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名相(三)

等到楚珩調了兵,快馬加鞭趕往淮秋城的時候,顧和已經昏昏欲睡了。

顧丞相初來乍到,對自己的身體極沒有逼數,淮秋城風霜甚重,他不過在外吹了一下午風,到晚上時,已經整個人都變紅了。

小團子陪了他一下午,直至天色将晚,才依依不舍被照顧他的老管家帶走,臨行前仍在不死心的拽顧和衣角,小嘴叭叭不停歇。

“哥哥等我。”他認認真真的說,說完後想了想,還不忘拿好處誘惑。

“一定要等我呀,等小叔叔來了,我一定帶他來見你,他超厲害,你有什麽事,他都可以幫你解決。”

說這話的時候,小團子一派情深義重,泉水一樣的眸子清清透透,含着水光,一點也不見下午發現被小叔叔放鴿子時的沮喪。

顧丞相掩唇低咳一聲,簡直被他逗笑。

經過下午的交談,顧相已經知道,小團子原本是帝京裏再尊貴不過的小少爺,父母皆戰死,被參軍的小叔叔帶在身邊養。

軍營苦寒,實際上并不适合孩童生長,但小團子自幼黏家中唯一長輩,将軍無奈,只好帶着他。

只是每到一個地方,并不把他放到軍營裏,而是尋找周邊合适的城鎮,把他放到裏面養。

并且承諾了,一旦有空,一定會常常來看望他。

而今天,原本也是小團子與叔叔在傳信中約定的日子,只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意外,人沒能如約前來。

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

小團子就是擔心到忍不住焦躁,又不想對着自小照顧自己的老管家發脾氣,這才跑出來,要吃糖葫蘆,好讓自己分心一點。

總而言之,是個很乖的小朋友。

顧相很喜歡他,看到他依依不舍拽人衣角,耍賴和人要約定的模樣,不生氣,反而被逗得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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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奈的搖搖頭,主動上前一步,摸摸小團子的頭,低聲應他:“好,等着你。”

就看到小團子呆呆的,一點點紅了臉頰,松開手,反而不好意思了,小聲道:“好,好的,那……那我明天再來吧。”

說着,擡起頭,認認真真看青年身後客棧的名字,把它牢牢記進心裏面,等待明天使用。

這時候,顧和的頭實際上已經有點暈了,但其他的不适感并不嚴重。

因此,他沒有很強的危機感,只是心中對這具身體感到無奈。

他自己沒有覺察到,自己的狀态實際上并不樂觀,小團子年紀小,也看不出什麽。

只有抱着小團子的老管家,敏銳的感覺到不對,憂心忡忡的看面前青年隽秀卻遮蓋不住蒼白的面容。

“您……”管家年紀大了,因為習慣,常常彎着腰說話。

他是良善之人,即使如今聲音不複年輕時清亮,變得低啞蒼老,也遮不住其中淡淡的關懷之意。

他似乎是擔心面前人會覺得冒犯,斟酌一會,才緩慢而小心道:“先生,您要去醫館看看嗎?”

雖然是詢問,但一言一行間,這位慈愛良善的老管家無不表明了,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幫忙。

