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宮宴這種東西,向來是不管飽的。

小王爺記得幼時曾跟着母妃出席,君臣推杯換盞,聊着賦稅軍情赈災科舉,他叼着母妃塞給他的排骨困到瞌睡,小腦袋不停的磕去桌面上,他母妃比他好不到哪去,最多能迷迷糊糊的騰出一只手捂着他的腦門,讓他不至于磕傻。

這種無聊乏味的事情,小王爺絕不願意帶着他的道長去體會一次,可穆琮到底是一國之君,去而複返的小太監哆哆嗦嗦的帶回了第二道聖旨,和第一道不同,這一道是給小王爺的。

小王爺臭着臉打開一看,他親哥的字體依舊清隽工整溫文爾雅,但聖旨上的內容卻跟這幾個形容詞沒有半點關系。

親兄弟血濃于水,自然知根知底,小王爺是幺子,穆琮是長子,換句話說,小王爺穿着開裆褲滿地跑的時候,他這位親哥就已經開始出入宮城正殿手握實權了,想知道他尿過幾次褲子,在樹上卡過幾次蛋蛋,簡直易如反掌。

——于是為了不讓道長知道他三歲光屁股爬樹下不來、四歲偷穿小宮女裙子、五歲騎馬駒摔掉門牙這系列光輝歷史,小王爺決定還是給他親哥一個面子。

今年的宮宴不在沒了大門的皇宮,而是被迫定在了城郊的行宮。

行宮在城外山區,地勢遼闊,毗鄰皇家獵場,沒有那麽多高牆深院,小王爺跟道士早到了一個時辰,不過他們顯然沒有什麽觐見請安的意思。

小王爺帶着道士翻身下馬,理都不理大門口統領,直接牽着道士的手奔了膳房,為了确保行宮大門的不重蹈覆轍,統領眼角微抽,愣是沒敢攔。

籌備宮宴的膳房本就忙得不可開交,況且宮宴上全是至關緊要的人物,入口的吃食安全至關重要,閑雜人等決不可擅闖幹擾,但事情總有例外。

小王爺大大咧咧的帶着道士視察工作,大師傅攥緊了手裏的炒勺,敢怒不敢言的賠了個笑臉。

竈火旺盛,各色食材的香味争先恐後的散在空氣裏,道士在嘈雜的環境中深吸了一口氣,總覺得有什麽不對。

他用劍柄輕輕戳了戳小王爺的腰眼,小聲湊去小王爺耳邊嘀咕了一句,小王爺眉頭一皺,敢忙繞着膳房走了一圈,将十幾個竈臺統統打量了一遍,果然發現了不妥之處。

沒有肉,沒有魚,甚至沒有蝦蟹蚌貝。

小王爺瞬間怒火中燒,氣勢洶洶的質問正在颠勺的大師傅為什麽沒有肉,大師傅一頭霧水非常困惑,他委屈不已的縮了縮脖子,結結巴巴的轉告小王爺這是皇帝陛下親自下得囑咐,陛下說道士修道吃齋,整個宴上不得有半點葷腥。

一炷香的功夫,小王爺親自去獵場裏徒手抓了一只羊,他回來時,道士正坐在膳房屋頂上托着腮幫子看天,古舊的長劍放在他身側,幾乎和深色的磚瓦融為一體。

還沒貼秋膘的羊不算肥碩,動作極為靈巧,小王爺滾了一身草葉才逮着它,大師傅屈于淫威,慌忙放棄了竈上的素齋,扛着羊去拔毛放血,小王爺扒拉着磚瓦邊緣上房,撅着嘴巴去跟他的道長邀功讨親親,道士回過神來碰了碰他的嘴唇,藏着星辰的眼裏微微有些黯淡。

“唔哇……你吃什麽了?”

唇齒相貼的詭異味道讓小王爺打了個寒噤,道士見狀更加低落,他垂下眸子癟了癟嘴,又用袖子蹭了蹭使勁嘴角。

“砂鍋,嘗了一口,一點都不好吃。”

小王爺抓羊的時候,他閑着沒事四處溜達,膳房邊上的院子裏有個單獨的竈臺,上頭煨着一個砂鍋,他被小王爺扳成了一日三餐的正常習慣,快到飯點就餓得難受,看管竈臺的禦廚一走神,他便從房上倒挂而下,端走了那一鍋東西,結果一點都不好吃。

冰雪初消,內裏是同常人一樣柔軟的心緒,道士眼角有些發紅,他喜歡和小王爺頭并頭的親去一處,可現在他先是吃了不好吃的東西,而且小王爺還不願意親他了。

道士抿起薄唇,清冷的面上多了幾分委屈和稚氣,小王爺心頭一酥,哪顧得上那股澀苦味道,他趕忙捧起道士的面頰再次親上,并且親得比哪一次都長。

“我都說了,他的廚子不行,別氣,我們一會吃烤羊腿。”

這兩個人親夠了,宮宴也正式開席,小王爺故意帶着道士晚去了一會,錯過了跪拜叩首的環節,穆琮倒是寬容,見他們到了便讓人引他們入席,沒有讓他們補全禮數。

行宮寬敞,宴席設在半山處的平臺上,一仰頭就能看見袅袅星空,道士挨着小王爺坐下,順手将長劍放在了一邊的軟墊上。

烤羊腿還沒熟,精心準備的素齋先上了桌,道士沒什麽興趣的拿着筷子挑了幾下,轉頭就跟小王爺嘀嘀咕咕夥食标準太差。

穆琮在座上聽得一清二楚,只恨自己一片好意喂了狗,他眼不見心不煩的端起酒杯,主動調動氣氛岔開話題,他不是白請這兩個小混蛋吃飯的,宴上還有他國的使臣,穆珩回朝掌兵和這個武功高深莫測的道士都是對鄰國最好的警告。

宴上照舊是推杯換盞,無聊透頂,小王爺一點也不想搭理別人,也一點沒察覺出來穆琮是要給他立威,他專心致志的托着腮幫子看着等羊腿的道士,眼珠子都快掉出來。

“叫你呢!聽見沒有!!”

