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周戎設想中最壞的情況終于發生了,他站在廠房屋頂上,放下軍用望遠鏡,若有所思地眺望天際。

秋水長天,萬裏如洗。

遠方B市滿目瘡痍,如同天地間一座巨大的墳墓。

“全國短波中斷,基地通訊斷絕,發射了定位訊號也沒人理。整整一個星期過去了,B市軍區必定已經淪陷,然而沒有核彈前來清洗……”

周戎喃喃道:“這是什麽情況?”

身後鐵梯傳來攀爬聲,有人淡淡道:“也許有能力發射核彈的軍區都淪陷了,再堅固的堡壘都無法與內部崩潰相抗——你知道的吧。”

“顏豪,”周戎認真說:“你再學司南的口氣我就揍你了,真的。”

顏豪笑起來,遞來一根煙。

“喲,”周戎有點意外:“你還有存貨?”

“群衆給的。”

“人民解放軍不能拿群衆一針一線……”

“人民解放軍為群衆站崗放哨搬煤氣罐,拿根煙吃不了處分的,抽你的吧。”

秋風蕭瑟,天高地遠,周戎和顏豪面對面站着抽了會兒煙。腳下廠房前院,男人們正聚在一起安裝鐵絲網,幹得熱火朝天,女人們喂雞、種菜,不時唠嗑兩句。

周戎一彈煙灰,說:“過兩天防禦建設搞完了,我一個人去B軍區探探情況,你們等我消息。”

顏豪登時皺起眉頭:“你瘋了?知道B市多大麽,你上哪搞直升機?”

“……”

“如果B軍區淪陷,那就是十幾萬喪屍擠在避難所裏,你是嫌自己命太長還是咋的?”

周戎一手夾着煙,一手摩挲下巴,半天後終于說:“我覺得有點古怪。這場病毒是怎麽來的,會如何發展,為什麽防禦嚴密的B軍區都能淪陷?你告訴我避難所沒有嚴格的防疫準入制我是不信的。但如果每個進入避難所的幸存者都經過了檢疫,那為什麽病毒還能從內部爆發?”

“除非,”周戎沉聲道,“病毒經過變異,逃避了目前所知的檢疫方法,就像T市那幾個護士沒有咬傷卻被感染了一樣。”

顏豪心中驟然升起一股寒意。

周戎說:“從大義來講,我們是整片華北地區特種部隊最頂尖、最強悍、保密級別最高的小隊,也是目前為止最靠近B市的隊伍。如果連我們都裹足不前,那B軍區到底發生了什麽就不會有人知道了。”

“從小處來說,如果不搞清病毒的變異方向,我們這小小的避難所也無法支撐長久——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們離B市這麽近,怎麽可能偏安一隅?”

“……”顏豪久久沉默,終于承認:“你說的有道理。”

周戎紳士地聳聳肩,掐滅煙頭。

顏豪又想了一會,搖頭道:“但你不能自己一人去,太危險了。我們得有個行動計劃……”

“我們?”周戎失笑道:“怎麽,大家一道走?那這三十幾號老老小小加一個孕婦怎麽辦,誰來保護他們?”

顏豪想說什麽,突然不遠處有個人扛着箱子,穿過後院,正巧擡頭望向廠房屋頂。

——是司南。

司南從化肥廠實驗室找了件研究人員的白大褂,戴着護目鏡和手套,袖口摞到手肘,露出修長有力的手臂。

他肩上扛着一個試劑箱,站在空地上與周戎和顏豪遙遙對視,幾秒鐘後微微一笑。

随即他什麽都沒說,轉身走了。

“……”周戎戳戳顏豪,愕然道:“你有沒有發現他這幾天老躲着咱們?”

身側沒有回答。

周戎回頭一看,顏豪幾步躍下房頂,矯健落地,直向着司南追了過去。

周戎把煙頭塞進嘴裏,慢慢咀嚼半晌,自嘲地笑了笑。

他在屋檐邊蹲着發了會兒呆,抓抓頭發,突然扯着嗓子吼道:“草兒——!”

春草的聲音從雞棚那邊響起:“幹啥——!”

“你幹啥呢——!”

“喂雞——!”

“爸爸幫你喂!”周戎來了精神,蹭地跳下房頂,拍拍手過去了。

·

“這是什麽,硝化棉?”顏豪站在空地上,皺着眉問。

司南在後廠房前的那一小塊空地上鋪了塊布,用鑷子從試劑箱裏夾出濕漉漉的棉花,小心翼翼平鋪在布上,順口回了一個英文單詞:“Dispersoid。”

“……”顏豪問:“你是不是想說分散質?”

