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黑色蓮火(四)
賀洞淵表情一變,将車門在林機玄臉上扣上:“你在這兒等着。”
“剛才你說什麽來着?”林機玄捕捉到賀洞淵的表情變化,知道剛才在自己視野盲區內一定發現了什麽,他從車裏站出來,眯着眼在背後的夜色裏遠眺,不遠處黑燈瞎火的,烏漆嘛黑,根本什麽都看不見,他乜斜了賀洞淵一眼,問道,“請問剛才是哪位大爺說想給我當手下?你就這誠意?”
“這你不還沒答應嘛!”賀洞淵表情一僵,攬了下林機玄的肩膀。檀香味又逼近過來,林機玄發現這小子最近是越來越喜歡動手動腳,是他表現得過于和顏悅色了?幹脆利落地拍掉某人的爪子,林機玄避開一步,說:“剛才你看到什麽了?”
“那邊,”遠處是影影綽綽的廠房辦公樓,約莫有五層樓那麽高,伫立在黑暗裏只能看到一圈不太明顯的輪廓,賀洞淵說,“剛才好像有什麽東西從那上頭掉了下去。”
林機玄一蹙眉頭,說:“你來之前,制鞋廠內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厲鬼,他們像是刻意趕過來給那個鬼将軍喂食的一樣,集體向這裏靠。我來的時候看到門口有個正在熟睡的保安也在裏面。”
“你來的時候?今晚?那不沒過去多久?人這就死了?”賀洞淵發出四連問。
“是,”林機玄颔首,“所以我有個可怕的猜想,這個制鞋廠裏的人死了大半。”
賀洞淵:“……邪門。”他沒再多說,招呼林機玄坐回車裏,開車載着林機玄往墜樓處走。半路上,他突然問道,“剛才那星空怎麽回事?我剛進廠房門的時候就看見了,那麽奇異的星象還是頭一回見。”這話意有所指,試探的成分很大。
林機玄祭出萬能絕活:“不知道。”
賀洞淵:“行吧,總有你知道的時候。”
林機玄輕聲笑了起來,他聲音清透,在寂靜的車內顯得格外好聽,賀洞淵瞬間忘卻了剛才博弈的失敗,渾身舒坦地說:“最近的同事大概還有十分鐘就到了,我讓他們先去盯着那個鬼将軍,咱們過二人世界去。”
“指不定還有別的鬼,”林機玄回想起剛才賀洞淵的開光嘴,看了他一眼,“你還是少說話得好。”
賀洞淵:“……”
什麽浪漫幻想通通滾蛋,赤裸裸的現實硬得像塊啃不動的骨頭。
他妥協地閉了嘴,想了想也是自己蠢,既沒有玫瑰也沒有燭光,只有大半夜無盡的漆黑夜色和不知道前面等着自己的什麽鬼玩意,他扯什麽二人世界,玩什麽暧昧?
保時捷很快把兩人送到了高樓樓下,賀洞淵找地方把車停了,兩人便下車前去尋找墜樓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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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太黑,路燈燈芯一閃一閃的,偶爾亮的時間長一點,也像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太,喘出一口稀薄的氣。
兩人分別開着手機上的手電筒,難得達成了“一起搜索”的一致,因為那個讓他們大半夜不睡覺跑來工廠探險的罪魁禍首黃定一直沒出現。
回頭看了一眼過來的路,已經被黑暗吞噬,很難找到從那邊角度看過來的方位,只能地毯式一寸一寸地摸過去。此刻的凱欣制鞋廠比林機玄來的時候還要寂靜,鴉雀無聲到一片死寂。
但好在攏共就這麽大點地方,繞着這座辦公樓轉一圈費不了多少時間。
兩人默契地同時保持沉默,将呼吸壓到很低,一人查看圍繞着辦公樓的綠化帶,一人查看辦公樓樓下。賀洞淵忽然停了下來,指着不遠處說:“你看那邊,灌木叢是不是被壓得趴下了?”
“好像是,看不太清,過去看看。”
兩人飛快地過去查看,果然如賀洞淵察覺的那樣,冬青樹叢被壓垮了一小截,有什麽東西搭在上面,賀洞淵将手機燈光打在上面,映出一條蒼白的胳膊,手臂上被烙了一個紋路,纏纏繞繞,像是枝葉。
“是蓮紋。”賀洞淵常跟這種圖紋打交道,熟悉得很,“剛烙上去的痕跡,是浮屠道嗎?”
