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筆

眼前的房子與其說是房子, 不如說是兩棟樓之間的夾縫。這邊以前應該是用來堆放雜物的, 後來在上面加了點鋼筋、覆上水泥, 就成了老人和小女孩狹長逼仄的家。屋裏沒什麽電器,也沒有單獨的衛生間和廚房, 門的附近擺着個小爐子,燒煤餅的,底下還擺着塊燒過的煤, 露出慘淡的土紅色。

這房子還有一點不好的地方,那就是正對着對面的公廁,即使門前隔着兩顆桂花樹依然能聞到那古怪的味道。不過屋裏收拾得很整齊, 東西都井井有條地擺着,最裏面有張小床, 是小女孩睡的, 上面擺着個娃娃, 被子是舊的,但有着女孩子愛的花紋。床前隔着簾子, 白天撩起來, 晚上放下,顯然是想給小女孩隔出獨立的空間。

再往外些, 是張長長的木椅子, 底下有暗層, 晚上可以拉出來平鋪成床——白天一收,不占空間。章修嚴把擺攤用的車子推進屋,屋子的前半段已經塞得滿滿當當, 差點連他們站的位置都沒有了。

老人面色赧然:“我們家地方窄,平時我們兩個人住着就很擠。今天多虧了有你們……要不然我連叫巡警的勇氣都沒有。唉,是我沒把他教好……”

正說着話,小女孩的嗚咽聲突然從屋裏的矮櫃前傳來。那是他們的碗櫃,擺放着平時用的碗筷和杯子。小女孩想用手背把淚擦掉,又想起袁寧說不要用手擦眼睛,只能吸着鼻子把眼淚往回吸。

袁寧蹲到小女孩面前關心地問:“怎麽了?怎麽突然哭了起來?”

“我找不到好的杯子,”小女孩傷心地擡起頭,眼睛裏溢滿淚珠子,“我想給哥哥倒水,杯子不夠。”她被邀請去朋友家做過客,朋友的媽媽是這樣教朋友的,可是——可是她們家只有兩個杯子,爺爺那個還是缺了口的。平時她和爺爺相依為命,不覺得這樣的日子有多艱難,可是——可是這麽好的哥哥來了她們家裏,她卻沒辦法倒一杯水招待他們!

“哥哥不渴。”袁寧摸摸小女孩的腦袋,“等你長大了會賺很多很多錢,帶你爺爺住大房子,買很多很多漂亮杯子。到那時你再請哥哥去你家做客,給哥哥倒水喝——你會做到的對嗎?”

小女孩腦中浮現袁寧所說的未來,心裏的難過驀然消散無蹤。她用力點頭:“我會做到的!”

老人聽得眼眶發熱。他也疼愛這個孫女,不過他們爺孫倆到底隔着一代,像袁寧這樣輕聲細語地引導他從來不曾有過。孫女是懂事的,平時都聽話得很,很少要他操心。可正是“不用操心”,才更令他心疼——這麽小的孩子就這麽懂事,能不心疼嗎?

老人再次向袁寧三人道謝。

章修嚴說:“這不算什麽。”

趙記者連忙擺手:“我只幫忙推了推車!”

袁寧笑着說:“反正我和大哥每天都要練字,幫您寫這半天還省了我們的紙墨呢!”

老人聽到袁寧這麽說才稍稍心安。只不過他不會因為這樣就認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自己不需要再表達感激。老人手微微抖了一陣,轉身打開一個木箱子,從裏面取出三支筆。這三支筆的模樣和袁寧剛才用的那支差不多,筆管比較普通,不過也圓挺順手,不會太重又不會太輕,上手後手感很好;筆頭依然是蘭花式的,模樣兒豐潤秀美,像一朵朵含苞的玉蘭。拿到這筆的人還沒用呢,光看這樣子就會覺得這筆讨人喜歡。

老人說:“這筆是我自己做的,不值錢。我看你們都是喜歡寫字的人,如果不嫌棄的話請收下它吧!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再為你們做一些……但我眼睛不太好使了,手又受了傷,做起來肯定會很慢,沒辦法做很多。”

“原來是您自己做的!”袁寧驚嘆不已,“難怪我們從來沒見過!這筆寫起來順手極了,比大哥從祖父那兒讨來的還要好!”