司南:“?”

兩人對視幾秒,司南反問:“我剛才說的不是分散質?”

“你說的是‘Dispersoid’。”

司南眼神出現了瞬間的茫然,随即反應過來,敷衍道:“你聽錯了。”

他起身轉到塑料布另一角,繼續鋪棉花。

分散質并不是個日常英文單詞,如果能順口溜出來,至少說明這個人英語不錯,或者在化工方面很有些水平——顏豪眼神不自覺帶了些探究,但沒有表露出來,笑着問:“你想做硝酸甘油炸彈?”

“嗯。”司南頭也不擡道,“我試試。目前找到的硝酸純度不高,怕硝化棉含氮量不夠炸不起來,但做燃燒彈是可行的。”

顏豪無聲地張着嘴,點點頭,終于忍不住問:“你以前到底是做什麽的?”

“你覺得呢?”司南反問。

顏豪思忖良久,承認:“我猜不出來。你這身手肯定是專業受過訓吧,高級保镖或是公安系統?如果是後者的話倒有可能接觸化工炸藥,那也得是專業對口的中高層才行,你這個年紀……”

顏豪打量司南,覺得他看起來相當年輕,說二十五六有可能,說二十出頭也不是不像。

這個年紀會開槍、車技好、還會制造炸藥的,除了一種人不作他想——

恐怖分子。

顏豪眼皮瞬間開始狂跳,試探道:“……你不信教吧?”

司南莫名其妙:“什麽教?”

司南仔細鋪好最後一點硝化棉,讓整塊塑料布在自然風幹的情況下避免陽光直射,旋即起身回到後廠房,那是他親自動手改造出來的密閉實驗室。

顏豪想跟進去,然而剛邁出一步,司南猶如後腦長眼般吩咐:“站着。”

顏豪只得頓住了。

幾分鐘後司南推門而出,放下懷裏抱着的紙箱,只見裏面有一只滴管、一張白紙、一把鐵錘,以及他從T市帶出來的機車皮衣和頭盔;顏豪還沒來得及請教,司南擺擺手,示意他離遠點。

司南脫了白大褂,摘下護目鏡,穿上機車夾克和頭盔,把拉鏈拉到下巴。這樣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之後,他用滴管吸取試管中的溶液,小心翼翼墜了一滴在白紙上。

然後他放下白紙,拿起鐵錘,深吸一口氣。

就在這時遠處雞棚口,一只公雞不知受了什麽刺激,咕咕尖叫着飛騰而出,直向空地撲來——

周戎箭步追上,怒道:“別跑!”

砰!

司南一錘砸在白紙上,硝酸甘油劇烈反應,瞬間發生了驚人的爆炸!

高達7500米/秒的高爆速産生了灼目的火光,顏豪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覺沖勁撲面而來,霎時後退數步!

砰!公雞鮮血四濺,當空摔下。

“司南!”

司南跌坐在地,被顏豪沖上前扶起來,只見白紙已化作灰煙,腳下赫然已出現了碗口大的土坑,細碎沙塵嘩啦啦灑了一地。

顏豪平生沒見過這麽敢為科學獻身的人才,指着那土坑半晌沒說出話來。司南把開裂的機車頭盔掀了,長長吐出一口氣:“你剛才想問我信什麽教?”

“……”顏豪說:“沒,沒什麽。”

“同志們,”周戎在身後陰恻恻道。

兩人同時回頭,只見滿院雞毛淩亂,周戎滿手鮮血,拎着一只歪脖子瞪眼的大公雞,顯然已經斷了氣。

“我對你們搞科學實驗沒意見,但鑒于這是雞棚裏唯一一只帶把的……”他把雞頭湊在司南和顏豪面前晃了晃,冷冷道:“恭喜,雞群繁衍計劃正式夭折了。”

司南捂着鼻子問:“晚上能吃炸雞麽?”

·

晚上沒有炸雞,但有雞絲炒酸菜,避難所中每個人分到了一小勺。

“炸雞不夠分。”周戎如此對司南解釋,并鄭重告誡:“希望你不要為了一己私利而幹出天天在雞棚門口試爆硝酸甘油的事情,我們還是需要雞蛋的。”

他把自己碗裏那勺雞絲舀給司南,只聽圓桌另一側,郭偉祥扒拉着碗裏的雞骨頭,突然發出一聲長長的喟嘆:“唉——來生做公雞多好。”

春草奇道:“你吃錯藥了,祥子?”

