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回家

章修鳴定定地看着西蒙·普爾曼,仿佛沒聽懂他說的話。西蒙·普爾曼要他走嗎?西蒙·普爾曼不願意再收留他了嗎?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章修鳴的手就被章先生牽住了,旁邊的章修嚴也看向他,明明是天性冷淡的人,眼底卻有着因為兄弟重逢而生的歡喜。

這是他的家人。

章修鳴冷靜下來。這兩年來,他們一定沒有停止過尋找他,要不然的話也不會找到這遙遠的異國來。章修鳴再次看向西蒙·普爾曼。

西蒙·普爾曼冷淡地說:“你對我的話有什麽疑問嗎?”

章修鳴搖搖頭,緊接着有點頭。他掙開章先生的手,跑到西蒙·普爾曼面前,仰頭看着西蒙·普爾曼漠然的眼睛,伸出兩只手捂住西蒙·普爾曼修長漂亮的手掌:“我可以回來看您嗎?”

西蒙·普爾曼本想出口相譏,對上章修鳴的雙眼卻說不出那樣的話來。他看了看那雙握住自己手掌的小手,暖暖的,軟軟的。這麽小的孩子,卻有着一顆格外堅韌的心,一個人學着适應異國的生活,一個人适應不适宜小孩子生存的寂寞城堡。他從來沒有給過這孩子太多的鼓勵,反倒是這孩子給了他難得的陪伴。

西蒙·普爾曼的語氣蒙上一種連他自己也不曾察覺的柔和:“可以。”

章修鳴松了一口氣。他期盼地望着西蒙·普爾曼:“那您會來看我嗎?”

西蒙·普爾曼沉默。

章修鳴沒有再追問,馬上又問出另一個問題:“我可以抱抱您嗎?”

西蒙·普爾曼覺得心中有個角落無聲無息地崩塌了。他與章修鳴對視片刻,才點了點頭,緩緩說:“可以。”

章修鳴張開手抱住西蒙·普爾曼。他胳膊短,西蒙·普爾曼又坐在輪椅上,抱起來有點吃力。西蒙·普爾曼由着他努力片刻,終于伸出手将他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上。

章修鳴用力抱住西蒙·普爾曼,眼淚唰地掉了下來。他在這邊住了兩年,卻只被允許跟管家一樣喊西蒙·普爾曼一聲“先生”。他以為西蒙·普爾曼不喜歡自己,可在聽到西蒙·普爾曼與章先生的對話之後,他知道西蒙·普爾曼也是在意自己的。可是他們不是父子,也不是兄弟,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關系。他跟着家人離開,他們就是陌生人了,還相隔整個大洋那麽遠。

章修鳴抽噎着說:“我一定會回來看您的。”

西蒙·普爾曼“嗯”了一聲,感受着頸邊那顆小腦袋帶來的暖意。原來兩個人這樣親近一下,感覺還算不錯,只可惜他一向拒人于千裏之外,他們之間并沒有親近的機會。他頓了頓,做出一個難得的保證:“我會去看你的。”

章修鳴又驚又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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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先生把收拾好的行李箱拉過來,都是章修鳴喜歡的衣物和東西。

章修鳴再一次不舍地抱了抱西蒙·普爾曼,才從西蒙·普爾曼膝上滑落,跑到了管家先生面前。他仰頭說:“管家先生,我可以抱您一下嗎?”

管家臉上的褶子抽了抽。

從西蒙·普爾曼讓人準備那些文件開始,他就知道這孩子有可能被帶走。

來到這裏兩年多了,這孩子從來沒有對他說過軟話,偶爾還會把他噎得不輕。可是有了這孩子,這座古老的城堡好像沒那麽冷清了,多了點兒人氣。廚師們不用每天戰戰兢兢來詢問他該做什麽吃的,許多傭人臉上也都有了笑意,連木頭一樣的保镖也變得話多起來。

他從來沒有給過這孩子好臉色看,也從來沒有對着孩子說和顏悅色地說過半句話。

現在,這孩子要走了。

管家蹲到章修鳴面前。

西蒙·普爾曼微微詫異。

章修鳴伸手抱了抱管家。

章修鳴叮囑管家:“要盯着他按時吃飯,吃飯的時候您注意看一下,最後夾的就是他喜歡的;傍晚的時候霧氣沒有那麽大,太陽也沒有那麽大,記得帶他到湖邊透透氣,對身體好;晚上記得幫他按摩雙腿,他不愛別人靠近,您的關節也不好,自己也常常按按。”

