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一句話足以讓司南腦補出前後十萬字跌宕起伏來龍去脈,但表面上他還是很鎮靜,用一個單音節表達了很有分寸的好奇:“哦?”

周戎對他傾聽的姿态很滿意。

“解救人質這一環節共有三批人參與:綁匪、對手和人質。綁匪統一着裝,競争對手穿防彈衣帶定位芯片,人質則什麽都沒有。賽程過半時我手裏已經救出了兩名人質,只要帶他們穿越叢林,就算任務成功,然而這時我遇見了這個主動撞上門來的Omega。”

司南了然點頭。

“不是你想的那樣,當時又是泥又是汗的根本看不清長得漂不漂亮。不過可憐巴巴倒是真的,而且特別黏人,走哪兒都跟着,天一黑就害怕,連睡覺都非抱着我胳膊……”

司南打量了下周戎短袖T恤下精悍結實的手臂,又了然點頭。

“……”周戎試探道:“不知怎麽我覺得你思想有點污濁。”

“沒有。然後呢?”

周戎無法找到對方思想污濁的證據,只得作罷。

“然後?我帶着這仨人質,跋山涉水穿越叢林,有什麽吃的都緊着這小孩先吃,有危險第一個保護他,生火做飯搭帳篷就沒讓他幹半點兒活,那真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他也表現得特別黏我……大家都懂的,身嬌體弱的Omega嘛,年紀又小。”

周戎抽了口煙,順手把煙頭摁熄在地上,表情變得有點怪異:“直到最後一天,走到叢林邊緣,快抵達營地的那天晚上……”

司南:“他對你表白了?”

一片靜默,周戎郁悶道:“沒有。”

“他把我打暈,綁起來,然後向我表示感謝,拿了我的槍支裝備,帶走了我的人質;直到第二天組委會派人來救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什麽人質,是代表A國參賽的競争對手……”

“本來遙遙領先的我于是就此落敗,直到今天我都想不通一個Omega怎麽能這麽奸猾狡詐,這麽過河拆橋!”

周戎一拳砸在自己手心裏,把頭深深埋進臂彎,而司南用盡全部的控制力才能保持語調平穩:“唔,你真是太悲慘了戎哥……你怎麽沒發現他是對手呢?”

“因為他進入叢林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抛棄所有裝備,水壺喝空,幹糧扔掉,槍支就地掩埋,只有一樣絕對不能離身的定位儀,通常是辨認對手的标志,你猜他放哪去了?”

司南搖頭。

“吞進了肚子裏。”周戎咬牙切齒道:“最後做手術才取出來!”

……你們那見鬼的比賽也是好拼啊,司南由衷心想。

“更可怕的是這小孩已經有對象了。比賽結束後A國來人接他,我親眼看見那鬼佬Alpha在他後頸腺體啃了一口。”周戎怒道:“你說這不是欺騙人感情是什麽?”

刺穿後頸腺體是典型的臨時标記,通常可以維持三到四周,直到随着血液循環自然代謝,通常用于沒有被徹底标記過的Omega。臨時标記可以阻擋Omega信息素發散,不過更重要的是标識所有權,并向周圍Alpha做出挑釁。

另一種沒有得到理論證實但普遍公認的情況是,臨時标記足以形成一種暫時性的契約關系,換句話來說,就是臣服。

——Alpha用這種信息素直接灌注的方式,加劇Omega對自己的天然畏懼,獲得短暫的心理臣服。

司南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不知為何他隐隐不太舒服,似乎潛意識裏覺得事實并不是周戎說的那樣。但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他真誠道:“是的,戎哥,你說得對。”

“現在你知道為什麽對象不能找Omega了吧?別以為他們偶爾示弱就是對你有意思,像你這樣的Beta,最後八成給騙得骨頭渣子都不剩。”周戎摸出煙盒,想了想卻又放回去,換了退燒藥盒出來,刮出兩片藥示意司南吃了。

“不跟你聊了,睡吧。明天如果退燒就說明沒有感染,否則哥只好把你一槍崩了。”

司南靠在牆角裏,腦後是周戎用厚衣服墊出來的枕頭,借着門縫中透出的微光,看見大半只藥盒上浸透了黑色的血跡。

“……謝謝。”他停頓片刻,微笑道:“我會接受你的忠告……不會找Omega的。”

周戎順手拍拍他頭側。

就在這時門被敲了兩下,周戎起身打開一條縫,只見外面是春草,壓低聲音道:“商量下撤退線路,戎哥。明天直升機不能直接降落在樓頂……”

