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遷墳

袁光長大了!也已經是要上學的年紀了!

二嬸也變了, 還是那麽溫柔, 但眉頭完全舒展開, 那種哀愁和隐忍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美麗和從容。她的頭發留得長長的, 也穿着長長的裙子。南方的天氣果然很暖和,機場的人雖然都穿着長袖,卻都不是什麽厚重衣服。二嬸加了件外套, 還算是穿得多的。袁寧定定地看着有些陌生的二嬸,有點兒恍惚,不知該不該像以前一樣撲上去抱住二嬸。

袁寧猶豫, 二嬸卻沒猶豫。她三步并兩步地走上前,彎身緊緊抱住袁寧。這個孩子離開他們的時候還那麽小, 一個人跨越大半個華國, 去了華國的另一端。自那以後她就只能從照片和電話裏知道他的近況。二嬸的眼淚落了下來:“寧寧, 寧寧啊。”她有無數的話想要說,最後卻只是反複地叫喚着“寧寧”, 哽咽着不知該如何開口。

袁寧的眼眶也紅了。這是他可好可好的二嬸啊!袁寧張手回抱二嬸, 熱熱的眼淚也滑落到二嬸頸邊。二嬸現在也過得很好,真是太好了!

二嬸哭了一會兒, 斂起了傷心, 擦幹眼淚站了起來, 對章修嚴和韓助理說:“對不起,我見到寧寧太高興了。”她目光柔和而滿含喜悅,“你們把寧寧照顧得很好, 謝謝你們。”也許是因為有了經濟基礎,二嬸已經沒了當初那種卑微和怯弱。相反,她的背脊挺得筆直,手也依然理直氣壯地環抱着袁寧。

當然,袁寧現在過得很好,她沒有把袁寧要回來的意思。她只是想——只是想讓袁寧知道,如果有一天他需要的話,還可以回到他們身邊來。

章修嚴察覺二嬸的态度,沒有生氣,反而為袁寧高興。如果袁波他們過得不好,袁寧也會跟着難過。現在袁波一家過得好,袁寧就不用時刻為他們擔心了。章修嚴說:“袁寧是我的弟弟,我照顧他是應該的。”他望向挨在二嬸懷裏的袁寧,目光滿是柔意。

章修嚴溫柔的目光讓二嬸愣了愣。以前從電話裏聽章修嚴的聲音總覺得有點冷漠、有點不近人情,剛才見到人時她也覺得章修嚴太嚴肅了,不像十來歲的少年,倒像個二三十歲的成年人。可是看見這樣的眼神後,二嬸明白章修嚴是打心裏疼愛袁寧,和他們一樣恨不得把最好的一切都給袁寧他們。

二嬸放下心來:“那我們這就回袁家村去吧。”

章修嚴點點頭。

人有點多,一輛車坐不下,韓助理帶袁波、袁光坐另一輛車,章修嚴、二嬸、袁寧擠在同一輛車的後座裏說話。二嬸主動提起買墓地的事,章修嚴順勢說:“父親決定把奶奶和姑姑墓地附近的空墓清整出來,直接把袁寧父母的骨灰遷過去。這樣的話,以後袁寧要拜祭也方便。”

二嬸怔了怔,感受到章家人對袁寧的真心維護和疼愛。她眼眶微微發熱,由衷地為袁寧高興:“這樣好,三叔他們只有寧寧一個孩子,能在那邊看着寧寧他們也放心。”她伸手摸了摸袁寧的腦袋,“寧寧,你大哥和你父親他們對你這麽好,你一定要好好聽他們的話,長大後一定要好好孝順他們。”

袁寧用力點點頭。

二嬸微微一頓,提到另一件事:“我們連鎖店的老板說準備去首都開拓市場,我本來一直猶豫着要不要跟着去。現在想想與其在這裏買房,不如去首都買。袁波以後要考首都的大學,聽說現在在那邊買房可以落戶,落戶後分數低很多呢。”二嬸說,“我也帶着袁波和袁光去北邊吧!反正我們母子三個人到哪都是過!”

