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刀客1
謝重山在江湖中成名, 全靠他手中的劍,他的劍極快,殺人很利落, 招式卻溫柔纏綿, 劍氣猶如三月的春風,湖水的波紋,淡而綿長,人稱“春水劍”。
沒有人知道,謝家真正厲害的是家中祖傳的刀譜。
謝家代代相傳了一本劍譜與一本刀譜, 練的是多情劍, 修的是無情刀。
只是無情的刀法大有所成者甚少, 謝家的人生來多情。
無情刀,只有絕世間一切情義的人才能練成。
絕情,太難了。
謝重山練的是多情劍,多情劍成就了他,也使他軟弱, 一個多情的人是不能在江湖中立足的, 牽挂太多, 渾身都是弱點, 劍成之後,他便娶了心愛的姑娘,打算歸隐江湖,過平常的日子。
可惜,他的妻子只是個膽小的賣花姑娘, 得知了英俊無匹的丈夫的真實身份,吓得扔下孩子連夜逃了,即便他已發誓要退隐江湖。
他認命了,讓她走吧,一個劍客,是不配有家的。
此時,他身上背負的情義已經太多,絕無可能再去練無情刀,于是他帶着刀譜和兒子去尋找那個能練他們謝家刀法的人。
如果尋不到,便傳給兒子,再做打算吧,他心中也不希望兒子做一個無情的人。
沒想到,在他苦尋七年後,真的讓他找到了這樣一個人選——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謝重山帶着兒子路過破廟,正看到約莫三四歲的瘦小女孩在破廟裏與碩鼠搏鬥,将貓兒大的碩鼠咬得鮮血淋漓,濺了滿手的血,洗都不洗,又冷靜地剝皮生火吃肉。
謝重山在門外觀察了女孩許久,他喜歡女孩那平靜的眼神,小小年紀,對于殺生毫不膽怯,她的心很靜,有些人,是天生的高手。
七歲的謝晉元同情地道:“這女孩真可憐。”他練的也是多情劍,從小父親就教他悲天憫人。
謝重山卻笑了,徑直将女孩帶走,收為徒弟,傳給她無情刀,為她取名叫謝謹,希望她日後在江湖上能謹慎行事,保護自己。
收了這個徒弟,謝重山做對了,也做錯了。
這個女孩是個絕佳的練絕情刀的材料,她無父無母無親無友,正是一個絕情孤寡的人,她的根骨奇佳,悟性也是上乘,在練刀譜的前八式時,她如魚得水,十三歲時就已經能攆着十七歲的謝晉元抱頭鼠竄了。
而從絕情刀的第九式起,她卻再也無法精進了。
謝謹很懊惱,她的歲月裏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練武,現在練武練不成了,只有每日在後山扛着那把大刀對着山上的野雞野豬撒氣。謝重山見她用那把絕世好刀對着一群畜生逞兇,他明白了,無情刀要見血,人血。
當夜,謝重山吩咐讓她下山去取了江湖上有名的“缥缈扇”白振雲的命。謝謹聽了,馬不停蹄地就下山去了。
“缥缈扇”在江湖中以一把靈動的紙扇成名,他的紙扇變化多端,佐于一身如蝶般輕盈的輕功,許多對手與他交手,連他的衣角也沒摸到就死在了他的扇下。
那些人死的時候都瞪大了眼睛,似乎怎麽也想不明白,一把紙扇,怎麽會輕易取走他們的性命?
今夜,他又遇上了一個來“找死”的對手。
很奇怪,是一個小姑娘,在如水的夜色下直直地站在路邊。
她穿着灰色的粗布衣服,臉上胡亂地用一塊黑色布條纏住了頭,打扮得很滑稽,只露出了一雙眼睛,好幹淨的眼睛,從她瘦削的身量上看,不過十三四歲,像一顆青澀的果子。
“我來殺你。”她說道。
白振雲沒有因為對方看起來像個柔弱的小姑娘而掉以輕心,他背着的手悄悄地拿起了袖中的紙扇,能在江湖上安穩地活着,就是因為他什麽時候都不會小看對手。
當然,更因為他很擅長交際,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的命都只有一條,沒有什麽深仇大恨,江湖武鬥不過是為錢為名為利,總有的商量,何必非要取人性命呢?于是,他和善地說:“小姑娘,為什麽要殺我?”