周戎做了個手勢,打斷了她:

“叫英傑帶槍過來守着。白天那幾個鬧得最兇的,別讓他們靠近這裏。”

門輕輕合攏,司南閉上眼睛,聽着周戎的腳步漸漸遠去。

·

第二天,醫生放下溫度計,愕然道:“三十七度三。”

周戎彬彬有禮颔首致謝,盡管看着他的神情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說的其實是:“你個傻逼。”

醫生在周戎勝利的目光中悻悻離去,後者用腳尖踢了踢司南,示意他既然退燒就不要窩着裝死了,趕緊起來幹活。随即轉身拍了拍手,大聲吆喝:“很好——都起床!收拾裝備,搬運物資,清掃商場樓道!準備迎接直升機迫降,都他媽快點!”

滿地橫屍蔫頭蔫腦爬起來,司南叼着一塊海苔肉松面包片走出小隔間,只見門外狹窄的走廊上,顏豪席地而坐,長腿不舒服地屈起,一手還抱着那把物歸原主的卡賓槍,聽見他出來,擡頭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司南腳步微頓。

顏豪站起身,活動了下僵直的手腕腳腕,轉身走了。

周戎是個不需要休息的怪物,随時随地精力過人。午飯前他親自畫出了一條撤退路線,把幸存者分成十四組,準備讓他們依次從商場安全樓道爬上頂樓;又去把游蕩在安全樓道內的喪屍斬殺幹淨,所有樓層的門窗堵死,特種兵們來回巡邏,用無線電對講機随時通報異常。

下午三點半,他讓顏豪第一百零一次帶人清理商場大樓天臺,空中響起了四架大型直升機破空而來的轟鳴聲。

“來了!”顏豪一邊大力揮手示意,一邊向無線電大吼:“直升機準備迫降!安排第一組上樓!”

幸存者悲喜交集,抽泣大哭,在特種兵的護送下踉跄爬上天臺。飛行員打開艙門,在飓風中大吼:“從前頭上,別去機尾——快快快!不要擁擠,一個個來!”

“飛機不夠!”飛行員對周戎喊道:“先送一批人走,待會我們折返!”

周戎忙得滿頭大汗,揮揮手表示知道了,尋機沖進隊伍後端,一把将司南拉了出來,塞給他一把尚帶體溫的軍匕,和一個不知從那摸來的蘋果。

“上去!”周戎指向直升機,對着他的耳朵大吼:“走,快走!”

旁邊有人不幹了:“喂,你剛才說過女人孩子先走,男人下一批上的!”

周戎置之不理,用力把司南往前推。邊上西裝被擠得歪歪斜斜的白領怒道:“太過分了,你叫什麽名字?我要去軍區投訴你!”

“周戎——!”周戎罵道:“去啊,去投訴!”緊接着不由分說拽着司南往前拉。

“滿了滿了!別上了!”混亂中飛行員的吼聲從人群前端傳來,關攏艙門,把幾個死命往前擠的小青年硬擋了下來,旋即四架直升機同時升空,掉頭,向北飛去。

巨大的叫罵和嘆息響成一片,周戎無聲地罵了句髒話,疲憊至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司南掏出蘋果,咔擦啃了口,悠閑地遞過來:“分一半?”

周戎沒好氣地接過來,狠狠咬下大半。

兩人坐在天臺欄杆邊,你一口我一口分了這個珍貴的蘋果,周戎起身去維持秩序,重新編隊。

幸存者的情緒非常焦躁,被留下的這批人經歷了從眼見就要得救的希望到再次被抛棄的失望,格外緊繃和不安,絕望的氣氛在人群中彌漫。幾個有限的特種兵無法完全控制場面,連醫療組都不得不起來幫忙維持秩序。

“她們怎麽了?”周戎皺眉問。

兩三個護士擠在天臺角落,頭靠頭蹲着,似乎都不太舒服,臉色蒼白憔悴,眼圈下有濃重的青黑。

“加班加點太累了。”醫生解釋道:“每天循環檢疫,噴消毒水,連個囫囵覺都沒法睡,那天你的人把喪屍打死以後搬去焚燒,沒人願意幫把手,都是她們用擔架幫忙擡屍體……”

醫生臉色也很不好看,周戎留神觀察護士片刻,忽然問:“體溫都正常?”