管家眼中溢出了淚。

這孩子平時悶不吭聲的,實則心裏透亮得很。他顫聲說:“行,我都記住了。”管家回抱章修鳴,難得地說了句軟和話,“回到家裏也不能瞎鬧,要聽話點。”

章修鳴點頭。

他再次抱了抱管家:“您想吃石鍋魚,可以叫廚師叔叔做的。”

管家:“……”

果然還是不讨人喜歡的東方小鬼。

西蒙·普爾曼打斷他們的對話:“行了,跟着你父親他們走吧。”

章修鳴看向西蒙·普爾曼。

西蒙·普爾曼平靜地坐在輪椅上,臉上沒有什麽情緒,仿佛剛才把他抱在膝上的不是他。

章修鳴悶悶地點頭:“好。”

章修嚴拉過行李箱。

章修鳴看向他,感受到一種極深的熟悉感。章修鳴走過去,主動抓住章修嚴的手。章先生與章修嚴很相像,相比之下章修嚴還是比章先生好接近得多。

章修嚴看着失去消息兩年的弟弟,心中軟成一片。他說道:“我們回家去,媽媽她們都在等你。”

章修鳴點頭。

西蒙·普爾曼說:“你們先出去,我和你們父親還有些話要說。”

章修嚴牽着章修鳴走到書房外。

章先生重新落座。

西蒙·普爾曼把章先生還回來的文件揀出三份:“這三份,你簽上名。”他看向章先生,“我送給艾斯的。”

章先生知道西蒙·普爾曼在章修鳴心裏已經有了永遠無法替代的位置,兩家永遠不可能切斷這份聯系。他說:“章家不能與境外有過密的聯系,我們也許不能常常帶他來看你。”

西蒙·普爾曼說:“我知道。”他神色淡淡,語氣也淡淡,“我也不可能常常去看他。所以,請你們對他好一些。如果你們不适合撫養他,我将不惜一切代價将他帶回來。”

章先生難得沒有因為被威脅而愠怒。他認真答應:“好。”他沒有拒絕西蒙·普爾曼的好意,擡手在三份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西蒙·普爾曼沒有出門相送。

章修鳴走出城堡時,回頭看向書房的陽臺。西蒙·普爾曼坐在那裏,靜靜地凝視着他,似乎要一直目送他離開,直至再也看不見為止。

章先生一行人上車離開普爾曼家,坐最早的航班離開了聖羅倫堡。

章修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雲,眼眶發澀,低頭吸了吸鼻子。

家裏早早得了消息。

袁寧一大早就跟着薛女士他們等在大門前,一直等到接近中午。袁寧站得腳有點軟,但沒有喊累,乖乖跟着薛女士她們等待。大概是十二點多的時候,袁寧看到一輛熟悉的車駛入視野之中。

袁寧心怦怦直跳。

那是李司機開的車。袁寧感覺腿一點都不酸了,站直身體往前看去。薛女士他們已經圍了上前,他眼前一空,愣愣地站在原地。車門打開了,章先生先從車上下來,接着章修嚴抱着一個六七歲的男孩下車,他的眉頭舒展開了,低頭看了看抱着的男孩,眼神非常柔和。

袁寧呆了呆,跟着跑上前,站在章修文身後,想張口喊人,卻覺得自己的聲音擠不進去。章修文注意到自己多了個小尾巴,轉身摸了摸袁寧的腦袋,拉了他一把,将他帶到前面。

章修嚴察覺章修文的動作,轉頭看向袁寧。這時他抱着的章修鳴也醒來了,擡手揉了揉眼睛。等發現自己被人抱在懷裏時,他動了動,想要下地。章修嚴彎身把他放到地上,等他站穩才松手。

章修文望向等候着自己的薛女士幾人。

薛女士眼含淚光,卻不敢輕易上前,仿佛害怕這是一場夢,她再往前走一步夢就醒了。薛女士不動,章秀靈和章修文自然也不動,只齊齊望向章修鳴,對章修鳴投以善意的目光。

袁寧也看了過去。韓助理說他和章修鳴有點像,但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章修鳴只比他大兩個月,卻比他高半個頭,看起來聰明又可愛。同樣是到了陌生的環境、看到“陌生人”,章修鳴卻也一點都露怯。

章修鳴眨了眨眼睛,把每一個人都仔仔細細地看清楚了,就口齒清晰地喊:“媽媽,姐姐,三哥。”最後才把目光落到袁寧身上。

袁寧心裏一陣緊張。他結結巴巴地喊:“四、四哥。”

章修鳴注視着這唯一一張陌生的臉,想了想,喊道:“寧寧。”

袁寧一喜。四哥知道他的名字,看起來也沒有不喜歡他。袁寧馬上再喊了一聲:“四哥!”

