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閨秀5

陳衍面對這種羞辱,應當勃然大怒的,但他被那雙浸透着冷血的眼睛看着,竟然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更別說沖這個人發怒了,還是那個柔弱的表妹出聲道:“夏先生為何不讓我們走?”

夏仰宗咧嘴笑了,難得,不是那種譏笑冷笑,甚至帶了點嬉皮笑臉的意思,“小姐不是要做襖裙,這沒進鋪子,怎麽就打道回府了?”

被夏仰宗無賴的态度氣得都要笑了,陳衍如果現在還不知道這個兵痞是什麽想法,那他就是個傻子!

竟然敢肖想他的未婚妻,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出身身份,真是老牛想吃嫩草,豬八戒也想追上嫦娥!

完全忘記了自己有多嫌棄這個未婚妻。

“襖裙我們不做了,請你讓開!”陳衍擲地有聲道,夏仰宗不耐煩地瞟了陳衍一眼,他娘的哪來的毛頭小子,一直在這兒咋咋呼呼的礙事。

夏仰宗想了想,讓開了身子,做了個請的姿勢,陳衍被他突然轉變的态度吓了一跳,狐疑地走到車門邊,就在他拉開車門的一瞬間,靜立着的夏仰宗出手如電,一把抓住他的領子,把他往車裏一推,“碰”的一聲甩上車門,厲聲對司機喝道:“開車!”

老許不知怎麽地,毫不遲疑地就踩下了油門。

可憐陳衍在後座被突如其來的加速害得在車裏摔來滾去,“哎呦哎呦”地叫,老許仿佛被什麽掐住了脖子,沒法思考了,呼吸都憋着氣,腦子裏只有那句一字一頓的命令——“開車!”

一直七拐八扭卯足了勁開出了好幾裏,才聽到自家少爺狂吼着:“快停車!”

電光火石之間,陳家的車就那樣開走了,沈明漪默默無言地看着笑得開懷的夏仰宗,心裏實在覺得有些可笑,這是盯上她了?她甚至沒費吹灰之力,怎麽這個原主記憶中夏蘊芝的大靠山仿佛一副對她情根深種的樣子?

“這位小姐,你還沒告訴我你的芳名。”夏仰宗沖着沈明漪咧嘴笑。

夏蘊芝簡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她這個父親今天就見了兩個鐘頭,那臉色像冬天的巴黎塞納河,冷得結冰,她是這個世上他唯一的親人,可他卻都不帶正眼看她的,連跟她坐一輛車也不肯,好像多看她一眼都傷眼睛,現在居然對着個看上去跟她一般大的小姑娘大獻殷勤。

如果夏仰宗知道夏蘊芝在想什麽的話,一定對她的想法很認同,看她确實傷他的眼睛。

“沈明漪。”沈明漪簡短地答道,“姓名我已告知,麻煩夏先生讓讓,我想表哥很快會來接我。”

夏仰宗不死心道:“沈小姐不是要做襖裙,今天夏某把蘇記包了,沈小姐可以慢慢挑選。”

縱使心機深沉如沈明漪也被此人的厚顏無恥震驚了,也許她應該考慮要不要換個人來借力複仇。

同樣震驚的還有夏蘊芝,她瞠目結舌道:“爸爸,你不是說給我做衣裳嗎?”

夏仰宗不耐煩地說:“你不是不想做嘛,”家裏丫環的衣裳正适合她,反正能把該包的都包起來就成了,這麽一想,他馬上吩咐兩個士兵,“大學,中庸,把小姐帶回去。”

兩個士兵一齊敬了個禮,“是,将軍!”

說完,跟押犯人似的把大呼小叫的夏蘊芝粗魯地往車上押,完全不顧這是夏家唯一的千金。

好了,閑雜人等都退下了,現在總算清淨了,夏仰宗美滋滋地看着沈明漪,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齒,那眼裏的涼水早成了一汪溫泉,暖洋洋地透出一股騷氣,“沈小姐,咱們進去做襖裙?”