“你懂什麽,如果生為公雞的話,起碼可以坐擁二十只母雞,每天都可以坐在那欣賞二十只母雞為自己争風吃醋。但要是不幸生為了Alpha呢?”

郭偉祥夾起一根雞肋骨,用超凡脫俗的目光凝視着它:“按現在的ABO性別比,起碼要跟二十個Alpha打得頭破血流争一個Omega。如果是Beta就更沒戲了,找個Beta姑娘結婚生子都有難度,Omega更是想也別想,這樣下去還不如搞基來得實在……”

春草說:“你這個思想有點危險啊,同志,別輕易放棄人生好嗎?”

“搞基又不是洪水猛獸,病毒再持續下去以後人類的未來就是搞基了。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我要搞的話,肯定不選隊長……”

周戎:“?”

“顏豪是個好人選。”郭偉祥想了想,又否決自己:“可惜顏豪太結實了,他這樣發展下去遲早有一天要長成金剛芭比,萬一……”

顏豪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從另一張圓桌邊回過頭:“說什麽呢?”

春草笑道:“祥子在讨論搞你的可能性。”

顏豪仿佛聽見了什麽笑話,指指自己又指指郭偉祥:“——誰搞誰,今晚哥們試試?”

郭偉祥慌忙舉手讨饒,突然從餐桌另一側瞥見司南,忙道:“對,可以搞司南!”

司南從飯碗邊緣擡起一只眼睛,冷冷盯着郭偉祥。

祥子同志哈哈大笑,上前強行勾住司南的肩,可惜圓桌上并沒有幾個人捧場。只有周戎在邊上饒有興味地插了句:“祥子別鬧,我們小司同志瞧不上你。”

郭偉祥“咦?”一聲:“真的?”

司南的回答是把他手一寸寸從自己肩上挪開,動作從容不迫,但力道不容拒絕,說:“當Beta很好,比Alpha強,別妄自菲薄。”

郭偉祥笑着開口要說什麽,只聽司南又随口道:

“如果你們不是Beta,當初在T市救你們那麽冒險,我可能會後悔吧。”

郭偉祥一句“可我們不是Beta”活生生卡在了喉嚨裏,頗有種生吞雞蛋的感覺。

滿桌特種兵大眼瞪小眼,司南夾了一筷子土豆絲,突然意識到氣氛過于安靜:“怎麽了?”

“……”周戎緩緩道:“小司同志,你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麽?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性別平等主義者……”

司南失笑道:“誰性別平等,我從來沒有。我一直看不起Alpha。”

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後,顏豪終于發出了凝重的疑問:“為什麽?”

“怕麻煩吧。”司南想了想,平淡道:“現在很多Alpha很弱,遇到危險時要分出精力保護他們。而且Alpha那根深蒂固的沙文主義……雖然都說他們是基因最優秀的人類,但實際上只是獸性進化未完全而已吧。”

他把碗裏最後一口飯扒了,放下筷子意外道:“我吃飽了,你們不吃?”

在他狐疑的目光中,餐桌上每個人都久久沉默着,既沒有發聲,也沒有任何動作。

半晌周戎終于咳了一聲,解釋道:“我們今天……不太有胃口。”

晚飯在一言難盡的死寂中結束了,甚至連春草都沒吃下她的第三碗飯。

自從在化肥廠安營紮寨後,每天晚上都有兩名特種兵帶着十個男人巡邏放哨,其他人則在庭院中運動、鍛煉、學習搏擊,檢查廠房周圍的鐵絲網和警戒設施。

然而不知為何今晚教大家搏擊的周隊長和顏副隊長都不太有精神,九點半就早早收了攤,讓人們回去洗漱休息。庭院中男女老少三五成群,紛紛向廠房後的宿舍走去,幾個小青年還想纏着周戎想問些什麽,突然遠處響起了汽車輪胎猛烈摩擦路面時的銳響。

周戎猝然回頭。

廠區外夜幕中,某種不引人注意的危險越來越近,帶來躁動和不安的氣息。

咣當!

後廠房門被推開了,司南匆匆摘下護目鏡,走路時白大褂下擺翻飛起來,凝聲道:“北邊工業區入口,一點鐘方向,八百米距離。”

周戎凝神靜氣,感知向四面八方散播,突然瞳孔微微壓緊——

“戎哥!”春草跐溜從樹上滑下地,利箭般狂奔而來:“北邊公路一輛貨櫃車翻倒了,有十多個幸存者,極度吸引喪屍!”

“粗估附近有上百喪屍,正跟着他們往這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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