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晚八點。

夜幕初降,華燈未上。從車窗向外望去,高速公路已成為巨大的廢棄停車場,喪屍的嚎叫從曠野中遠遠傳來。

周戎把着方向盤,雙眼赤紅,一言不發。

司南從後車廂鑽進駕駛室,濃重的尼古丁味迎面沖進鼻腔,不由咳了起來:“換我開吧。”

周戎搖頭。

“你熬太久了。”

周戎不說話。

司南在車身颠簸中沉默片刻,又柔和地勸道:“你這樣不行,戎哥。兩車幾十號人還指望着你,要是你一倒,其他人怎麽辦?後車顏豪跟春草都換過兩次手了。”

“……生化車不好開。”周戎終于嘶啞地開了口,“荒野路難走,我們必須快,離T市越遠越好。”

司南剛想說什麽,忽然無線電響了:“顏豪呼叫前車,顏豪呼叫前車!隊長試一下,我們這邊電臺沒聲了,你們怎麽樣?”

周戎眼神微變,打開車載電臺。

無數滋啦作響的電流洪水般洩出來,所有頻道彙聚成同一片黑暗的大海。

——短波沒訊號了。

後車廂中三個特種兵都敏感地醒了,仿佛察覺到什麽,起身擠上前。只見周戎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擡手啪啪幾聲打開了基地通訊,然而指揮中心頻道就像消失在了電波海洋中的游魚,不論如何調試,都是令人絕望的靜默。

周戎猝然踩下剎車,深呼吸片刻,打開車門疾步而出。

後面的中巴也停了,精疲力竭的幸存者從睡夢中驚醒,茫然的議論嗡嗡響起。

顏豪和春草也跳下車來,兩人臉上都殘存着難以掩飾的疲憊,但周戎一句廢話沒有,開門見山道:“基地通訊連不上了。”

剩餘隊員圍攏而來,站在草地上,膽戰心驚互相對視。

“……核彈也沒有……跡象。”顏豪輕聲說:“不是說八點發射麽?現在都八點過十分了。”

“會不會計劃有變……”

“如果計劃有變,基地應該會主動通知我們。”顏豪打斷春草,解釋道:“假如改到九點,基地會讓我們出發營救更多人,直升機也會再派來一趟;更重要的是延後發射時間會導致喪屍從城市中心向周邊擴散,核彈清洗本來就是越早越好。”

司南從身後走來,停在兩三步遠的地方,抱臂靜靜看着他們。

所有人心中漸漸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但沒有人說,甚至沒人動作,仿佛只要閉口不言,那恐怖的可能性就不會存在。

深秋的夜晚已經很涼了,夜幕中的荒野連綿起伏,遠處鐵軌邊,隐約亮着路燈微渺的黃光。

“你們的基地,”司南平靜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說:“出事了吧。”

兩三個特種兵同時喝道:“不可能!”

“B軍區設施完善,固若金湯,病毒爆發最初就調集了大量武警護衛,連一只蒼蠅都飛不進去!而且國家政府機關、總指揮部、整個華北地區所有的幸存者全部都,全部都……”

沒有人接口,春草尖利的聲音也漸漸弱了下去。

司南溫和地望着她:“再堅固的堡壘都無法與內部崩潰相抗。一旦病毒從內部爆發,颠覆不過在頃刻之間,你知道的吧。”

衆人想起今天下午才被四架直升機送去B軍區避難所的民衆,瞬間不寒而栗。

“英傑,”周戎低沉道,“通報地點。”

那名叫張英傑的隊員手裏拿着個平板電腦,不是世面上所知的任何品牌,想必是軍用品:“我們繞了路,離B市郊區還有五十七公裏。前方高速公路擁堵嚴重,建議繞路工業區,離我們最近的工業區尚有八公裏距離……”他想了想說:“也許有幸存居民。”

周戎緩緩道:“如果B市淪陷,最多兩天就會被核彈清洗,不能再前進了。”

中巴車上的人們按捺不住,紛紛起身,從車門向外張望,欲言又止。

周戎沉思良久,在幾十道目光注視下,終于做出了決定:“就地紮營,清點物資,安排民衆食宿。”

“顏豪,”他吩咐道:“統計幸存者名單,準備輪班值夜。”

風聲夾雜着吹哨般的銳響,從曠野席卷四面八方,猶如千萬冤魂哭泣着奔向天際。

周戎在逃亡之初的妥善安排立刻就顯出了效果。中巴車上堆着米面、油鹽、肉菜罐頭、保暖衣物,全都是他昨晚親自帶人從商場倉庫一箱箱搬上去的;另外還有刀具、醫藥、發電機等一點點搜集來的物資,被保存在特種兵們的生化車上。

幸存者們三五成群,分吃罐頭,不時傳來壓抑的哭泣和哀嘆。司南坐在生化車門臺階上,正拿起一瓶糖水黃桃,周戎走過來,随手往他嘴裏塞了兩片退燒藥。

周戎滿手煙味,指尖微鹹,全是粗糙的皲裂。

“隊長。” 不遠處顏豪突然道。

周戎正低頭想說什麽,聞言對司南擺擺手,轉身向顏豪去了。

“生化車高能汽油不多了,柴油可以勉強代替,我們準備天亮後去公路上檢查廢棄車輛的油箱。明早抵達工業區後,我們再嘗試向軍區發射一次定位訊號,如果B市沒有完全陷落,一定會有人來接我們。”

兩人并肩向背風處走去,周戎低沉問:“還剩多少人?”

