找不到蹤跡。
安德裏亞的背景極為簡單,出自帝國尤萊普特的一個古老的貴族家庭。據查父親勞倫斯在年輕時很風流,有過無數個情人,無數個私生子。唯一想要結婚的便是安德裏亞的母親,一個美貌的平民女子。可惜這場婚不知為了什麽原因沒有結成,沒過幾年勞倫斯也去世了,私生子們為了繼承權大打出手,可惜抵不過勞倫斯臨終前的一封遺囑,財産大都歸了安德裏亞,剩下的都分給了私生子。大約勞倫斯也知道自己那些風流債太多,有些孩子的母親還有強勢的家族,怕安德裏亞活不到成年,便将他安置在一個隐秘的莊園,直到成年才出現在衆人的視線裏,也是在幕後。不過安德裏亞好像對政治沒什麽興趣,放權給了他的一個兄弟,自己專心做生意。
一般人把他稱作為商人,貴族。可伊維斯卻不這樣認為,他很明白安德裏亞在各國盤根錯節的生意網。
安德裏亞·斯圖爾特,那該是一個陰謀家的名字。
對待這樣的人,也得用用不同的法子。伊維斯挺直脊背,換上另一幅模樣,頗為義正言辭,“非常感謝安德裏亞先生救了我一命,我不勝感激,只可惜您的要求我恐怕不能滿足……”
安德裏亞認真地看着他,更認真地糾正他的錯誤,“不必叫我先生,你該喚我的名字。”
伊維斯覺得剩下的那一半牙齒也快要被酸倒了,眼皮都忍不住一跳。可話還是要說下去,戲還是要演下去的。他皺着眉,表情十分誠懇又抱歉,“約克先生對我說,希望我成為您的妻子,可那是不可能的,無論您是一位Alpha,Beta或者Omega,我恐怕都無法成為一名合格的妻子。”
他頓了頓,唇角閃過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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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正正經經的Alpha,衆所周知,Alpha是生不出孩子的。”伊維斯刻意在“正正經經”四個字上加重了讀音。
伊維斯倒是不在意孩子,可不妨礙他把這個當借口。有什麽比耽誤救命恩人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更正當的理由嗎?
沒有。這簡直絕妙。
利茲好像聽不懂這些話,什麽孩子、性別,和她都沒有關系,也不耐煩聽,只是拽着自己裙角的蝴蝶結,一不小心用力過度,鮮豔的新裙子扯開了一個大豁口,瞧起來像是一個撕壞了的布娃娃。
她瞬間眼淚汪汪。
安德裏亞敲了敲輪椅的扶手,溫柔的不似僞裝,“不用擔心這些,孩子都只是小事。目前要緊的是另一件事,約克在那裏确實是和你這樣說的嗎?”
伊維斯正忍不住安慰着利茲,此時察覺到一絲不妙,不過很明顯這不妙不是對着他,所以理直氣壯地點了點頭,還添油加醋地多說了幾句。
“我的那位管家,确實是有一些,調皮。”安德裏亞揉了揉眉心,似乎困擾極了,轉頭看了一眼利茲的紅裙子,對她吩咐,“乖一些,不要哭。你去告訴約克,這個月他的工資減半,酒也沒有了。對了,順便讓他幫你把衣服縫一縫,再綴上一朵玫瑰花,這樣就看不出來縫過了。”
利茲啞着嗓子把眼淚揉回去,“可是,我是去告訴約克壞消息啊。”她掰着手指頭,還沒傻到頭,“又減工資,又不讓他喝酒,他要是不高興,不幫我縫衣服怎麽辦?”
安德裏亞笑着安慰她,“真是個傻孩子,他要是不幫你縫,你再哭給他看。”
“先生說得對!”
利茲開開心心地把眼淚憋回去,拽着破裙子跑去了約克在的方向。
約克正閑着無聊,撸着袖子在廚房裏嘗試新菜,背後忽然一陣冰涼,回頭看了看,什麽也沒有。
而被迫圍觀了這一切的伊維斯:“……”沒料到那位約克管家還是個家政小能手。
終于支開了利茲,安德裏亞臉上的笑容斂了斂,推開了最近的一扇門,自己先推着輪椅進來了,“可以休息一會了嗎?受傷的、無比堅強的,還站到現在的伊維斯少将。”
從頭至尾,他的表現沒有絲毫異常,完美地瞞過了任何人。
伊維斯不自然地伸了伸腿,愣了片刻,恐怕是沒料到還會被人發現,只是輕飄飄地應了一句,“不是少将了。”便随着安德裏亞進了那扇門。
可是有血腥味,哪怕只是一點點,破了層皮,伊維斯的血液和煙味的信息素混着空氣裏,安德裏亞也能聞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間布置舒适的卧室,裏面擺放了一張床,而不是現下常用的休息營養艙。上面有兩個枕頭,藍色的被單,看起來很蓬松柔軟。窗戶的玻璃處照射進來一道拟态自然光,鋪滿了整個桌面。書桌上有零零散散的幾本書,左手邊還擺放了一株盛開的花,空氣裏有一股甜膩的香氣,甚至讓伊維斯有些疑惑,究竟是一朵真正的花,還是拟态出來的假花。
“是真的,”安德裏亞從櫃子裏拿出一個醫療包,像是看透了他的疑惑,“我喜歡真實的東西,你可以去碰一碰它,它長得很美。”
伊維斯躍躍欲試,還是沒忍心下手。