沒等沈明漪表态,陳衍又殺回來了,他是一個人跑回來的,老許停車以後吓得腿直哆嗦,讓他往回開,他抖得車都發動不了,陳衍一個大少爺又不會開車,只拼着一股勁,硬生生地飛快跑了幾裏,跑回蘇記時喘得像破風箱似的。

他也不知道,他拼着的是哪股勁,反正他看到沈明漪還好端端地站在門口,那股勁就散了,一屁股跌坐在臺階上。

汗水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襯衫,身上穿的西裝外套也髒了,不知道是在車裏摔髒的,還是在跑的時候撞了別人的攤子蹭髒的。

今天他終于把翩翩公子的面子裏子都丢了個一幹二淨。

可是他的表妹笑了,那酒窩又盛滿了蜜,玻璃似的黑眼珠折射出歡喜的光芒,才認識她短短一天,他已經知道,她的笑容有很多,似冷淡,似羞怯,似甜蜜……

而現在的笑容,是她最美也最吝啬給予他的,一個真心的甜蜜的笑容。

陳衍幹澀的喉頭突然湧出一股熱血,正要說些什麽,表妹那張笑顏就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那人甚至張開了長臂,擺明了要把兩人隔開。

夏仰宗被這表哥表妹眉來眼去酸得倒牙,大剌剌地用自己高大的身體把兩人擋住,嘴巴上閑閑地說:“哥妹授受不親,沈小姐還是快進去看襖裙吧,一個臭男人,沒什麽好看的。”

仿佛他自己是個花朵般的香男人。

沈明漪冷冷地瞥了“香男人”一眼,道:“夏先生,從剛剛開始,你就實在無禮極了,今日這個襖裙我是不會做的,請你讓開,相鼠有體,人而無禮,夏先生煩請自重!”

夏仰宗被沈明漪一通铿锵有力的話語砸的腦門發暈,說他像老鼠?他這麽英俊潇灑,身長八尺,怎麽會像老鼠?不過她生氣的樣子也那麽好看,比她剛剛笑起來還好看。

他絕不承認是因為嫉妒那個笑容是給別人的男人。

同樣被沈明漪這通話砸暈的還有陳衍,說好的古板閨秀呢?怎麽膽子比他還大,教訓起人來毫不留情,跟他小時候的先生有的一比。

沈明漪可不管兩個人怎麽想,三步并作兩步的從夏仰宗臂旁繞過,不避嫌地扶起呆坐着的陳衍,小聲道:“表哥我們走。”陳衍傻乎乎地被拉着就走。

夏仰宗呆了半晌,沒去追,她說得對,他今天像個老鼠似的,實在無禮,對畫上的美人他平素都是珍而重之的,摸也極少摸,摸之前還要仔仔細細地把手裏裏外外洗個幹淨,怎麽這美人走下畫來,他就那麽糊塗了,他娘的,讀書的時候就不該跳過那些娘們唧唧的情詩。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書到用時方恨少!娘的!悔哉悔哉!

一到了夏仰宗看不見的地方,沈明漪就默默放開了扶着陳衍的手,擔憂地道:“表哥,你沒事吧?”

陳衍哪能說有事,他要重新把環城公子的臉撿起來,于是他拍拍胸脯,“有什麽事,你表哥我健壯得很!”

也不管自己灰頭土臉的有沒有說服力,沈明漪被他逗笑了,嗔怪道:“穿着皮鞋跑,腳不疼嗎?”

在明漪沒說之前,陳衍一點也不覺得疼,只是被她一說,他馬上覺得那雙平素養尊處優的腳隐隐作痛,卻還是強撐着道:“一點兒也不疼。”說完,為了驗證自己的話,還誇張地晃了晃腳,來證明自己沒事。

見陳衍的腳沒事,沈明漪低頭不說話了,倆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陳衍的腳越來越疼,尤其是腳尖,鑽心地疼,估計是破了。

“表哥,謝謝你。”沈明漪鼓起勇氣擡頭,眼睛亮亮地盯着陳衍,“謝謝你今天保護我。”

保護?他保護她了嗎?他好像只是在丢人……陳衍有些羞愧道:“我沒有。”

“不,你有。”沈明漪斬釘截鐵地說,“你在蘇記就想帶我離開,也不怕他們的槍,老許帶你走了,你還跑回來找我,表哥,你保護了我。”

