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安靜
章修嚴帶着袁寧抵達栾嘉家。
栾嘉家裏還是沒什麽人氣,除了傭人之外再也沒有別人。霍森與章修嚴一見面,便像成年人相見一樣握了握手。從見到章修嚴的第一眼起,霍森就沒把他當成小孩來看待。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把栾嘉和袁寧打發走。
栾嘉很是不平,邊拉着袁寧往樓上走邊說:“把你趕出來就算了,連我也趕出來,我明明和你大哥一樣大好吧?”他瞅了瞅矮矮的袁寧,“走,我帶你去看我的珍藏。”
袁寧乖乖跟着栾嘉進了房間,很快看見栾嘉所謂的收藏,那是個挂滿海報的房間,海報的主角們都穿着鑲滿鉚釘的衣服,打着耳釘,留着長發,塗着厚厚的妝,看起來不像真人,倒像是個塗了油漆的木偶。他們動作誇張,姿态豪邁,光憑一張張薄薄的海報都能感受到他們的與衆不同。
袁寧愣愣地看着。
栾嘉說:“怎麽樣?炫不炫?酷不酷?我一直想弄個這樣的造型,可惜理發師總說我不适合。”栾嘉是很乖的那種長相,短短的頭發卷卷的,眸色又比別人要淺些,像個洋娃娃。他非常遺憾,“不弄好發型,弄來這樣的衣服也不好配。”
袁寧忍不住問:“他們是唱歌的嗎?”
栾嘉說:“對呀!”他把唱片放進唱片機,熱鬧又歡騰的音樂立刻從音箱裏湧出,沖擊着袁寧脆弱的耳膜。
袁寧想捂住耳朵,卻又覺得這樣會傷了栾嘉的心。他仔細地聽了起來,覺得這歌兒鬧哄哄的,鬧過之後腦袋裏卻空空茫茫,什麽都沒有。
明明那麽吵,袁寧卻感覺世界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島嶼,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島嶼上。他突然覺得還要把音響調得再大聲——還要更大聲一點,世界才不會那麽安靜。
安靜下來的世界,看起來真可怕。
袁寧怔怔地站在原地,轉頭看向閉着眼跟着哼哼的栾嘉。栾嘉看起來那麽喜歡這些歌,臉上滿滿的都是沉浸其中的喜愛。栾嘉聽的時候是什麽心情呢?是不是也覺得應該更大聲一點——好讓整個世界都熱鬧起來呢?
袁寧沖上去,把唱片機關了。
屋裏倏然靜了下來。
栾嘉眨了眨眼睛,迷惑地看着袁寧。他說:“你不喜歡嗎?我可喜歡了!”
袁寧老實地說:“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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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嘉說:“好吧,就知道你和你大哥一樣不懂欣賞。”他無奈地嘆氣,伸手揉揉袁寧的腦袋,準備帶他去別的地方玩。
袁寧卻說:“聽着不舒服。”
“太吵了吧?”栾嘉很理解。
“不是,”袁寧望了栾嘉一眼,緩緩說,“太安靜了。”
“啊?”栾嘉吃驚。
“聽着覺得世界好安靜。”袁寧說完,靜靜地看着栾嘉。
明明袁寧一雙眼睛幹幹淨淨,澄明如水,沒有憐憫,也沒有傷懷,栾嘉的心卻莫名地顫抖了一下,鼻子也随之發酸。是啊,鬧哄哄的,感覺卻好安靜。他半蹲在袁寧面前,伸手用力抱住袁寧:“寧寧啊,我真想把你搶回家當弟弟。”
袁寧微微一僵,過了一會才慢慢伸出手,輕輕摸了摸栾嘉的腦袋。
栾嘉的頭發短短的,軟軟的。
栾嘉很快恢複如常,笑嘻嘻地說:“既然你不愛這個,我帶你去看書,給你講故事。”
袁寧乖乖跟在栾嘉身後。
進了栾嘉書房,袁寧注意到桌面上擺着幾小包藥。栾嘉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笑了笑,說道:“上周有兩天我暈乎乎的,還流鼻涕,還以為我染上那個傳染病了呢,叫醫生過來一看,原來只是感冒。前幾天就好了,藥扔在這裏忘了收。”
袁寧抓住栾嘉的手。
上周他們都去過收容站,也被告知要留在家裏觀察一周,看看有沒有被傳染。這段時間裏栾嘉一直一個人待在家嗎?他和大哥在一起,心裏一點都不害怕,栾嘉卻只有自己一個人——在發現自己生病以後,栾嘉一定很害怕吧?