章修嚴很贊同二嬸的決定:“現在買房不錯,房産這行才剛剛起頭,以後會有很大的升值空間。聽說以後落戶政策也要調整了,再往後房價越來越高、入戶越來越難,如果您真的有決心的話,現在去是很不錯的。”

二嬸聽了章修嚴的分析,決心更為堅定:“好,明天我就和老板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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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修嚴對二嬸非常欽佩。這個年代對女性并不寬容,像二嬸這樣離了婚還帶着兩個孩子的,到哪裏都不好過。可是二嬸卻把日子過起來了,還把孩子們都教得這麽好。

袁寧性格裏的堅韌和溫柔,也是從二嬸身上學來的吧?

袁寧不知道其中困難,他只知道二嬸可能要帶着袁波和袁光到首都去!那樣的話他去首都不僅可以見到大哥,還可以見到袁波他們!袁寧暗暗高興起來。

車子開過一個又一個山頭,路越來越崎岖不平,人幾乎沒法在車上坐穩,被甩得屁股疼。章修嚴擰着眉頭,把袁寧抱到膝上,将袁寧穩穩定住,免得體型纖瘦的袁寧被甩到車窗外去。袁寧個頭已經不算小了,還被章修嚴這樣抱着有點不好意思,不由觑向旁邊的二嬸。

二嬸卻含笑看着他。

袁寧這才放心地挨着章修嚴。

車子颠簸了半天,才終于到達袁家村。袁家村這種地方,一輛轎車開回來已經很不得了,這次還一次性來了兩輛,不少人都跑出來看車。車子從狹窄的泥道上往前開,徑直開到了村長家門口。

老村長聽到動靜,走出來一看,吃了一驚。章修嚴領着袁寧下車,袁家二嬸他們也從另一邊下來。老村長看清楚了,吃驚地喊出袁寧的名字:“這是寧寧吧?都這麽大了啊?”

袁寧乖乖喊:“村長爺爺。”他擡頭看着老村長,“我這次回來是想把爸爸媽媽的墳遷走。”

對上袁寧的目光,老村長老臉一紅。賣山的事,是他做的決定,有墳在上面的都補了錢。袁寧家的也補了,給了袁家奶奶,可袁寧父母的墳卻一直沒遷。袁寧父母多好的人啊,念完大學回村裏支教,在為村裏取教材的路上出了事,卻連死後都沒個安寧。

老村長說:“寧寧,我這也是沒辦法,你看看我們村裏這路……路不修好,山貨出去難,想讓別人來也難。自從你爸媽出事以後,村小就關了,村裏的孩子都得去鎮上上學,每天起早摸黑地走那麽遠。唉,我真的是沒辦法……他們開發了山,會從山下修路,到時村裏的境況會好很多……”至于袁家奶奶拿了錢卻不遷墳的事,老村長沒向袁寧提,那太傷孩子心了。

老村長不提,不代表袁家奶奶不找上門。章修嚴正和老村長商量找幾個人幫忙遷墳,袁家奶奶就找過來了。一見到袁寧,她就“哎喲”地喊了一聲,忙不疊地走上前來要抱袁寧。

袁寧往章修嚴身後退了退。躲着不讓袁家奶奶抱自己。

袁家奶奶臉色不太好,但還是擠出笑容,笑呵呵地說:“寧寧啊,你是不是把奶奶給忘了?小時候你爸媽沒空,可都是奶奶帶你的,奶奶那幾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帶大……”

袁寧抓住章修嚴的手,看着袁家奶奶不說話。

這賊孩子!袁家奶奶暗罵一聲,望向章修嚴,覺得章修嚴哪都不一般。她早就奇怪了,怎麽老二家一個有錢娶俏寡婦,一個能去市裏開店,原來是把袁寧送到這樣的有錢人家裏去了。想到長子和長孫吵着要在鎮上弄套房子,袁家奶奶腆着臉說:“是您收養了寧寧嗎?那可真是寧寧的好運氣喲!他這孩子從小就嬌慣得很,說他兩句他就一直記着……這教孩子的,哪有不說上幾句的?我也是為他好……”