酒過三巡,穆琮終于恨鐵不成鋼的丢出了果盤裏的糕點,裹着糖餡的酥餅正中小王爺的腦袋,小王爺驚了一跳,慌忙拍去發間的碎屑,道士看了看地上的酥餅,不假思索的伸出手去撿了起來。

“——髒了髒了,別吃。”

小王爺沒聽見,小王爺天賦異禀,直接在腦子裏把穆琮設置成了半永久屏蔽模式,他搶過道士手裏的酥餅扔去一邊,又用錦袍的袖口給他家道長擦了擦手,

道士癟了癟嘴,依依不舍的看着小王爺把他指尖上的碎屑擦掉,他餓得不行,可餐前的糕點又是按禮制擺得,整個宴上也就是穆琮桌上有那麽兩盤。

待道士指尖擦淨,小王爺終于想起來他哥,他攏袖起身,想去把穆琮桌案上的糕點端過來,反正他哥不吃甜食,擺着也是浪費。

小王爺把大不敬的舉動做得行雲流水,穆琮額角青筋一跳,終于忍無可忍的薅住了弟弟額前那兩撮小劉海。

“——你給朕像個人樣!!!”

宮宴永遠不是真心實意請客吃飯,這一場宮宴有他國外使,更有穆琮沒辦法料理的朝中勢力。

除去小王爺和道士,所有人都是各懷心思的,外使要來看看這位即将掌握軍權的王爺到底有幾分斤兩,而朝中那幾位盤根錯節的重臣則是要想方設法的阻擋小王爺重回朝堂。

穆珩雖有戰功,可這半月罷朝罷工不聽诏的惡名已經傳出來了,再加上他根本不避人,整日就拉着道士在城裏吃喝玩樂,穆琮就是有心扶持他,也架不住民間流言紛紛。

虛假的熱鬧氣氛驟然冷卻了下來,皇室秘辛兄弟反目這種熱鬧場面真實上演,外使快快樂樂的磕起了自帶的瓜子。

穆琮氣得胸口疼,小王爺被抓的頭皮疼,他們兩相僵持的功夫,道士面無表情的眨了眨眼,緩緩站起身來,一旁的統領面色微白,急忙閃身去到穆琮背後,低聲提醒他這位不怕死的主子趕緊撒手。

短暫的鬧劇及時落幕,小王爺仍舊沒有抓住重點,他氣哼哼的白了穆琮一眼,只覺得他這親哥太過小氣,他也不想拿什麽糕點了,他轉過身去拉起道士的手,打算直接去膳房拿上羊腿就走,穆琮氣得來不及攔他,好在有更不怕死的外使吐出了嘴裏的瓜子皮,陰陽怪氣的搭了腔。

“——王爺這就走了?別啊,陛下不過是玩笑話,王爺無需多慮。再說王爺此前被我們上将軍射中一箭,已是負傷,若是再與王爺強行比試那不是勝之不武。”

天下局勢紛擾,各國都想在亂世裏分得一杯羹,穆國位在中心,虎狼環伺,盟友仇敵朝結夕變,穆琮久在宮中,深知這些事情的利害關系,但小王爺不一樣,小王爺是在戰場上長大的,他不懂虛與委蛇的結盟議和,也不想去搞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自己就是兩國之間虛情假意的産物,所以他打心眼裏厭惡這些。

他本來就不認同穆琮的邦交之道,他在西境上打沒了那麽多兄弟戰友,他自己都在西境上差點丢命,可穆琮居然還能将敵國的使臣請到宮中喝酒吃菜,談什麽調停議和。

戰場上是打,在這個破宮宴上也是打,早一日挑起事了,就能早一日撕破臉皮戰場見。

小王爺下巴微揚,不留痕跡的将道士往自己身後護了一下,他擡腳将身前的桌案勾起一踹,滿桌碗碟朝着外使落座的方位擊去,外使背後寡言少語的武将橫抄桌案悉數擋下,也算是一等一的好身手。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小王爺指骨微響,陰恻恻的咧了咧嘴,左右羊腿還得烤上一會,他中箭受傷是被這狗屁将軍偷襲的,真要一對一的比劃,也算給他飯前消食的機會。

“比,怎麽不比。老子今天非叫你知道——”

小王爺放狠話的功夫,一直沒有動靜的道士忽然動了,他堂而皇之的從小王爺身後邁步出來,輕描淡寫的從虎視眈眈的兩個武将中間走過,不染纖塵的白衣被月光和滿室燭火映得微微發亮,他在這樣一個一觸即發的氛圍裏走去平臺邊緣折了一根還帶着嫩芽的枝杈,而後又旁若無人的走回了宴間。

“起來,我跟你打。”

嫩葉尚有草木香,道士虛握枝杈,指向了跟小王爺對上的武将,同樣征戰沙場數年的男人沒有小王爺那麽細皮嫩肉,他驚愕又疑惑的皺了皺眉,只當這個過于好看的年輕人是在逗弄他。

“刀劍無眼,先生莫要說笑,還是盡快退——”

“不跟你笑。拿你的兵器,我替他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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