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隔天一早,林深青到醫院挂了第二次水,中午又被蘇滟約去了南街。這次不為喝酒,單純去那兒開個小竈吃飯。

自從前陣子有回疲勞駕駛差點追尾,林深青再沒摸過方向盤,從醫院出來直接打了個車,照舊在南街巷口下了。

白天的酒吧一條街鴉雀無聲,她頂着烈日走了一段,腳步突然慢下來。

不知怎麽,前天晚上那種渾身發毛的感覺又來了。聽不見身後腳步聲,可就是覺得有道窺探的目光絲絲縷縷粘在背上,怎麽也甩不脫。

青天白日,一股寒意生生從腳趾尖爬上了太陽穴。

林深青停下來回頭看去。

炙烈的陽光在地面投下陰影,把高矗的路燈濃縮成短短一截。整條街空空蕩蕩,兩邊酒吧也都大門緊閉。

沒察覺異樣,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繼續往裏,走了幾步,給那個暫時還沒備注的號碼發了條短信:「來水色嗎?」

一條文不對題的秒回——

賀星原:「醫生讓你這幾天別碰酒。」

林深青:「大中午喝什麽酒啊,來不來,吃飯。」

賀星原:「可以來。」

林深青:「你位置給我。」

消息界面跳出航大的定位,放大細看,應該是宿舍區。

她目測了一下距離,問:「十五分鐘?」

賀星原:「半個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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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星原:「我還沒起床。」

發完這兩條消息,賀星原就翻身下了床,跟上鋪兩個室友說:“中午你們自己出去吃。”

劉敦一愣:“都快出門了,你這時候放我們鴿子?”看賀星原摘下架子上的毛巾,拉開了浴室門,他爬下床喝問,“幹什麽去啊你?”

“有事。”

陳馳看過來:“劉胖,這就是你沒眼力見了,咱哥活活素了二十二年,好不容易拱起白菜,你怎麽還擋道呢?”

賀星原冷冷瞥了陳馳一眼。

“那白菜不也是素的嗎?”劉敦拉住賀星原,“不是,你小子真談戀愛了?”

“我談你爺爺個戀愛。”他一把搡開劉敦,走進浴室。

嘩啦啦的水聲很快響起。劉敦撓着頭問陳馳:“他這兩天到底怎麽回事?”

“他啊,正在經受道德倫常的拷問。”

“啥玩意兒?”

陳馳搖頭嘆息:“他被他幹姐姐使勁調戲,深切地認為自己在亂|倫,偏偏還有苦說不出。”

“啥意思,這咋說不出呢?”

“如果你對着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姐硬過,而且被她摸着了,還有臉跟她相認嗎?”

“娘嘞,”劉敦一抹鼻子,“看不出這小子這麽禽獸……”

“砰”一下,浴室門突然被一巴掌拍得震了震,裏頭傳出個暴怒的聲音:“你們他媽有完沒完?”

陳馳和劉敦對視一眼,臉上流露出一致的同情。

林深青得到賀星原那句“我還沒起床”的回複後,就收起了手機,只是進水色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

“看什麽呢?”蘇滟問她,“又有人跟你?”

她點點頭,再搖搖頭:“不知道。”

畢竟看賀星原發來的定位,事情似乎不像她之前懷疑的那樣。

店裏沒有客人,林深青随意在窗邊坐下:“多拿副碗筷。”

“你還約了人?”

這怎麽能叫約呢?她給自己倒了杯水:“試探完人家的定位,騎虎難下而已。”

她解釋得含糊,蘇滟也沒多問,回頭交代服務生準備四人餐。

一聽是“四人”,林深青問:“還有誰?”

蘇滟的表情不太自然:“我的一個朋友。”

她話音剛落,玻璃門一晃,進來個身材纖瘦,打扮知性的女人。

“羅姐來了呀!”蘇滟起身招呼,給兩邊作介紹,“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朋友,深青。”又跟林深青說,“這是羅菲,羅姐。”

林深青眨了眨眼,似乎對這三個女人的場面不太理解,倒是羅菲走上前,主動向她伸出手來,和煦微笑:“你好。”

半個鐘頭後,林深青才知道這個“羅姐”是誰,以及蘇滟安排這頓飯的真正用意。

蘇滟希望她放下戒備,與羅菲熟絡,所以起先一直含糊其詞,但最後還是繞不開重點:“羅姐前不久剛從澳洲調過來,現在在咱們這兒一院的精神科,做關于PTSD的項目研究。”

林深青的笑容短暫凝固,眨眼又恢複如常:“哦,你之前在店裏碰見的心理醫生就是羅姐啊。”

她說這話的時候,賀星原剛好推門而入。

三個女人同時扭頭。

林深青“歉意”地跟蘇滟和羅菲說:“啊不好意思,朋友來了,失陪。”說着拎包起身。

剛端來一鍋養胃粥的服務生愣了愣。

蘇滟站起來:“深……”

“改天約,你招待羅姐。”她笑笑,拉走了賀星原。

賀星原跟着她出了門:“不是叫我來吃飯的?”