顧和聽了,反而愣一下,等到稍微混沌的頭腦明晰了老管家的意思,顧相唇畔一彎,溫潤的眉目頓時生動起來。

他這一生中,不說波瀾壯闊,也稱得上是起起伏伏,不缺少遇到好人,也不缺少遇到壞人。

生而為人,他尊重所有人對事情的處理方式,對于良善之人,顧丞相總忍不住保留一分尊重。

他看面前眼巴巴看自己的一老一少,再垂下眸,看看明顯處于青壯年的自己,哭笑不得,哪裏還會讓他們為自己奔波。

唇畔不由自主的彎起來,顧相輕輕搖頭。

他溫言對老管家道了謝,又摸了摸小團子的頭,向他們保證了,自己一定會回去好好休息,這才目送着兩人走。

直到這時候,顧和也習慣性以為,着涼并不是件非常嚴重的問題,睡一覺就好了。

等到回了房間,躺下睡起來,燒的迷迷糊糊,臉頰通紅,爬都爬不起來時,顧丞相懵逼着,心中才隐隐約約有了一點後悔。

這不保修的辣雞系統。

軍營離淮秋城距離不近,即使參軍之人善于奔波,等楚珩趕到的時候,也已經天光大暗了。

設施簡陋的客棧裏一片靜悄悄。

神色冰冷的天子唇線緊抿,幾乎繃成一條線,他慢慢踏進大堂,冷淡的目光一點點掃過略有些陳舊的邊塞客棧,便垂下眸,不知道想些什麽。

明明趕路時速度快的讓人拍馬難及,等到真正到了,卻好像忽然擔心什麽似的,動作一下子慢下來。

他抿着唇,幽暗的灰眸垂下,注視戰戰兢兢向自己走來的客棧老板,眉心擰起,難得的猶豫模樣。

但他的面容上是毫無異色的,這點不同,或許只有伴他多年的賀鈞能夠辨認得出。

在天子還是小皇子,顧相還在的時候,賀鈞就一直伴在楚珩身側。

他很容易從記憶中翻找出,那個看起來冷冰冰,但面對顧相時,總不住洩露出無措之意的少年。

而現在,那個略顯單薄的少年,在某一時刻,仿佛與面前霜雪鑄就的天子重合了。

賀鈞沒來由的感到心酸,他們陛下等待顧相,的确是等了太久了。

客棧老板不知道面前客人的諸多複雜心情,只覺得心頭一寒,雙腿都要軟了。

身為生意人,他即使不知道來人的身份,士兵們身上由鮮血染出的不好惹氣息,還是辨認的出的。

他戰戰兢兢詢問客人的要求,幾乎結巴,大氣不敢吭。

沒想到看似不好招惹的将軍們,态度卻意外的好,尤其是打頭那位,只是詢問了一名客人的模樣和位置,垂着首,聽的很認真。

老板一一回答了,剛想問是否還有別的需求,就發現詢問的人已經越過自己,往樓上走去。

是被邊塞風沙吹的陳舊的樓梯,踩上去,能聽到老舊木料的吱呀聲。

楚珩一步步往上走着,每一步都很慢,仿佛在一點點走先生走過的路。

有一瞬間,他甚至想起來當年第一次見面時,先生半蹲在自己面前,拿麥芽糖誘惑自己的畫面。

小皇子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境況雖然不好,卻并不讓人感到荒涼的七年前了,唇角不受控制的勾起一點,周身的氣息都不由自主暖融。

他攜帶着眼前的虛影,好像是有人在陪着他,慢慢往樓上走走。

即使最後的結果并不是心中想的那樣,也有了讓人接受的慰藉。

天子一動,身後的将領跟着動起來,被賀鈞攔下。賀将軍不想去打擾,只是擡高了脖子,往樓上看。

邊塞城鎮的住宿條件不算好,許多設施都極為簡陋,楚珩走到門口,垂眸看被風吹的晃動的門。

他想到什麽,不再往前,只是稍稍屏了點呼吸,擡起手指,半搭在門上,用點力氣,壓的它不再動彈。

呼啦晃動的木門一下子變得靜悄悄了,楚珩這才擡起頭,往前方看。

房間裏很暗,沒有燈光,能夠看出主人已經休息了,或許此刻正窩在枕頭裏,臉頰蹭到被子,睡得很好。

就是不知道半夜會不會忽然渴了,被子會不會沒有蓋好,還有……身體不好,是哪裏不好?

楚珩站着,垂下眼,一點兒也沒有要打擾沉睡之人的意思,只是自己慢慢的想,手指偶爾拂過門上的木屑,身姿筆挺,像一棵恒古不變的青松。

賀鈞站在樓下,擡着頭,只能看到他隐約的背影。

賀将軍毫不懷疑,如果沒有人去提醒,陛下能一直賴着不走,他舍不得打擾休息中的顧相,又不想走,說不定能一直等到人起床。

戰場上讓敵人聞風喪膽,嗷嗷亂叫的賀将軍一下子忍不住嘆氣了。

他知道,這種情況,勸是勸不動的,罵也是不敢罵的,只能閑聊一般,揮手叫候在一旁的客棧老板。

老板垂着腰過來,恭恭敬敬,帶着讨好,他沒敢擡眼,只是低着頭,問的忐忑:“将軍可是有什麽吩咐?”

賀鈞聽了就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一點,自己并不找麻煩,然後搖搖頭。

搖完頭,卻忽然不知道幹什麽好了,實在無聊,賀鈞想了想,又重新點點頭。

他湊近一點,勾着老板脖子,嗓音裏帶着好奇,低低詢問道:“哎,你再和我說說那位客人,多想想,仔細點的。”

其實這些方才都已經聽過了,陛下問的比他細的多,但索性無事,賀将軍屈腿一坐,幹脆再聽一遍。

客棧的長凳簡陋,他随意的坐在中間,擡着頭,聽老板的描述,越聽越覺得陛下這次應該有戲。

“……總是笑着,一看就是讀過很多書的先生,寫的字很好看……好像生病了,上樓的時候,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老板費心想着,時不時補充幾句零碎的話。

他其實也記不太清了,客棧裏每天人來人往,若不是那位先生風姿太過卓越,他是一點都不會記得的。

這麽一來,竟還真的給他想出幾句沒說過的話。

“……好像生病了,上樓的時候,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賀鈞聽着,臉瞬間青了,想起來顧相這些年可能過的日子,再也笑不出來,甚至沒敢多想,擡步往樓上走。

他走到楚珩身側,壓低聲音,迅速把老板的猜測轉告。

天子聽了,抿下唇,眼中的笑意倏然消失,萬年冷淡的面容一瞬間改變,驚怒,後怕,愧疚。

他按壓着吱呀叫的木門,要強行推開,忽的聽到屋子裏傳出來幾道低啞蒼白,虛弱到令人揪心的低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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