林機玄一腳邁進綠化帶,想要把人從冬青樹從裏撈出來,低頭一看,綠化帶內勾勾連連你壓着我我壓着你壘着好幾具屍體,其中一具體溫尚在,顯然是剛死不久。
他蹙了蹙眉,現在已然無法将屍體一具具全都清點清楚,賀洞淵正在彎腰查看他們身上是否都有一致的圖騰,林機玄給他讓開位置,不經意間瞥到背後什麽,轉身一看,頓時屏住了呼吸——
他拉了下賀洞淵,賀洞淵滿腦子都放在綠化帶的屍體上,漫不經心地擡頭一看,也呆住了。
“操。”賀洞淵罵了一句髒話,顧不得這裏的屍體,快步走向辦公樓的背陰處。
這裏活像是個積屍地,大量的屍體鋪在地上,一時之間讓人不知道該查看什麽。
林機玄看了一眼樓的高度,說:“看看,也許還有活人。”
賀洞淵點頭,神色凝重地前去翻看每一具屍體,有的屍體已經僵硬冰冷,有的屍體還尚有人類的體溫,他低聲念誦咒訣,開了靈視,清清楚楚地看到這些屍體周圍沒有一星半點鬼魂,哪怕是游走出來的三魂七魄也一概全無。
他不信邪地掃視一圈,終于找到一個還沒有完全脫離身體的魂魄,此刻正處在魂靈的狀态,異常脆弱。
賀洞淵:“這邊。”他奔過去,把人從屍堆裏扶了起來,那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四肢因為沖擊扭曲得不成樣子,頭骨碎裂,滿臉鮮血,身體還有餘溫,在冰冷的屍堆裏溫暖得像是一塊剛燃起來的碳火,可誰都無法阻止他的迅速熄滅。
他的人生也本該處在最溫暖最朝氣蓬勃的時候,卻被過早地吹熄了肩膀上的生命之火。
氣息已經沒了,賀洞淵将魂靈固定在他體內,屍體突然睜開了雙眼,直勾勾地看着虛無處,神色平靜,歪斜的嘴唇緩緩開口,低聲念道:“人生皆苦,苦海無涯。”
賀洞淵死死咬緊牙關,壓抑不住勃發的怒氣,最終還是忍不住,低聲罵道:“蠢貨!等你死了才知道什麽是苦——你知道自殺的人會怎麽樣嗎?!死後進枉死地獄,受盡刑法後入三惡道輪回!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沒一道是個舒服的地方。不想當人是吧?想當畜生是吧?!”
他像是聽不到賀洞淵說的話,仍在固執地念誦着自己錯誤的信仰。
賀洞淵還想再說什麽,卻被人猛地撲住,抱着推向一旁,下一秒,有什麽東西墜落下來,正正好砸在他所在的地方。
林機玄擡頭看了一眼樓上,說:“在天臺。”
賀洞淵回頭看了一眼剛從樓上跳下來的人,那人神情也如同超脫了一般,他咬了咬牙,身體不住輕顫,終是念誦經文,将這處地方保護了起來,讓他們本就行差踏錯的靈魂不至于再錯誤地奔往萬劫不複之地。
樓層沒裝電梯,林機玄要想上樓頂只能爬樓梯,他飛快地繞了上去,在推開天臺厚重的鐵門時頓時被樓頂的畫面驚呆了。
地面上繪制着巨大的金色蓮紋,一圈蠟燭圍繞着圖騰正閃爍着微弱的光芒。
在蓮紋正中間,一人仿佛正在接受灌頂之禮,屈膝跪在地上,虔誠地向另一人磕了一個頭。
搖曳的燭光将那人的面容影影綽綽地照着,從輪廓上可以判斷出,這就是他曾見到的黃定。
察覺到林機玄到來,黃定沒有流露出任何慌張的神态,他身邊有一盆碳火,他從容不迫地取出鉗子在頂禮膜拜那人身上烙印出了一個蓮紋,以手指點着那人眉心,說:“苦海無涯,解脫去吧。”
那人游魂似的站了起來,轉身往天臺邊緣走。
“等下——”林機玄厲喝一聲,那人聞若未聞,從天臺上一躍而下。
距離太遠,林機玄根本來不及阻止他,略顯燥熱的夏夜晚風掃蕩着天臺上閃爍的燭光,林機玄陰沉着臉看向黃定。
黃定忽然狂笑了起來。
他大步沖黃定走過去,一腳踢開身邊的燭臺,亂七八糟的燭臺側翻在地上,微茫的燭光轉瞬間便熄滅了。
他走進巨大的圖騰裏,一把拎起黃定的衣領,瘦弱的中年男被猝不及防地拎了起來,嘴角冷笑還未扯出就被一拳打在臉上。
他撞倒在椅子上,險些扯倒了火盆,林機玄一腳踩在他的腹部,居高臨下冷睨着黃定:“邪教信仰!你在殺人!”
