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穆國左相,驚才豔豔,年少成名,文武雙全,心志高遠,籌謀在胸,誓要追随明君幹出一番浩蕩事業,然新官上任不足一月,就因某特殊外力因素造成腰肌挫傷,不得不休沐三日,靜養卧床。

稀裏糊塗背了大鍋的小侍衛屬于幹長個子不長腦袋的那一種,他思前想後,只當是自己的衣甲太硬,硌壞了細皮嫩肉的左相大人,完全沒有深入思考不會武功的左相大人為什麽會從寝殿裏頭“飛”出來。

于是秉承着男子漢敢作敢當的理念,小侍衛決定負責到底,他在小王爺語重心長的建議下,鄭重其事的在相府門口站了三天崗。

三天後,能下地行走的左相一瘸一拐的扶着後腰走出相府,打算重新進宮進谏,小侍衛虎頭虎腦的沖了過去,一把背起了滿臉寫着活見鬼的清瘦男人,三步并兩步,大步流星的做了左相的代步車馬。

小侍衛腳力很穩,一路上沒怎麽颠簸,從相府到宮城,饒是左相這種難得的狠角色也不免陷入短暫的死機的狀态,耳根發紅的受着百姓們意味深長的注目禮。

兩刻鐘的功夫,小侍衛行至寝殿門口,他小心翼翼的屈腿蹲下,兜着左相窄瘦的腰臀将人放去地上,全程眉目單純,臉不紅氣不喘,只有額上冒了點細汗。

“相,相爺……到地方了,您進去吧,我在外頭等着。”

國中右相位置空懸,即便有也是個名義上的虛職,左相當然擔得起這一聲相爺,只是他年歲尚輕,人又生得格外俊逸好看,小侍衛一直覺得這麽叫老氣。

“……”

老實人好欺負,但在某種意義上,老實人是聰明人的天敵。

娃娃臉的侍衛神情赤誠,一看就是個被人忽悠的憨貨,若是太平年間,這樣大的孩子應當是在街頭飛奔亂跑的小混球,而不是早早進宮當差,試圖為家裏博一份立足之本。

左相眼角微抽,半張的嘴巴悻悻閉上,他沉默着拂袖離去,初秋的日光為他鍍上一層明亮的光暈,籠住了他略有踉跄的身形。

小書房裏換了熏香,道士不喜歡龍涎香的味道,小王爺便特意叫人換了一份聞起來清甜的香料。

堆滿軍報奏折的案幾淹沒了奮筆疾書的小王爺,左相稍稍緩和了神情,正欲拱手行禮,結果就聽見案幾後面傳來了幾聲咯吱咯吱的動靜。

——堆成山的折子不僅擋住了小王爺,還擋住了枕在小王爺膝上吃酥餅的道士。

受害者和罪魁禍首的第一次正式見面來得格外突然,被徒手甩出去幾十米的體驗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左相神色一僵,後腰反射性的開始抽疼。

“王爺,臣——”

“吃完這個就別吃了,快到飯點了。”

左相深吸一口氣,重新做了一回心理建設,只是他剛一開口,小王爺便直起身子放下了筆,專心致志的屈指蹭了蹭道士腮邊的酥餅渣子。

“……”

哄孩子都沒有那麽哄的,更何況是哄一個可以只身殺盡千軍的大魔王。

左相唇角抽搐,腹诽的字句已經快堆到嗓子眼裏,他梗着頸子幹咳出聲,非要彰顯一下自己這個特別不讨喜的存在。

“去裏面再睡一會,睡醒了我陪你吃午飯。”

偌大的一個活人杵在眼前,小王爺勉強做了點表态,他扶起道士清瘦的身子,又欠身去貼了貼道士的眉心,白淨光潔的額頭被細軟的亂發遮去小半,他笑吟吟的往上頭印了個吻,比往日裏還要黏糊數倍。

“清霄,聽話,我一會就來陪你。”