“不是啊,吃飯有什麽意思。”她出爾反爾得毫不羞慚,輕飄飄看他一眼,“還洗了個澡呢?”

他點點頭,點完才意識到她語氣裏有暧昧的成分,補充說:“出門都洗。”

林深青笑起來:“大學課本有教‘欲蓋彌彰’這個詞麽?”

“……”他心煩地擰了擰眉,“沒有,那個在中一課本裏。”

“中一?”這叫法倒成功轉移了林深青的注意力,“你不是大陸人啊?”

“是大陸人。”

林深青輕輕“哦”了聲,沒有追根究底。

走出南街,賀星原在一家粥店門前停下:“還是吃飯吧。”

林深青嘴上不置可否,人倒是跟他進去了。

這是一家裝潢非常簡樸的小店,幾張木質的桌椅板凳,一個立式空調配四只挂壁電扇,但陳設相當幹淨,給人感官不差。

店裏沒幾個客人,老板娘聽見推門聲,從後廚掀簾出來,一看來人就笑了:“小也來了啊,這是你們院女同學?我們家敦兒今天沒跟你一起吶?”

林深青本來就才畢業沒幾年,穿着白T又沒化妝,确實有股學生氣,賀星原也沒更正,招呼回去:“他跟陳馳在一塊,劉姨,要兩碗清粥,小菜随意就好。”

林深青在木凳上坐下,托着腮看他:“她剛剛叫你什麽?小野?‘野獸’的野?”

“……”他頓了頓,“‘你也是’的也。”

“狐貍精屬于野獸嗎?”

賀星原愣笑:“那不然是家畜?”

林深青點點頭。原來是同類。

她接過劉姨端來的粥,拿勺子攪了攪,又問他:“你全名呢?”

賀星原突然語塞。

她攤攤手,示意不講也無所謂。

“我姓路。”他沉默片刻後說,“全名路子也。”刻意把“子”字念成了第三聲。

但林深青把這名字在嘴裏過了一遍,還是被逗笑了:“真的?”

賀星原從衣兜裏拿出身份證,面無表情地遞過來,看上去挺習慣這種質疑。

林深青擺擺手沒接,又笑了一聲。

賀星原收回手,低下頭喝粥。

她看看他:“用不着跟着我喝粥,吃得飽麽你?”

“這裏的粥好喝。”

林深青聳聳肩,示意那就随他,然後也低頭喝了一口。

這一口粥送進嘴裏,頃刻間香氣四溢,才知道他沒說客套話。

看她這反應,賀星原解釋:“加了香油。”

“啊,是。”她點點頭,思索了一下,覺得這味道有那麽點熟悉,像小時候老家那兒幾毛錢一碗的粥。

賀星原擡眼看着她,欲言又止。

林深青難得有了點胃口,很快把粥喝幹淨,拿紙巾擦擦嘴問他:“帶煙了嗎?”

他擡起頭:“你不是不抽煙?”

“你怎麽知道?”

“你自己說的。”

演講的時候她跟學生開玩笑,說自己已經當了職業酒鬼,不能碰煙了,免得活不長。

他當時半夢半醒聽了一耳朵。

“哦。”她記起這回事了。但事實上這跟長命百歲沒關系,只是因為煙草容易影響酒質判斷而已。

林深青笑起來:“要活那麽久幹什麽,沒聽說過美人薄命?”她朝他攤開手催促,“帶了沒啊?”

賀星原不動反問:“你在找刺激嗎?”

“嗯?”

“前天晚上也是。”不計後果地喝到酩酊大醉,包括跟花臂男說那句“去死”。

賀星原皺眉看着她。

林深青的手還攤在那兒:“就當是呗。”

“我沒帶。”

她點頭起身:“那我去買。”

賀星原結了賬出去攔她:“你是真嫌命太長嗎?”

這話說得急了點,語氣不太好,他說完自己也意識到了,想補救又沒開得了口。

林深青好笑地看着他:“抽根煙怎麽了啊,你不也抽?”

他态度放軟:“我的意思是,找刺激也不是只有煙酒這種路子。”

“那我還真不如你路子‘也’。”她笑了笑,“我現在上不了天也下不了海,還能找什麽刺激,你教教我?”

賀星原想了想:“坐車呢,行不行?”

“行啊,什麽車,過山車?”