袁寧手微微收緊,卻不知該怎麽安慰栾嘉。
栾嘉感覺自己的手掌被那暖暖的、軟軟的小手裹着,心仿佛也被人小心地捧在手中。栾嘉不在乎地說:“我早習慣了,沒關系的。醫生離我們家不遠,我一個電話他就過來了,從小到大我都是自己一個人,沒什麽好害怕也沒什麽好難過的。”
袁寧不信。有些事是永遠不可能習慣了。他就不習慣,他就希望有人陪着自己,生病了有人關心,難過了有人安慰,害怕了有人可以說說話。他踮起腳,張開手抱了抱栾嘉。
袁寧的身高知道栾嘉腰上高一點,胳膊又短又小,擡得高高的,還不能把栾嘉抱住。
栾嘉整顆心都快化了。他順勢把袁寧抱到自己膝上,說:“我越來越妒忌你大哥了。”栾嘉從書架裏抽出一本書,“要聽這個嗎?”
袁寧點點頭。
栾嘉開始給袁寧念故事。
另一邊,霍森與章修嚴的談話已經進入尾聲。
霍森帶來的消息,讓章修嚴意識到這條線索可能真的斷了。涉及到那種隐秘的槍殺案,想再調查救援隊肯定難上加難。
霍森說:“雖然只過去兩年,但所有人都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不見。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發生,按照以前的先例,這些人應該是在做秘密的活體研究——他們要不是做這種研究,那個所謂救援隊的負責人也不會被反對者槍殺。如果你弟弟真的是被他們帶走的,我想你應該要放棄了。”他從來沒見過能在這種情況下活下來的。
章修嚴說:“只要還有一絲希望,我們就不會輕易放棄。如果要放棄的話,我們早在兩年前就放棄了,不可能追查到這個救援隊上。”
霍森只能說:“那麽,祝你好運。”
章修嚴說:“承你吉言。”他頓了頓,“霍森先生這次到華國來會呆多久?”
“我想我應該會呆到小栾先生成年,”霍森神色沉重,“你知道他抽煙嗎?”
章修嚴有些吃驚。
霍森明白了。人只有在自己心裏充滿不确定、充滿不安的時候才會反複強調某件事,比如栾嘉向他強調章修嚴是他非常重要的朋友。
但是這個朋友并不是那種會處處關心栾嘉、會主動了解栾嘉的人。
霍森說:“看來你也不知道。小栾先生說,你對他非常重要。”
章修嚴沉默。
“在小栾先生成年之前,我會盡我所能地幫助他。”霍森說,“如果你需要幫助的話可以來找我。同樣的,如果我需要你的幫助,希望你也能慷慨施援,畢竟要讓一個正值青春期的男孩改掉他過早染上的惡習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好,”章修嚴說,“需要我的時候盡管聯系我。”
兩人結束了交談,章修嚴起身上樓。栾嘉和袁寧不知什麽時候窩到了沙發上,栾嘉抱着袁寧,袁寧則窩在栾嘉懷裏,居然都睡着了。冬日的暖陽從窗外照進來,悄然爬上他們的臉頰,讓他們的睡顏顯得格外沉靜。
章修嚴眉頭微擰。
霍森走到書桌前,拿起書桌上那幾包藥丸,看了看上面寫着的日期和用量,也鎖緊了眉頭。上面的日期也不遠,都是上周的,不過已經七零八落,有的一天三次都還在,有的卻沒了一兩次,顯然沒有定時吃藥,忘了就不管了。
章修嚴也走了過去,拿起一包藥。看清日期後,章修嚴眉頭一跳:“上周?”