安德裏亞讓伊維斯靠在床上,脫了褲子,親自幫他處理傷口。雖然伊維斯的臉皮頗厚,但還不至于喪失人類最基本的羞恥心,左推右擋,終于說服了安德裏亞那顆拳拳愛護之心,自己把褲腿往上卷了卷,露出傷痕累累的小腿來。這些傷并不是同一時刻造成的,偏上的只剩下淺淺的疤痕,還有些已經結了痂,最下面的一道還是鮮血淋漓的傷口,露着粉色的血肉。伊維斯是個不折不扣的Alpha,自身恢複力驚人,說明這些傷是在不久前才剛剛留下的。
從上至下,安德裏亞溫熱的指腹貼着伊維斯的小腿內側小心翼翼地數了一遍,一共三十道傷口,不多不少。
伊維斯一貫的厚臉皮,此時也撐不住了。被觸碰的地方有些癢,小腿像是痙攣了一般,怎麽擺都難安,可又擡不起來。最後只好裝作若無其事,偏過臉咬了咬唇。
安德裏亞忽然停下動作,他的指尖是冰涼的,碰到的皮膚卻很熱,“……究竟,是怎麽弄上去的。”
“也沒什麽……都快好了。”
伊維斯摸了摸鼻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手掌張張合合,捏緊了又松開,也扯不出半句話來。安德裏亞這麽多年看下來倒是很清楚伊維斯的性格,要是誰要是對他不懷好意,不安好心,他還能笑嘻嘻地和那人胡扯,不當一回事。可一旦別人真心實意了,他那張厚臉皮仿佛先被別人的心意給融成了薄薄的一層,像是先欠了一筆巨債,再也說不出什麽假話。
“真沒什麽事,”伊維斯垂着眼皮,表面上漫不經心,實際上小心翼翼,想将腿腳挪開“我自己拿指甲割的,不礙事。”
在之前的三十天裏,伊維斯一直被關在一個特殊的牢房,那個牢房運用了最新的技術,将周圍的環境中使人能夠産生感覺的那部分抽空,營造出了人類置身其中,完全失去感覺的房間,讓人和世界斷絕關系,大多數人待不了幾天就會被逼瘋。這樣技術有多可怕,伊維斯自己曾經對付過俘虜,對于其中的原理以及後果自然都很清楚。正是因為清楚,他也勉強算是想出了破解的辦法。
沒有時間就制造時間,沒有感覺就制造感覺。
伊維斯割破了自己的腿,刻意用指甲劃得很深,不易愈合。再根據傷口愈合的程度劃下下一道,每一道傷痕的長度、深度都是一致的,便于推測大致的時間。
其餘的,便是于黑暗中長久的忍耐與忍耐。
他忍過了黑暗,所以完整地活下來了。不過畢竟是人而不是機器,時間算的不太準,多劃了幾道。
伊維斯這才親自看到了腿上的慘狀,琢磨了一會,可能是想逗個趣兒,“其實我劃得還挺勻稱的,一道一道的,像什麽,書上說的以前人過馬路的斑馬線?”
安德裏亞扶了扶眼鏡,擡頭看了這倒黴孩子一眼,笑眯眯的舉着手裏的藥水,“像斑馬線?那得塗成黑白兩色的,你要不要?”
“不,還是不必了……那多耽誤時間啊。”伊維斯灰頭土面,一臉讪讪。
這件事不必細述,說起來也是輕描淡寫,不痛不癢,其中的兇險都只是一帶而過。安德裏亞聽完了也沒有多問,上了藥,拿繃帶綁好了伊維斯的腿,把他塞進了浴室。伊維斯進浴室洗了個澡,換了身新衣服,從頭到尾煥然一新地裏面出來,打算躺在床上,睡一個好覺。
一出來,安德裏亞早已不見蹤影,桌上留了一張字條,是這個時代,很難見的好看字體。
“好好休息,明天再見。”
伊維斯拿起字條,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八九分,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最後還是輕描淡寫地放下了,壓在花盆邊,他又朝那朵花笑了笑。
“你好啊,小姑娘。”
那朵花也搖了搖,似乎很通情達意,在回應着他的話。
伊維斯停了一會,離開的時候順便關了窗戶上挂着的拟光燈。
明亮活潑的屋子在瞬間暗了下去,就像是虛假溫暖的美好終于結束,留下的只有殘酷的現實。伊維斯靠在床上,偏着頭看向窗外,那是漆黑深邃的宇宙,看不到光,只有黑暗,路過的一切都是留影。這景象叫伊維斯想起了許多年前,他才進了軍隊,頭一回坐着飛船離開那顆小星球,驚奇地看着窗外那個真實的宇宙。
他那時什麽也沒有,只有少年人心裏的一個夢。
可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什麽也沒有。得到了,失去了,高樓起高樓塌,死了許多人,付出了許多心血,還是一無所有,到了最後連自己的名字都失去了。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安娜麗斯的時候,她是塞維爾帝國歷史上唯一一個成為皇帝的Omega,一個嬌嬌怯怯的小姑娘,戰戰兢兢地坐在皇位上,周圍群臣環飼。安娜麗斯沒什麽依靠,和他沒見過幾次面就說起了自己的目标,希望能讓塞維爾帝國的每一個臣民都能幸福。這個目标聽起來很可笑,倒不如說是小孩子天真的夢話,永遠也不可能實現。
可伊維斯相信了,他心甘情願地成了安娜麗斯手裏的那把劍,為她斬斷所有的阻礙。
不過可惜的是,這把過于鋒利的劍該被折斷了。
伊維斯·潘将在十天後被處刑。于法律上,自己将在這個世界消失。
伊維斯的眼皮垂了下來,眼睛裏沒有光,不再看着窗外,那裏沒什麽好看的。他忽然就想起了莫爾那個小傻瓜,大約是因為同樣都是出其不意地被出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