“等會兒。”他拿手機撥通一個電話,問那頭,“執哥,今天場子裏有沒有雙座車?”

“大概一個鐘頭後。”

“不是,我帶朋友兜兩圈。”

“好。”

幾句過後,他挂斷電話,回答她:“賽車。”

林深青不得不承認,這個路子也的路子是真的野。

一個鐘頭前,他還在帶她吃街邊小店,被她誤會是玩過山車的嫩學生。

一個鐘頭後,他熟稔地走進上流人士出入的賽車俱樂部,一路領她到了賽車場。

四周是成片的綠蔭草地,蜿蜒的棕灰賽道,金燦燦的看臺,還有藍得像油畫的天。他面對着幾輛五顏六色的F1賽車問她:“想坐哪輛?”

林深青不懂車,純看顏,指着一輛火紅的說:“那輛。”

賀星原走開幾步去跟一名教練交涉,幾句過後,朝她招招手:“過來。”

林深青跟他去了更衣室,換上一套防護服,出來的時候,看他也穿好了賽車服,正低着頭整理袖口。

紅黑相間的貼身款,襯出一身的男性荷爾蒙。

而且他的衣服比她這件合身得多,所以她猜,這原本就是他的。

紅色系的。

林深青像被挑起愉悅的神經,吹了聲口哨。

賀星原順着聲找到她,拿起一旁咨詢臺上的紙筆過來:“看看這個,沒問題的話在最下面簽字。”

“幹什麽?”體驗極限運動前都得簽字,林深青是明知故問。

“生死狀。”他答。

她笑得狡黠:“簽了這個以後,是把命交給你了麽?”

賀星原似乎不能反駁這個說法:“怕就不簽,現在還能反悔。”

林深青抽過筆,揚手簽下名字:“來不及了,你好好負責啊。”說完腳步輕快地往外走。

賀星原把紙筆遞還給工作人員,回頭看她背影,想笑又笑不出來,最後無奈地嘆口氣。

他跟上去,從教練手裏接過頭盔遞給她,自己也拿了頂戴上,然後站在那輛F1雙座賽車旁說:“我不開全速,等會兒要是受不了就喊停。”

他說得無比自然,一旁教練也聽得無比自然。

好像只有林深青覺得,“受不了”和“喊”這種字眼有調戲的味道。

但當她坐上賽車,感受到它急速飙破兩百碼,像子彈出膛一樣絕塵而去時,就知道了——調戲?這完全是愚昧的錯覺。

高速,敞篷,低于常車的底盤,炸雷一樣轟鳴的引擎聲,昏天黑地般的推背感……這些所有在同一時刻向她襲來,幾乎是一瞬間,她就尖叫起來。

不喊還是人嗎?

賽車很快駛入了一段加速空間富餘的長直道。賀星原目視前方,有條不紊地繼續加檔。

林深青在慢慢攀升的速度裏适應着他的節奏,剛調整好呼吸卻已經到了直道盡頭,傳說中險峻異常的“發卡彎”。

三百碼的賽車在一剎間制動到八十碼,這一刻她甚至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整個人像随時要被橫向離心力甩到天外。

賀星原安靜地打方向盤過彎。林深青已經頭暈眼花。

她模模糊糊地想——這小子清楚這裏的地形,這完全是有預謀的炫技。

媽的。

林深青強忍着不喊停,等到一圈過後,賽車剎停在終點處,渾身都洩了力。

賀星原摘掉頭盔下車,看她僵在後座喘氣,眼眶被刺激得通紅,眼底卻空洞無神。

這是懵了。

他人在車外,探身過來幫她摘掉頭盔。

林深青緩緩扭頭,仰起臉看他,目光慢慢聚焦,見他動動嘴說了句話。

她沒聽清,揉揉發麻的耳朵問:“什麽?”

這一嗓子沙啞得厲害。

“我說你能下車嗎?”他重複一遍。

林深青眨了眨眼:“哦,坐着挺舒服的,我再坐會兒……”

賀星原笑着背過身,靠在車邊等。

她捋捋亂糟糟的頭發,重新紮了一次馬尾,然後平複了下問:“再來一圈嗎?”

“還能來?”他回過頭,“再一圈準吐,等你胃好了再說吧。”

她“哦”了聲,嘗試着踩矮梯下來,一腳落地直接軟倒,被等在那裏的賀星原扶住。

他握着她的手肘,把她一把托下地,垂眼問:“夠刺激了沒?”

林深青連膝蓋都找不着在哪,嘴上卻還不認:“沒,都說再來一圈了……”

“那還找不找別的刺激了?”

她終于搖着頭服輸。

不找了,哪還有比這“野路子”更刺激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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