那位小姑娘盯着他背着的胳膊,眼睛裏露出一點困惑,她伸手把身上背着的刀拿了下來,輕輕一抽,将刀上裹着的布袋解開,把那把半人高的刀穩穩地握在手上,奇怪地說道:“你這個人連自己做了什麽虧心事,都不知道嗎?”
說完,她動了,像一片輕輕的葉子,攜着狂風而來,一刀就将白振雲的頭砍下。
白振雲死的時候也瞪大了眼睛,似乎怎麽也想不明白,一個毫無殺氣的幹淨小姑娘帶着如此笨拙的一把刀,怎麽會輕易取走他的性命?
謝謹新奇地看了白振雲的屍體一眼,原來人死了,跟山上的野雞野豬死了,也沒什麽分別。
仔細地将手上的刀重新纏好,看了看身上,實在沒有多餘的布料了,只能将白振雲的人頭提在手上,當夜,她狂奔了一夜,天還蒙蒙亮就帶回了白振雲的人頭,就像她小時候一樣,沾了滿手的鮮血,卻毫不在意,只是高興地向師傅邀功:“師傅,我只用了一招。”花費的都是路上來回的時間。
看着徒弟燦若春花的笑臉,謝重山終于知道自己哪裏錯了,這個徒弟,對他有了師徒之情。
她也練不好絕情刀了,絕情,太難了。
謝重山不忍心告訴徒弟真相,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謝謹高興地往後山去練刀譜上的第九式,不出意料,她還是練不會。
她沮喪地說:“一定是殺的人太少了。”
她開始每月下山殺人,殺的都是些江湖中成名的武者,而他們的鮮血并沒有讓她在刀法上精進,反而讓她的刀越來越不平靜,有時候她半夜冥想,能感到身邊的刀在躁動,它想飲血,要高手的鮮血。
無情刀的副作用出現了,謝家的無情刀譜共十一式,無情之人修煉,練成之後就能随心所欲,掌控這把天下絕無僅有的鋒刃。
但謝謹只停留在第八式,她開始被這把刀影響。
她殺人的時候招式越來越殘忍,不同于以前的幹淨利落,她總是把場面弄得無法收拾,久而久之,江湖中開始流傳她的名號,月月都出來殺人,神秘的刀法,渾身包裹的像個怪物,被她盯上,必死無疑,她的外表活似個小姑娘,可有哪個小姑娘有這樣可怕的殺人的功夫?
謝晉元十六歲的時候下山,只一年,就得了與他父親一般溫柔的名號——“秋月劍”。
而謝謹花了四個月,得到了一個名號——“狂刀”。
謝晉元聽了哈哈大笑,他指着正在做飯的謝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師妹,你的名號怎麽像個男人?”
謝謹篤篤篤麻利地把莴筍切好,倒入炖着鴨子的鍋裏,不在意地說:“我覺得挺好。”在她心裏,像個男人沒什麽,她還小,又一直住在山上,不懂男女之別。謝晉元靠在門邊,一塊一塊地吃着師妹腌好的臘肉,心裏覺得他的師妹明明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哪裏可怕了。
師妹殺人,都是有她的道理的,她只殺虧心人,那些人沒做什麽虧心事,怕什麽人來殺?
只是像謝晉元這樣多情溫厚的人,是不會明白的,在江湖中,要安穩地活着,誰能不做幾件虧心事呢?