章修鳴看着袁寧亮亮的眼睛,上前拉住了袁寧的手,又看向薛女士。

章修鳴沒有說話,薛女士卻明白了,激動地上前牽住章修鳴的手。感受到掌心傳來那暖暖的、軟軟的觸感,薛女士眼眶驀然發紅。

回來了,他們的鳴鳴回來了。

薛女士高興,袁寧也非常高興。四哥沒有不喜歡他,四哥還主動拉他的手!

章秀靈也拉着章修文的手跟着往裏走。

章修嚴盯着章修鳴和袁寧牽在一起的手。這兩孩子年紀差不多大,合得來也正常,但瞧見袁寧那一臉高興的模樣,章修嚴莫名有點不舒坦。

這小結巴,見到他回來也沒喊他一聲,甚至連看都沒看他!

章先生看見章修嚴站着沒動,眼底難得地有了點笑意。往後這家裏恐怕會很熱鬧,這習慣什麽事都悶在心裏的小子要是再當悶葫蘆,以後恐怕有他煎熬的。章先生伸手拍拍章修嚴的肩膀。

章修嚴面無表情地與章先生對視。

章先生說:“有些東西你想要就該去争取。”

章修嚴頓了頓,邁開腳往裏走。他腳步邁得大,很快追上了袁寧他們。

章修鳴正駐足看着花園一側的大泳池。

袁寧向章修鳴解釋:“過年前大哥讓人挖的,說是挖好放個幾個月,天氣暖和一些就可以游泳了。”

章修鳴說:“這樣啊。”

袁寧說:“大哥還讓人改了個健身房,天氣不好的時候可以在家鍛煉。”

章修鳴點頭。

袁寧說:“你早上會早起嗎?早起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跑步!”

章修鳴沒有一口答應,想了想,才說:“我試試看才知道。”

袁寧說:“大哥一直養着你買的含羞草,它也很想念你,你要去看看它嗎?”

如果是大人聽到這樣的話,肯定會覺得太奇怪,含羞草怎麽會想念人?章修鳴卻驀然回憶起了那顆小小的含羞草,明明失去了很多記憶,那含羞草的模樣在他腦中竟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章修鳴說:“好啊!”

袁寧說:“含羞草會很高興的!”

薛女士在一旁聽着袁寧與章修鳴的對話,心裏又是高興又是酸澀。因為太過在意、太過歡喜,她反而沒辦法像袁寧一樣和章修鳴細細地聊天。

一家人上了樓,章修嚴上前打開自己房門,看了眼袁寧,把他們領到陽臺看含羞草。袁寧愣了愣,感覺章修嚴剛才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似乎不太高興。

袁寧忙抓住章修嚴的手。

章修嚴睨着他。

袁寧喊:“大哥。”

章修嚴臉上牢固無比的冷肅被他喊沒了。他點了點頭,看向那株仗勢極好的含羞草。

但章修鳴古怪地看了看章修嚴。

章修嚴問:“怎麽了?”

章修鳴覺得大哥和記憶中不太一樣了,至少記憶裏的大哥不會因為被忽略就繃着臉,被人喊了一聲又把臉舒展開。

章修鳴聰明地沒把實話說出口。他瞄了瞄章修嚴的頭頂,說:“聽說含羞草會釋放毒素,養在屋裏太久會禿頭的。”

袁寧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立刻擔憂地看着章修嚴——若不是他長得太矮了,可能還會伸手摸摸章修嚴的腦袋,看看章修嚴的頭發有沒有變少。

含羞草不服氣地辯駁:“才不會!才不會!我才不會害別人!”

章修嚴也板着臉開口:“抛開劑量談毒性都是耍流氓。”

章修鳴和袁寧齊齊看向章修嚴,好奇地問:“什麽叫耍流氓?”

章修嚴:“……”

章修嚴轉開了話題:“那我們把它移栽到花園裏去。”弟弟已經回來了,他沒必要再把含羞草擺在房裏養着。

他并沒有太多的時間對一個生命負責——哪怕它只是一棵不需怎麽費心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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