黃定臉頰很快腫起了一塊,他看着林機玄,輕笑:“人生八苦,我這是在幫他們解脫。”
“解脫?”林機玄将他拎起來掼在椅子上,“你怎麽不說替自己解脫?”
“我有大使命,”黃定看着林機玄,說,“我還不能解脫。”
賀洞淵爬上樓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他拎起上衣,抽出皮帶,褲腰向下一墜,露出線條緊實的腰腹。男人快步跑過去,将黃定反手捆在椅子上,一掃周圍,譏諷地說:“天魔的信徒?你信浮屠道?浮屠道不是讓人自殺嗎,你還活着幹什麽?”
黃定冷笑:“你們只知浮屠道的皮毛,不知浮屠道的本質,自殺?自殺有什麽用?自殺不是真正的解脫,只有那位大人物才能帶來真正的浮屠道,而你們——”他神色陡然變厲,兇惡地看着他們,“你們殺了那位大人物,斷絕了這世界純淨的希望。”
賀洞淵聳了聳肩,不以為意地說:“邪教信徒都是這樣癫狂。我不知道那位大人物會帶領你們走上一條怎麽樣的浮屠道,但你落在我手裏,我怎麽着也讓你感受一下VIP級的慘無人道,趁我——”他一瞥林機玄,黃定臉上的傷肯定是他打的,顯然他此刻非常生氣,賀洞淵識相地收起自己一身歪風邪氣,正兒八經地說,“說!為什麽要搞這麽一出?!犧牲了這麽多條人命養出那個鬼将軍有什麽好處?!”
林機玄冷冷地補了一句:“那個鬼将軍已經被困住了,灰飛煙滅是遲早的事情,黃定,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耗費了這麽多心血所做的事情全都白費了,不,沒有白費,你成功地讓自己背了滿身罪孽!阿鼻地獄,油鍋刀山,你全都要嘗試一回。”
黃定露出一瞬驚詫的神情,在看到林機玄沒有一絲玩笑的眼神後低垂下頭,輕聲笑了起來,他笑聲越來越大,最終漸漸沉默下來,一聲不吭。
“說啊。”賀洞淵不耐煩地踢了一腳椅子。
黃定依然保持沉默,他垂着頭,坐在椅子上前後搖晃,活像是個自閉又多動的孩童,他快要磨光了兩人的耐心時,忽然向一側歪倒過去,撞翻了一側炭盆。
他身上不知道帶着什麽可燃物,一觸碰到炭盆時就猛烈地燃燒了起來。
賀洞淵和林機玄都沒想到,他會決絕到這個地步——直到現在,他所表現的像是個難以理解的瘋子,莫名的信仰,莫名的行為,莫名的自殺,他拒絕和任何人交流,因為在他的認知裏,所有人都無法理解他,他就像是個孤獨的精神病患者,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幹着極盡瘋狂,只有他自己的思維能夠理解的事情。
賀洞淵脫下上衣,在黃定身上拍打着,林機玄也解開襯衫的扣子幫忙滅火,但火勢燃燒得異常猛烈,将黃定團團包圍。
就在此刻,天臺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趙昌平舉着滅火器沖了過來,他嘶啞着嗓子喊道:“黃定叔——你不要死——!我求你了——你不要死!”
黃定身體一顫,自燃燒起就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的男人在此刻忽然嚎啕慘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