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憂愁

袁寧和章修嚴回到家,章先生在家裏。沈姨正在準備拜祭用的東西。每年元宵他們全家都會去公墓一趟, 拜祭章先生的一個朋友。

袁寧收拾好心情, 和章修鳴一起跟在章修嚴身邊,坐着車搖搖晃晃地晃到公墓。這個時節公墓很安靜, 只有工作人員在墓地間巡行,把堆得太高的雪清理幹淨。

一踏進墓園,袁寧就感覺到一種安靜又寂寞的氣息夾着冬末的冷風撲面而來。再過一段時間, 天就會變暖了。袁寧抱着帶來的花,先和章先生一起拜祭了章先生的那位朋友,才轉到他爸爸媽媽的墓前, 把花放在墓碑前。

他爸爸媽媽在世時,家裏條件差, 沒有閑錢, 照片都沒拍一張, 所以墓碑上只有字,沒有照片。袁寧看着墓碑上冷冰冰的兩個名字, 心髒有點疼。

他真是個貪心的壞小孩。

他明明已經得到很多很多, 卻還是想要更多,想要永遠都不和大哥分開, 想要一直一直和大哥在一起。

可是那是不對的。張哥和方哥那麽痛苦, 就是因為那是不對的、不被人所認可的。父親和祖父那麽看重大哥, 将來大哥一定會走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也許是比父親、祖父更高的地方,擁有別人比不了的将來。大哥也說過,他是會結婚的, 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意氣風發地一展胸中抱負。

袁寧蹲在墓前,小聲說:“爸爸,媽媽,我是不是很壞很壞……”他吸吸鼻子,把眼淚吸了回去。他已經滿十歲了,不小了,不能再那麽愛哭,不能再仗着自己年紀小就賴在大哥身邊不肯離開。

他真的好喜歡好喜歡大哥。

他也好喜歡好喜歡姐姐她們。

所以他不能當壞小孩。

袁寧擦掉眼角滑出的淚,慢慢把笑容堆回臉上,媽媽說過,多笑一笑,運氣才會好。

大家都喜歡愛笑的小孩,不喜歡愛哭的小孩。

他不能仗着大哥對他好、仗着所有人都對他好,就得寸進尺——忘恩負義。要是他變成了小白眼狼兒,爸爸媽媽他們一定會很生氣!

袁寧站了起來。他蹲了好一會兒,腿麻麻的,轉頭一看,章修嚴走過來了,正定定地望着他,眼底滿滿的都是關切。袁寧跑了過去:“大哥,是父親有事要走了嗎?”

章修嚴說:“沒有,父親他們還要過來替祖母和姑姑掃墓。”幾個墓地離得很近,既然都過來拜祭了,章先生自然不會只去拜祭朋友。

章修嚴注視着袁寧。

袁寧避開章修嚴的目光,望向章先生那邊。天有點陰,但沒有下雪,也沒有下雨,甚至連風都靜止了。章先生的神情沉靜,靜靜地望着眼前的墓碑,整個人仿佛陷入了關于過去的哀思裏。

即使是父親這麽厲害的人也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袁寧這樣想着。

袁寧扭過頭,終于敢對上章修嚴的眼睛。他望着章修嚴眼底映着自己的模樣,那裏面的他還那麽小、還那麽稚嫩,不會讓任何人對他設防。袁寧說:“大哥,你知道父親和那個叔叔的事嗎?父親看起來很難過,每一年都很難過。”在為祖母、姑姑掃墓時,章先生也是這樣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一部分。”章修嚴說,“父親很久以前曾到南邊歷練,那邊臨近邊境,比較亂,父親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整治出點樣子來。這個叔叔是那邊的人,從小沒了家人,不過很有出息,能辦事,也能扛槍,是那邊的一把手,幫了父親很多忙。他還曾和父親一起到這邊來做客——我在祖父那看過他的照片。”

“原來是這樣!”袁寧恍然,“所以父親和他感情很好!”

“也不是這樣,其實剛開始的時候他們矛盾很大,”章修嚴說,“父親覺得他不守規則、難以管制,他也覺得父親循規蹈矩、過于死板,兩個人幾乎一開會就吵,吵得其他人都忍不住上前勸開他們,怕他氣極了會拔槍斃了父親。”

袁寧吃驚。他想不出章先生和人吵架的模樣。那可真是難以想象!

章修嚴看出了袁寧的心思,說:“聽爺爺說,父親以前是吵出名的,放到誰手下都讓人頭疼,”章先生若不是那樣的脾氣,也不會靠着自己一步步走到足以和章家大伯相抗衡的位置。章修嚴頓了頓,“好像是那位叔叔意外犧牲之後,父親才漸漸收斂了脾氣。”

以前的章先生像想要展翅翺翔的鷹,叫聲響亮、志在長空,任誰見了都會誇上幾句“了不得”。可如今的章先生卻是蟄伏的猛獸,收起了鋒利的爪牙,只剩一雙眼睛還藏着未曾褪去的冷銳。

他已經不會再去争吵,只步步為營地攻城略地,把看中的目标一個個納入囊中。

袁寧聽得入了神。

等把章修嚴說的話都消化了,袁寧才小聲說:“所以父親不是一開始就像現在這麽嚴肅的嗎?”