道士嘴裏還有半塊沒咽下去的餅,他迷迷糊糊的同小王爺抵上額頭,原本清明的眼裏蒙着一層白茫茫的霧,小王爺很是耐心的将同一句話重複了兩遍,他鼓着腮幫子将酥餅咀嚼吞下,而後才慢吞吞的松開了抓着小王爺衣領的雙手。

道士不喜歡左相,确切來說,自從前幾日睡醒之後,他不喜歡任何一個出現在小王爺身邊的人。

他揉着眼睛起身,同左相擦肩而過,小書房裏面放着可以歇息的軟榻,但他不想待在這,他怕他又一時手癢,把左相從這扔到宮城門口。

秋日日光晴好,道士在廊下待了一會,身上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柳青恰好散着長發從寝殿當中的正屋出來,準備去膳房給穆琮煮面,頸上還帶着一個明晃晃的牙印。

本該屬于他跟小王爺的荒淫無度如今已經旁落別家,道士輕抿唇角,心裏隐約有生出了幾分煩躁。

他越來越不喜歡這個地方了,他想帶着小王爺回孤山去,那裏沒有永遠處理不完的書卷,沒有總想逼着小王爺去上戰場的左相。

許是道士周身的怨氣太重,穆琮也起身下地,披上一件鴉色滾金邊的外袍走到窗邊,把自己的點心盒子遞了過去。

穆琮尚在恢複,點心多是些清淡甜軟的,道士随手拿了一個軟乎乎的米糕,糖蜜夾着桂花做成的內餡弄髒了他的指尖,他蹙眉叼着食指吮了好幾口,只能嘗到藏在甜膩背後的苦味。

“這場亂子得有個一年半載,我會讓柳青去幫他,你別擔心,阿珩能應付。”

穆琮是歉疚的,故而将話說得格外小心,他欠道士兩條命,道士本已對他仁至義盡,給了他救命的藥丸,若非柳青意外受傷,道士根本不會再遭這一劫。

“北邊他輕車熟路,至于其餘幾家,打也可以,談也可以,不是什麽大事,總能壓下來。”

穆琮說得誠懇,道士左耳進右耳出,只仔仔細細的舔淨了手上的餡料,細密的睫毛低低垂着,在他眼底投下了小片陰影,他能意識到穆琮是在寬他的心,可他不需要。

他不是擔心小王爺,更不是擔心什麽天下大局,歸根結底,他只覺得煩躁。

無論是真刀真槍的打還是虛與委蛇的談,戰事就是戰事,今日不起,明日必起,只要有利益之争,只要有可以點燃引信的由頭,那他的阿行就永遠陷在這些爛事裏。

“……道長?”

道士目光平和,眸色卻深得駭人,穆琮後脊微繃,扶在窗邊的手指下意識打了個顫,垂死之時的記憶在一瞬間湧上了心頭,他記得他奄奄一息的時候,道士就是這樣看着他,鴉黑明亮的眸子深邃涼薄,像是正從另一個時空冷眼旁觀。

“你這個不好吃。”

見穆琮神情不對,道士才後知後覺的眨了眨眼,他別過頭去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神情刻意和緩些許,似是真的在關心糕點的味道。

“不甜,沒有酥餅好吃。”

他邊說邊扯過穆琮的衣襟擦手,誰知軟綢制成的衣料輕薄貼身,衣襟一敞便露出穆琮蒼白光滑的胸口,細嫩得像是女兒家。

——那和小王爺是不一樣的。

小王爺的皮膚是風吹日曬的蜜色,上頭還帶着深深淺淺的傷痕。

隐隐翻騰的內息又開始在心口作祟,道士呼吸一滞,肆意生長的藤蔓沿着冰冷險峻的山石攀附而上,每一片莖葉枝條都植根在他柔嫩可欺的心尖上。

秋風在即将吹過廊下的前一秒止住了,素色的道袍劃過沉寂的空氣,沒有帶起半分塵土,道士在短暫的沉默後朝着宮門的方向邁開了腳步,瘦長的十指垂在身側,緊攥成拳。

“我去望江樓買魚。你同阿行說一聲,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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