“早檢查過,她們身上沒有傷口!”醫生不高興道。

“對不起。”周戎立刻道歉:“待會飛機回來,你的人第一批上。”

醫生這才緩和。

司南吃完蘋果,沒什麽事了。高熱已經退去,整個身體有種懶洋洋的輕微酸軟,雖然并不難受,但也讓人懶得動。他靠在天臺上注視腳下滿目瘡痍的城市,半晌從衣領中提出那枚吊墜,打開,望着舊照片上微笑的男女出神。

“你父母?”有人在身後問。

司南擡眼一瞥,是顏豪。

“你父母都很……”顏豪想說好看,出口瞬間覺得不夠莊重,便改口道:“氣質出衆。”

司南笑起來,漫不經心道:“可惜沒遺傳給我。”

“這玩意是後天養成的。”顏豪笑問:“你是混血?我一直以為你是T市本地的特警。”

司南沒吱聲。

顏豪用眼角餘光默默打量他。司南的氣質确實跟文雅和細致都沒有絲毫關系,相反和他周圍的特種兵十分類似,精幹、敏捷而果決。

然而如果接觸幾次的話,又會發現其中還有些難以形容的、隐藏在舉手投足中的不同,跟他,跟春草,乃至跟周戎都非常不一樣。

顏豪想了想,換了個話題:“昨晚隊長跟你聊什麽了?”

司南戲谑道:“少年維特之煩惱。”

“國際特種兵叢林競賽慘遭Omega淘汰?”

……周戎這位奇人,他肯定把自己丢臉的往事跟全隊普及過。

“他肯定只跟你說到Omega少年把他敲昏綁在樹上,道了歉,然後搶走了他槍支和人質的那一段吧。”顏豪了然道:“至于後來的送花和表白……”

司南奇道:“送花?表白?”

顏豪探頭看了一眼,周戎正擠在人群中,喋喋不休解釋他為什麽要把醫療組排到第一批放上直升機。

“周隊之所以記那麽多年,是因為那個少年把他綁起來後,為了表達歉意,就親了他一下。”

司南:“……”

“那是周隊這輩子唯一一次近距離接觸Omega,”顏豪微笑道:“所以如果他告訴你比賽結束後他去找那少年算賬,那他就是撒了謊……他其實買了花去表白,只是後來發現對方有Alpha了,所以才大怒摔花回來的。”

司南緩緩搖頭,良久感嘆:“……真慘。”

顏豪同情道:“誰說不是呢。”

遠處傳來獵獵風聲,兩架直升機折返回來了。

“排隊!排隊!快快快上!”人群中咆哮聲此起彼伏,飛行員疲憊不堪,拿着喇叭嘶吼:“醫療組!醫療組在哪裏——!”

那幾個護士被裹挾在人群前端,面色青灰,幾乎是被人流硬生生推着,腳不點地進了艙門。

周戎遠遠看到這一幕,不知怎麽眼皮老跳,心中隐約感覺到一絲不安。但這時場面幾乎已經白熱化了,人人都在咆哮着向前湧,有些體型瘦小的險些被擠到直升機尾部,差點被高速旋轉的螺旋槳掃到頭,登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擠不下了擠不下了!”喇叭聲震耳欲聾,飛行員大喝:“去下一架!!”

飛行員對周戎比了個拇指,轟一聲艙門合攏,緩緩升空。

周戎不由自主,擡頭目送,忽然一陣沒來由的驚懼攫取了他的心髒。

風聲唰然靜止,世界在這一刻凝固。

周戎下意識回頭,目光穿越人群,和司南急劇收縮的瞳孔對視。

下一刻,虛空中仿佛有一聲喪鐘終于敲響,周戎猝然拔腿狂奔:“後撤——!”

“全體後撤——!!”

直升機旋轉下墜,黑影越來越大,在慘烈的尖叫聲中撞上第二架直升機,發出了驚天動地的爆炸!

轟——

氣流瞬間将無數人推出天臺,墜下大街。顏豪猝不及防摔出欄杆,千鈞一發之際,手腕被司南死死抓住!

“爬上來!”司南喝道。

顏豪喘了口氣,咬牙攀住頂樓窗棂,正要借力往上爬,視線卻忽然越過司南看見了什麽,霎時面色劇變:“不!別管我,你快跑!”

司南胸腔抵在鐵欄杆上,被顏豪的體重勒得喘不過氣來,竭盡全力才勉強偏頭一望。

扭曲變形的直升機艙門被撞開了,無數人帶着火焰狂奔出來,滿身黑煙,慘叫打滾。在他們身後更多的人蹒跚而出,抓住離自己最近的幸存者,狠狠咬上脖頸。

——直升機上混入了感染者。

新一輪喪屍病毒,在他們眼前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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