章修嚴了解袁寧,見袁寧的排斥擺得那麽明顯,臉色也冷淡下來:“袁寧的事就不勞你費心了。”

袁家奶奶說:“不費心不費心,這都是應該的。”她谄笑着說,“怎麽都在村長這兒呢?回家去吧,回家去坐坐。”

“不了,”章修嚴擡腕看了看表,“時間已經不早,今天日子不錯,我們要去把袁寧父母的墳遷了。村長先生,麻煩您把剛才定下的人都找過來幫忙。只要一切順利,剛才說好的事就不會有變。”

袁家奶奶見章修嚴正眼都不瞧自己一下,其他人也面帶譏笑地望着自己,頓時明白章修嚴一行人是準備遷了墳就走,她們沒半點好處可拿!憑什麽啊!老二媳婦也就養了那小白眼狼兒兩年,現在就可以過得那麽舒坦,連離了婚都不用發愁!她可是這小白眼狼兒的親奶奶!

袁家奶奶一屁股坐地上,撒潑打滾起來:“沒天理了,這沒良心的小白眼狼,回來了連家門都不進!以前他爸爸就是來讨債了,非念那麽多書!家裏那麽多活兒一點都不幫,上學花那麽多學費,算下來都能建一棟樓房了哩!”她邊幹嚎邊抹淚,吐字卻還清晰無比,句句都想戳袁寧心窩。

袁寧只安安靜靜地看着她鬧騰。

老村長看不下去了,罵道:“你還提學費!袁寧他爸爸辛辛苦苦自己攢學費,被你拿去給你偏心的老大讨媳婦!袁寧他爸爸念書的學費是村裏人一毛錢一毛錢給他湊的!袁寧他爸爸是個有良心的,念完書就回來教村裏的孩子們讀書,他回來以後我們村的孩子大半都上了初中——不少還都考上了高中!他們把一半工資拿回來給你們,讓你偶爾幫忙帶寧寧,你把錢都拿去補貼你們家老大家裏,若不是老二媳婦心疼寧寧,常讓袁波偷偷帶點吃的給寧寧,寧寧恐怕連雞蛋味都沒嘗過!”

村子那麽小,那點事兒誰不知道?只不過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平時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在袁家奶奶都丢人丢到外人面前了,老村長氣得不輕,一股腦兒把過去的事都倒了出來。老村長喘着粗氣,怒火越燒越旺:“現在人家寧寧的大哥答應給村裏修一條路!白眼狼?讨債鬼?誰是白眼狼!誰是讨債鬼!你要是還想你們家老大在村裏擡得起頭來,就趕緊別在這裏丢人現眼!”

袁家奶奶察覺四周投來的目光越來越多,幹嚎了兩聲,想辯駁幾句,卻發現自己能扯來的皮都被老村長給撕掉了,只能在衆人的鄙夷中灰溜溜地回了家。

鬧劇終于收場,章修嚴牽着袁寧的手沿着田埂往村外走。樹木凋黃,山色沉沉,章修嚴握住袁寧有點冰的手掌,注視袁寧安靜的側臉。這就是袁寧長大的地方嗎?村子很小,地不太幹淨,出了村到處都是山和田。章修嚴看到一座快要塌掉的校門,頓了頓,問袁寧:“這就是你爸爸媽媽以前呆的學校嗎?”

袁寧定定地看向裏面破破爛爛的教室和自己曾經住過的“宿舍”,紅了眼眶,說:“是。”

當時還沒來得及開始重修村小,爸爸媽媽就出了事了,最後的老師沒有了,村小自然也開不起來了。當初弄走大樟樹、答應要幫忙重修村小的人消失無蹤,這座本來就搖搖欲墜的破落村小終于撐不住了,嘩啦啦地塌了一片。

袁寧聽人說過,房子是很害怕寂寞的,要是太久沒人住它們很快就會壞掉——青苔會爬上它們的窗臺,野草會鑽進它們的牆體,裂縫會出現在牆上、地板上,屋頂上的瓦片也會被風雨侵蝕。當有人想起它們、回頭看它們一眼時,會發現只要輕輕一推它們就會倒下。