“三十六名幸存者。三十個男的,六個五十歲以上,兩個十五歲以下;六個女的,兩個二十多四個四十多。全員Beta。”

顏豪咽了口唾沫,站住腳步:

“我們自己還剩六個。你,我,春草,張英傑,丁實,郭偉祥。”

“其他人都……不在了。”

周遭一片安靜,夜風帶來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小聲的抽泣。

周戎牙關極度咬緊,以至于臉頰都有些痙攣,半晌突然砰!一拳重重砸在樹幹上!

比人還粗的木頭霎時開裂,發出危險的吱呀聲,顏豪在拳風下條件反射退了半步。

“你幹什麽!”顏豪低聲吼道:“引來喪屍怎麽辦?!”

周戎指縫間慢慢洇出紅絲,血液中極度強大、富有威懾力的Alpha信息素瞬間沖破抑制劑,如同雄獸咆哮,向四面八方飄散而去。

周戎強迫自己吸氣,顫抖着收回拳頭。

顏豪掏出水瓶迅速潑洗樹幹,又要往周戎手上潑水,卻被他無言地擋開,旋即自己舔舐傷口,陰影中目光雪亮,仿佛身陷絕境而不甘心的頭狼。

“……三人一組輪值,明早六點出發,去工業區。”半晌後周戎沙啞道:“如果兩天內B市沒動靜,我就自己進市區探一探。”

顏豪想勸阻,但見周戎掉頭就走,只得匆匆追了上去。

司南吃了半瓶黃桃,剩下半瓶跟中巴上一個男子換了半包白沙煙。男子把黃桃給了妻兒,司南揣着煙去找周戎,走到樹林邊時,突然敏感地停住了腳步。

夜氣中隐約夾雜着一絲令他不舒服的味道。

那氣息浮動在半空中,強悍、成熟、極具侵略性;他下意識尋找來源,但在這裏站久了,突然神經末梢一跳,難以形容的暈眩從心底緩緩升起。

……是Alpha信息素。

但荒郊野外的怎麽會有Alpha,難道樹林深處有被喪屍咬死的屍體?

司南環視周圍,空地上亮着車燈,休整完畢的人群正陸續上車準備過夜。另一側樹林隐沒在黑暗裏,遠方路燈晦暗,似乎散發着不祥的氣息。

“你沒事吧?”一道女聲突然從身後響起。

司南回過頭,春草正好奇地看着他。

“……你聞到什麽味道了嗎?”

“沒有啊?”春草用力吸吸鼻子,緊接着目光呆滞,臉色微妙。

司南:“?”

下一秒,春草打了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噴嚏,瞬間噴了司南一身。

“肯定是腐屍味!”春草狼狽不堪揉鼻子,一邊面紅耳赤一邊把司南往車上趕:“快快快回去睡覺,別管了!快去!”

司南略有疑惑,被強行推回了生化車上。

·

那天晚上特種兵們分成三班,春草丁實值夜到十二點,顏豪郭偉祥輪換到三點,最後一班淩晨是周戎和張英傑。

周戎睡得不踏實,零點換班時迷迷糊糊醒了一次。

後車廂座位被擡起來了,幾個特種兵橫七豎八打地鋪,鼾聲此起彼伏。他感覺有人緊挨在自己身側,借着窗外透出的車燈光暈一看,是司南。

司南在睡夢中體溫降低,便下意識湊近熱源,把周戎一條手臂環抱着,深長安穩的呼吸一下下噴在他肩窩裏。

那一瞬間周戎有些恍惚。

記憶中那些年輕躁動的片段逆着時光撲面而來,甚至連此刻昏暗中,那柔和俊秀的面容,緊閉的眼睫,都與早已消失在歲月中的畫面悄然重合。

周戎鬼使神差般擡起手,把司南的碎發撩去耳後。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腳步聲,車門被輕輕打開了。

周戎立刻閉上眼睛佯裝熟睡,盡管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條件反射是因為什麽。幾秒鐘後他感覺到有人上了車,幾乎無聲地穿過地鋪,停在他們身前。

緊接着來人彎下腰,把司南的手擡起來,動作輕微而小心。

司南服了含有安定成分的退燒藥,這樣也沒醒,只呢喃着翻了個身。

周戎一動不動躺在那裏,片刻後終于聽見來人開了口,輕輕道:“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是顏豪。

周戎心中微震,幾乎難以察覺地眯起眼睛。只見車廂昏暗的光影裏,顏豪低下頭,呼吸緊張急促,在司南太陽穴上親了親。

那是個蜻蜓點水般,忐忑又虔誠的吻。

周戎的眼神難以言描。

顏豪仿佛偷吃了糖果的孩子,起身輕手輕腳走下車,帶上了車門。

車廂恢複一片黑暗,半晌周戎默然不語,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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