章修嚴一愣,點了點頭。

“那大哥一點都不像父親,”袁寧得出結論,“大哥從小就很嚴肅!”

“……”

“聽說男孩子會偷偷模仿爸爸。”袁寧說,“所以大哥是偷偷學父親對不對?”

“…………”

章修嚴不和袁寧說話了。

袁寧知道自己說中了。大哥以前會做噩夢,四哥回來以後就好了很多。大哥一定是因為四哥丢了、媽媽病了,才會小小年紀就把自己裝成小老頭。大哥不是不喜歡和別人親近,只是不習慣而已,四哥回來後也能抱大哥、親大哥——慢慢地,什麽都會好的,會有人看破大哥的僞裝,看見大哥最柔軟、最溫柔的心。

這時章先生他們過來了,袁寧沒有拉章修嚴的手,而是自己跑了過去,和章修鳴一起給素未謀面的祖母和姑姑送花。

袁寧和章修鳴出生時祖母和姑姑都已經不在了,關于她們的事都是從祖父、媽媽那裏聽說的。不過袁寧看過祖母她們翻譯的國外讀本,感覺得到字裏行間透着的溫柔與美好。

袁寧在心裏默默禱念:“奶奶,姑姑,大哥很好很好,父親也很好很好,拜托你們一定要保佑他們以後越來越好。”

章家人一家人回到家,一切歸于平靜。首都大學開學了,章修嚴坐火車去了首都,章先生開始上班。袁寧跟着沈姨置辦好春季要用的日用品,列好适合冬春交接這個時節的菜譜,悄無聲息地把以前章修嚴做的事都做了,才背着小書包去上學。

吳溪筆的體驗活動開始那天,袁寧被邀請過去參加。他叫上宋星辰、郝小岚一起去了文化館,熱熱鬧鬧地體驗了一天,收獲了一支親手做的筆。朝輝筆廠派過來的兩個年輕人很好學,也很聰明,已經基本掌握了吳溪筆的制法。

吳老在張副會長的幫助之下為吳溪筆申請了專利,走的是協會程序,速度非常快,那邊一上班就批了。朝輝筆廠已經和吳老商讨合同,準備在二月立刻投入生産。要是吳溪筆能在三月的“蒙恬會”上嶄露鋒芒,銷量就不必發愁了。

三月十六是蒙恬誕辰,據說蒙恬是發明毛筆的人,制筆人尊稱他為“鼻祖”。以前每到三月十六湖廣地區都會組織“蒙恬會”,各家名筆會在“蒙恬會”上展出,還有各種各樣的活動。現在搞活動主要是先打響知名度,張副會長已經約了幾家報社,讓他們報道一下這次展會。

這是袁寧沒有想到的一環。

各家的報道之中都出現了袁寧和章修嚴的身影,都說這是“一次見義勇為找回的文化印記”,有些是文字描述,有些則帶着圖,“見義勇為”的噱頭可比一次小活動要大,大家都很樂意多花些筆墨去寫。

有家報社的圖是趙記者拍的。上回趙記者沒有寫他們的稿子,但拍的照片還是洗了出來,還給袁寧送了幾張。現在有機會報道了,趙記者就笑呵呵地把照片提供給相熟的同行。

這是袁寧第一次在報紙上看到自己。

他和章修嚴站在攤子前。

他在寫春聯,章修嚴在看他。

周圍的人有的伸長腦袋從後面瞧,有些側着身子往前面擠,有的則含着笑意看向章修嚴正在寫的春聯。當時不覺得有多麽特別,拍成照片一看,卻覺得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袁寧伸手摸了摸照片上的章修嚴的臉,找出剪刀把報道上的照片和文字分別剪下來,貼在一本厚厚的剪報本上。

袁寧手一頓,往前翻去,坐在書桌前上面一些關于章修嚴的報道。章修嚴從小到大都很優秀,在高中三年裏就拿了數不清的獎項,有些報道有照片,有些報道沒有照片,甚至沒有提及章修嚴的名字——大部分都出現在少年版、教育版,是報告喜訊和一些采訪。有幾回章修嚴的文章寫得好,直接被老師送去參加征文比賽,拿了獎,整篇刊登在報紙上。

章修嚴總是什麽都不說,袁寧跟着章先生養成看報的習慣之後才發現這些東西。所以後來袁寧每次都特意把報道剪下來,貼在剪報本上向其他人報喜。久而久之也就攢了厚厚的一大本。

袁寧看着看着,竟有了困意,趴在桌上睡着了。風輕輕吹動袁寧面前的剪報本,吹到了最新的一頁,照片上的章修嚴站在那裏,仿佛正隔着紙張凝視着逐漸熟睡的他。

少年的憂愁朦朦胧胧,像夢一樣在沉沉夜色裏飄蕩。

作者有話要說:

寧寧(捧着剪報本):大哥,我是你的迷弟!

大哥:……

竟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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