而從不做虧心事的謝晉元死了。
先接到消息的是謝謹,那天,她在黃葉崗截住了黃葉三雄,連殺了三人,才讓刀飲滿了血,恢複了些許平靜,沒想到她剛回到山下,心境又不穩了,只能停在山下茶棚一棵茂密的樹上調息。
她在江湖上現在也是有名的刀客了,貿然出現會吓壞別人的,所以她體貼地隐藏了身影。
調息時,卻聽到山下的幾個江湖人士喝着茶議論紛紛,“哎,你聽說了嗎?秋月劍死啦。”“哎,聽說了,少年英才,天妒,天妒啊。”“不知是誰殺的。”“明天我們去英雄莊祭拜祭拜吧。”“怎麽,他的屍首被英雄莊收殓了?”“他來歷不明,自然沒人收屍了。”
幾人正在議論時,樹上突然跳下一個人來,臉上一塊黑布纏的密不透風,背上一把巨大的刀,隐隐散發出殺氣,幾人一見,吓得跪倒在地,瑟瑟發抖,“狂……狂刀……”
“你們說的秋月劍是不是謝晉元?”謝謹平靜地問。
幾人吓得面如土色,壓根沒聽清謝謹在問什麽,只忙着想自己做了什麽虧心事,越想越覺得自己該死,今天恐怕在劫難逃。
謝謹抓起一個還算沒吓暈的一個人,一字一頓地說:“我問你,死的秋月劍是不是謝晉元?我不殺雜碎。”
“是、是、是……”“雜碎”點頭如搗蒜,第一次慶幸自己的武功低微。
謝謹放開了他,她不信,師兄的劍比她殺過的人都快得多,而他從來不做虧心事,怎麽會死?她要去英雄莊親自确認。
傍晚,落日餘晖下,英雄莊又挂上了白幡,表明江湖中又有一位成名的武者隕落,且無親人收屍,只能讓他們代為收殓,葬入英雄冢。
謝謹是一路殺進靈堂的,她說過她不殺雜碎,可她食言了,因她遠遠地看到滿莊子的白幡,就有些生氣了,而在被門口的守衛攔住的時候,她不假思索地擡手就是一刀。
這是她第一次自己起了殺人的念頭,不是師父的命令,不是無情刀的蠱惑,是她內心的聲音:殺吧,在江湖中殺人,要什麽理由?她想殺,她有本事殺,她就能殺。
鮮血從刀刃上滴滴答答地流下,莊子裏的守衛不斷地後退到靈堂,謝謹平靜地道:“你們閃開,我不殺你們,我要看裏面人的屍首。”
英雄莊的莊主林蘊寬出來了,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一莊之主,而像個私塾先生,留着長長的胡須,面對地上的屍體,他仍然有禮地拱手道:“久聞狂刀不輕易出手,不殺未成名之人,今日為何來英雄莊鬧事?裏面是謝小英雄的遺體,有何可看?”
謝謹緩緩舉起大刀,黑沉沉的眼珠盯着林蘊寬虛虛拱起的手道:“你的袖子裏藏了六把暗器,白振雲連拔扇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我殺了,你可以賭一賭你的運氣是否比他好。”
林蘊寬平靜的臉色僵住了,他不敢賭,只能也退後,懇求道:“謝小英雄是個磊落的正人君子,林某可用人頭擔保他在江湖中從未做過什麽壞事,若你與他有什麽恩怨,也請念在死者為大的份上,對他尊重些。”
謝謹平靜地說道:“你是個好人,我不殺你。”說完,便擡步走到停放着的屍首旁。
她這一生,極少不平靜,唯有過兩次,一次是她無法參透無情刀第九式的時候,她很懊惱;另一次便是現在,她捏起蓋着屍首的白布的一角,手竟有些發抖,仿佛這塊布有着千斤的重量,原來,害怕就是這種滋味。
閉了閉眼,謝謹掀開了那塊令她害怕的白布,睜開眼,便看到了那張她熟悉的豐神如玉的臉龐。
林蘊寬驚訝地看到一路殺進山莊面不改色的“狂刀”,在看到謝晉元的臉的時候,落了一滴淚,緊接着那雙飽含殺意的眼睛不斷地落下淚來,直到把她臉上的面巾都打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