霍森敏銳地捕捉到章修嚴語氣有異:“有什麽不對嗎?”
章修嚴把收容站發生疫情的事原原本本地說出來。
霍森聽完後,定定地看着熟睡的栾嘉。這樣的時候,身邊也沒有人在嗎?凱茜女士,你知道你唯一的兒子被你不顧一切要嫁的丈夫這樣對待嗎?
霍森轉頭看向章修嚴,兩個人雖沒再說話,卻已達成一定的默契。章修嚴上前把袁寧抱起來,想了想,對霍森說了一句:“栾嘉喜歡鹹和辣,不喜歡甜。”
霍森:“……”
有種接手了一個天大的麻煩,而且再也甩不掉的感覺。
章修嚴沒再多話,抱着袁寧下樓。屋外的陽光更暖和,袁寧眼睛眯了眯,感覺臉上暖融融的,忍不住往章修嚴懷裏湊了湊。嗅見章修嚴身上熟悉的香皂味,袁寧小聲喊:“大哥……”
這充滿依賴的呢喃讓章修嚴心頭一軟。
在這小結巴來到他身邊前他其實也和栾嘉一樣,做什麽事都一個人。章先生和薛女士很放心他,章秀靈和章修文很怕他,不管做什麽事,他都能發揮出遠勝于常人的出色才能。從來沒有人覺得他也需要陪伴,沒有人覺得他也會軟弱,更沒有人知道他的內心深處充滿焦躁和自責,始終認為當初若不是自己沒有一起去,章修鳴就不會丢……
章修嚴将袁寧抱上車,讓李司機開車回家。
袁寧一直在熟睡,直至到了章家門口,他才睡眼惺忪地轉醒,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被自己蹭得皺巴巴的襯衫。
袁寧擡起頭,對上了章修嚴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他愧疚極了,一骨碌地爬了起來,緊張地揉章修嚴的手臂,嘴裏問個不停:“大哥我一直壓着你的手嗎?手酸不酸?麻不麻?大哥你該叫醒我!”
章修嚴說:“你這麽小的個頭,壓上一天也不酸不麻。”
袁寧:……_(:з」∠)_
大哥又嫌棄他個頭矮小。
兩人回到家,正巧又接到袁波的電話。上周袁寧打電話回去,問起南廣那邊的情況,袁波正巧去了趟南廣,回家後幾天沒出門,也在提心吊膽。據說外面更亂,都在搶購鹽和醋,二嬸都去買了不少回來,肉疼得袁波不知如何是好。
滿打滿算,艱難的一周算是過去了,袁波聲音精神奕奕:“我們都沒事,老師還叫我回學校幫忙給教室消毒呢。倒是你得小心點,怎麽老往危險的地方鑽?又是輻射污染,又是收容站的,聽得我暈乎乎,擔心死了。”
袁寧小聲說:“就是正巧遇上了……”
袁波也知道這不能怪袁寧,又和袁寧說起自己已經預習完二年級和三年級的課本,叫袁寧要抓緊點。袁寧聽了立刻緊張起來,挂斷電話後就跑去看書,生怕自己被袁波甩得太遠。章修嚴看着被放回原位、變得安安靜靜的電話,心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發酵。
他搖搖頭,甩去腦中莫名的思緒。
他才不會妒忌那個比自己小那麽多的家夥。
雖然那比自己小那麽多的家夥隔着電話也能影響到袁寧。
聖羅倫堡。
普爾曼家族。
男孩推着輪椅上的男人走出戶外。城堡附近有個遼闊的湖泊,兩人走到湖邊,高大的雪松披着冰棱,湖面也結了冰。男孩深吸一口氣,松開輪椅後的兩個扶手,伸展手腳做起運動來,他耍得是從保镖那學來的軍體拳。
男人靜靜地看男孩耍完整套拳,才緩緩開口:“關于你的家人,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