在沈明漪堅定的眼神中,陳衍忽然覺得渾身都輕松了,他今天的事兒一點也不丢人了,他忍不住對沈明漪露出一個真誠的笑容,“謝謝你,表妹。”

看到他燦爛的笑容,沈明漪卻低下了頭,“表哥,這是你見到我起,第一次真心的謝我。”

陳衍猝不及防地被震了一震,還沒等他緩過神來,沈明漪又炸了個雷,“我知道表哥不喜歡我們的婚事。”

她似乎豁出去了,自顧自地說:“我也不喜歡。”

說完,她又有些羞怯,臉上泛起了紅暈,還有些訝異,好像驚訝自己怎麽突然跟未婚夫談起了婚事,可既然開了頭,她就忍不住接着說:“在我心裏,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倆是自小定下的親事,我應當接受,可我總害怕,我與表哥……”

沈明漪紅着臉,咬了咬牙,“若不是兩情相悅,如何能朝朝暮暮?”說完,她的眼眶裏幾乎泛出了點淚,這些話,能對陳衍說出來,對她來說,太不容易了。

這也是原主在面對這樁婚事時真實的想法,只是陳衍的溫柔暧昧,姨母的強力挽留,自己的驕傲自尊,世人的閑言碎語,還是釀成了一場悲劇。

這些話,原主到死也沒機會說,她想告訴所有人,她不是那樣不知廉恥,非要賴在陳家,不,她也有自尊,她也有靈魂,她也渴望自由,她也想被愛,這樁婚事裏,她沒有那麽厚顏無恥。

今天,這番話早早地當着陳衍的面說了,說得陳衍又羞愧又生氣,他羞愧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從一開始,就把這個表妹當成敵對,只肯給她虛僞的好意,沒想過她也有自己的考量,而他生氣的是,她對這樁婚事竟然這麽不看好嗎?

難道她心裏有了人?

“表哥,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可以一齊同長輩說,取消這樁婚事。”

沈明漪說的最後一句話在陳衍腦海裏回蕩了一整夜,取消這樁婚事,是他從懂事開始就夢寐以求的,怎麽現在勝利的果實近在眼前,他卻躊躇不前。

他這是怎麽了?那一夜,他腳疼得整晚也睡不着。

同樣睡不着的還有雨松,她是整個園子裏最得臉的丫頭,卻當衆被少爺趕到廚房,從今日起,她就不在是少爺房裏的丫頭了,她想不通,為什麽?為什麽替少爺送了件鬥篷,少爺就發了那麽大的火,她更想不通的是,這件鬥篷怎麽會被送回?

若她是那個表小姐,收到了少爺特意送來的鬥篷,還不得珍藏在衣櫃裏,時時撫摸,為何她會去送回?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沒有人能回答她,只有她自己的淚水打濕了冰冷的枕頭。

陳園裏睡不着的人很多,而夏公館的一大一小兩個主人也正雞飛狗跳。

夏蘊芝扯着送來的傭人服扔在地上,“Unbelievable!爸爸就讓我穿下人的衣服?他瘋了嗎?我要見他!”氣急的夏蘊芝也毫無戰鬥力,尖叫着被一群丫頭按在床上換衣服。

夏仰宗很有先見之明的把夏蘊芝安排在公館離他最遠的一棟小樓,這樣這個沒開化的小洋鬼子就吵不着他了,所以此刻夏蘊芝那的鬧騰,他一無所知。

切,沒讀過華夏文化的小洋鬼子,一點規矩都不懂,明天得叫上幾個先生好好教教。

他正為另一樁事煩惱,春秋打聽消息回來了,那個沈明漪竟然是陳衍的未婚妻子,夏仰宗一聽,那張蕩漾了一天笑意的臉徹底垮了,飯也吃不下了,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憂愁地摸摸手上的畫,心裏有點兒難過,嘆了口氣,“哎,你竟有一項能勝過她了,你起碼是個寡婦。”

要是沈明漪也能死了丈夫,成個寡婦就好了。

他這樣的文明人,總不能叫他去奪別人的妻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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