袁寧緊緊回握章修嚴的手。

老村長提醒:“再不去的話,可能得弄到天黑。”到那時候幫忙的人可能不太願意動手了。

章修嚴領着袁寧跟老村長走。

他們上了山,還沒走近,就聽到一聲尖銳兇狠的貓叫聲。章修嚴頓步,把袁寧護在身後。老村長怔了一下,才說:“這貓兒還在啊!寧寧你還記得嗎?你爸爸媽媽下葬那天,這貓兒就跟着來了!這貓兒腦門和耳朵黑黑的,其他地方都挺白,以前總趴在村小那兒聽你爸爸媽媽講課,你小時候很喜歡它的。”

袁寧已經從章修嚴身後鑽了出去,不敢置信地喊:“小黑!”

一只黑耳朵的貓兒從樹上跳下來,渾身的毛依然直直地豎起,一雙金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們。有人也記得這貓兒,對袁寧說:“這貓兒以前被石頭壓住了,右邊的前腿有點瘸,當時是你爸爸把它從石頭下就出來的。這兩年它一直在這附近守着,上會有個人踩到你爸爸的墳頭,差點被它咬了一口!”

袁寧鼻子一酸。小黑它知道裏面躺着的是爸爸吧?袁寧蹲到黑耳朵貓兒面前:“小黑,我回來接爸爸媽媽去北邊。那邊的公墓很大,也很幹淨,爸爸媽媽待在那裏不會再有人打擾。”

黑耳朵貓兒仰頭看着袁寧,像是在思考袁寧的話的可信度。

“謝謝你一直在這裏陪着爸爸媽媽,”袁寧吸了吸鼻子,小心地問,“我可以抱抱你嗎?”

黑耳朵貓兒定定地看着袁寧半饷,輕輕一躍,跳進袁寧懷裏。

袁寧把黑耳朵貓兒摟進懷裏,眼淚嘩啦啦地落了下來。小時候他也很怕寂寞,看見貓兒趴在教室外面時總愛和它說話,但他不敢摸它更不敢抱它,他怕它會不高興,萬一它生氣了跑得遠遠地,他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它了。

沒想到這兩年它一直都守在這兒。

雖然爸爸媽媽已經不在了,但還是有人會記得他們的吧?袁寧擡手抹掉眼淚,抱着黑耳朵貓兒退到一邊。黑耳朵貓兒筆袁寧更安靜,靜靜地看着那簡陋的土墳被挖開,兩個挨在一起的骨灰壇被取了出來。

黑耳朵貓兒跳下地,跑到骨灰壇旁邊站着。

章修嚴看着眼睛紅通通的袁寧,緩聲說:“我們把它也帶回去吧。”

袁寧驚喜:“可以嗎?”

章修嚴點頭:“可以。”

章修嚴走上前,取了毛巾把骨灰壇上的泥土擦幹淨,抱起其中一個。袁寧也跑了過去,把另一個骨灰壇抱起來。袁波擔心袁寧抱不穩,說:“寧寧,我來吧!”

章修嚴說:“是該由兒子來抱的。”

袁波想說“你也不是三叔三嬸的兒子”,看着章修嚴冷靜的面容,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袁寧把骨灰壇抱在懷裏,一點都不覺得害怕。這是他的爸爸媽媽!袁寧問黑耳朵貓兒:“小黑,你要跟我們一起到北邊去嗎?現在北邊可能正在下雪,會很冷,不過你待在屋裏就不怕,屋裏會有暖氣。到時我去看爸爸媽媽,就帶上你一起去。”

黑耳朵貓兒聞言往前走了兩步,走到了袁寧腳邊,意思大概是“我跟你走”。

袁寧亦步亦趨地跟在章修嚴身後。

袁寧記得剛見面時,章修嚴有點兒潔癖,他手心有汗,章修嚴就不愛牽他。可是現在,有點潔癖的章修嚴卻擦幹淨剛挖出來的骨灰壇、主動抱起它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袁寧走出一段路,忍不住喊:“大哥……”

章修嚴沒有停頓,只轉頭看了他一眼。

袁寧的眼淚又在眼眶裏打轉,小聲說:“謝謝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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