章修嚴點頭,對袁寧的話表示贊同。

這筆确實好,比他以前寫過的都要好。可惜這些年來寫毛筆字、練毛筆字的人變少了,制筆的來來回回只剩下那麽幾家,剩下的都因為別的商品更有市場而放棄了這一行。至于以前那些筆中名品,如今早已消失得差不多,一來是因為種種原因斷了傳承,二來是趨利而浮躁的市場容不下耗時長、見利慢的傳統技藝。

老人如今的困窘和這樣的大趨勢有關系,也和他心軟良善的脾氣有關。

章修嚴很同情老人養大了一個白眼狼,不過他和袁寧一樣看得清清楚楚:這老人是有點執拗的,他樂于幫助別人,但接受別人的幫助卻讓他坐立難安。像今天這樣,如果他們直接給錢——或者圍觀的人直接捐錢,老人很可能會拒不接受。

在老人這一代人眼裏,有手有腳卻不想辦法養活自己、反而巴巴地去乞求別人的幫助,是非常可恥的行徑。

這樣的堅持不能說不對,有的時候這種堅持甚至是寶貴的。但對于想要幫助他們的袁寧來說,事情就有點棘手了。章修嚴帶着袁寧離開老人家,與趙記者分頭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袁寧就跟章修嚴說自己準備出門。章修嚴睨了他一眼,沒有多問。袁寧給自己打了打氣,拜托李司機把自己載到書法協會副會長張知寒家裏。張副會長的妻子認得袁寧,見敲門的是袁寧就熱情地把他請進家門。

張副會長的妻子笑着說:“寧寧啊,你看你上次送來的花長得怎麽樣?我這樣養着沒錯吧?”張副會長把盆栽擺在客廳顯眼的地方,光線充足,水分也充足,花兒長得非常好。

袁寧說:“您這麽細心,自然不會養錯!”

“你這嘴巴就是甜,”張副會長妻子臉色突然充滿惆悵,“要是我那兒子能學到你的萬分之一,也不會三十老幾還打單身了。你說我這到底是造了什麽孽喲!快三十歲才生了一個兒子,等了三十年,盼了三十年,就是等不到抱孫子。別說抱孫子了,連兒媳婦都沒影!你張老師本身就是家裏的獨苗苗,難道張家的香火真的要斷在我們這兒了?”

袁寧懵了一下。這種問題對他來說太遙遠了,結婚嗎?只有大哥對他說過,他們都是要結婚的……

袁寧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張副會長妻子也不是要袁寧接話,兀自嘆了口氣,繼續睡:“他不在我們身邊,我們也管不了他。他這人又不愛說話,永遠是悶葫蘆一個。多虧了有小方在他身邊。小方你也見過,上回一起來我們家過中秋的,你來見你張老師時他也在。小方在這方面可比你張哥出息多了,女朋友都談了幾個。唉,我得叫他多幫忙留意,遇上好的給你張哥介紹介紹。”

袁寧對那位“方哥”印象頗深,點點頭說:“方哥确實很受歡迎!”有的人天生就光芒四射,叫人見了一面就忘不了。

張副會長妻子聽着袁寧稚氣的嗓兒,才意識到自己和個十歲小孩發起了牢騷。她讪然一笑,忙拉袁寧坐下:“瞧我!居然和你說這些。你是來找你張老師的嗎?”

“是的,”袁寧問,“張老師他不在家嗎?”

“他出去遛彎了,但馬上就會回來,你先坐着。”張副會長妻子起身給袁寧榨果汁。

等張副會長妻子把果汁端出來時,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了。袁寧擡眼一看,原來是張副會長回來了!袁寧站起來喊:“張老師!”

張副會長慈和地一笑:“寧寧來了?有什麽事嗎?”

袁寧從背包裏取出帶來的筆,放在了桌面上:“張老師,我覺得這筆和您曾經跟我提過的‘吳溪筆’很像。”

不用袁寧說,張副會長的目光也被那支筆吸引了。袁寧說的“吳溪筆”,曾經也是筆中名品,有三百來年的歷史,一代接一代地傳下來,一代更比一代好。“吳溪筆”在華國建立之後最出名的一段時期,是跟着百川社傳遍華國的那一陣——那時百川社的人都拿着一支“吳溪筆”。只是後來百川社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再也沒能相聚一堂。

當初那個制筆人也寫得一手好字,是他的知交好友。

只是那個人悲涼而孤寂地死在了遠方的棉花地裏。

他收斂的屍身。

他本是要帶去喜訊的,卻只帶回了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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