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若說士子樓是士子吟詩作對飲酒作樂的地方,那麽停蘭臺便是鸾城乃至舉國最為高雅之地。入停蘭臺者,皆為好雅致之人。

晨光微曦,早早有人登高樓,四四方方的停蘭臺,舞榭歌臺,足夠容納近三百人。四圍豎滿了彩色旗幟,旗幟之上或者印着‘淮’字,或者印着‘蕭’字,除卻這些,更有鸾城世家大姓。

淮蕭二姓,自是代指淮縱與蕭行。

三年來蕭行筆耕不辍‘讨伐’淮縱,淮縱十三歲聲名鵲起,才名一日勝過一日,又經歷三年地獄式窮追猛打,文采斐然一日千裏,放眼鸾國,論才思敏捷,她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兼之俊美一身風華,崇拜她的士子數不勝數。

淮縱素不以才學沾沾自喜,她生性風流不羁,常愛與士子坐而論道,得她一句指點,茅塞頓開,那人便自稱淮門子弟。

哪怕淮縱從未公開承認過,她在民間的名聲依舊響亮得跟她的年紀不相配。

蕭行作為徽王爺嫡長女,皇上禦口欽封的東陵郡主,憑一筆狼毫和淮縱占得伯仲間,且她出身顯貴,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學無一不精,鸾城世家女以她為首。

雖則淮縱嘴賤壞她聲名,但一個假正經的帽子還不足以蓋住她骨子裏浸出的高貴優雅。

是以停蘭臺鬥酒詩百篇的約定傳揚出去,淮門子弟和鸾城世家女自發站到對立面。

賭坊賠率已開,淮縱一賠三,蕭郡主一賠四,停蘭臺琴音未奏,無聲的戰鼓硝煙已經在人們心底緩緩流淌。

三年一度的停蘭臺詩會乃文壇盛事,到了這日,即便藏在深山的大儒都會現身露面,旨在點播年輕一代。

薪火相傳,傳遞人文之美,立铮铮傲骨,為鸾國百世安穩鋪平錦繡繁華路。

淮縱一身雪白長袍踏入停蘭臺,擡眼就看到蕭行款步而來,左邊跟着徽王蕭伯伯,右手邊……是意氣風發的太子殿下。

她微微皺眉,視線移開,踏着穩健步子登上琴臺,作為文壇勢不可擋的新秀,淮縱目色莊重沉斂心神跪坐在琴臺。

起手拂弦,一曲‘羨陵’震徹宇內,琴聲缥缈,悠悠然沉浸其中不知歲月老。

長者,少者,權貴,布衣,正襟危坐在蒲團,屏氣凝神,感受着停蘭□□有的人文氣息,聆聽浩淼琴音,一度生出種與三百年前鸾城文壇前輩們神、交的幻覺。

一曲終了,蕭行望向淮縱的眼神多了抹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

琴音純粹厚樸,直擊靈魂的幹淨與震撼。抛開負心薄幸始亂終棄,淮縱,當得風流第一人。

琴音響徹,宣告停蘭臺詩會正式開始。

詩會當中,種種放浪形骸縱情任性不一一言表。

淮縱腳步輕快的在座位坐下,蕭行坐在她對面——眼皮輕擡就能看到的顯眼位置。

以往停蘭臺不允許女子入內,鸾國崇慕風流,然對女子雖無嚴厲苛責,男兒自負,卻總下意識瞧不起藏在深閨的世家女。

于是蕭行橫空出世,十二歲于停蘭臺質問當世大儒景厭:“何以女子不能入臺、鬥酒、吟詩、奏樂?”

四十出頭的景厭胸襟廣闊,不介意少年銳氣鋒芒,只含笑看她:“若想,小友大可一試。”

而後蕭行當真一日之內連鬥十三名士子,詩文如劍,斬斷當世男兒心裏萦繞不散的傲氣,斬得七十二守臺人不得不緊急商議修改停蘭臺規矩。

由此,停蘭臺上不拘性別,不存尊卑,獨以才華論高低。

那時候的蕭行,鋒芒畢露初生牛犢不怕虎,卻也懂得緊張,央着自己老老實實坐在一旁為她搖旗吶喊。

淮縱眸光溫和,仿佛隔着漫長時光看到對面身穿白袍的小少年無奈又雀躍地舉着印了‘蕭’字的小彩旗,每鬥敗一人,少年都會大喊:“阿行真棒!”

淮縱舉杯便飲,她很期待能在停蘭臺與蕭行飲酒鬥詩,而今卻無法坦然雀躍地舉着小彩旗為她吶喊。

她喜歡蕭行,因為陳年症結沒法訴之于口,長大注定會伴随遺憾,今日,她只想痛快醉一場。

蕭行也是這樣想的。

文人盛會,女子何妨?她偏要和年輕一代站在文壇頂端的淮縱較量,偏要掙一縷不輸男兒的光芒!

她要讓鸾國文壇上的人,以後提到才子淮縱,就會想起東陵蕭行。

酒香四溢,各家珍藏都會選在這天獻出。

酒中英豪,詩中文豪,酒有烈酒,詩也有縱情豪邁比肩日月的曠世遺風。

停蘭臺詩會沒有出題人,沒有固定的題目,停蘭臺上,入眼皆是酒。

桂花釀、果子酒、高粱酒、叫得出名字的酒有十幾種,叫不出名字的酒也有十幾種。

酒香飄散,酒意才情縱情揮發,醉也無妨,自有侍者負責記錄。

而後,詩會散,午夜之前,襯着星辰月色,新鮮出爐的詩篇将會散布鸾城大街小巷,便是稚子也能從中找出幾篇看得懂的詩文。

淮縱舉杯揮墨,一首首帶着酒香氣的詩作随風散落,才情與酒碰撞出這個時代璀璨明亮的火花,不止她一人沉浸忘我之中,對面的蕭行亦是。

女子自有淩雲志,蕭行起初寫的是登高望遠不拘泥世俗的廣闊胸懷,而後寫家國天下四季山川,寫人寫物,連昨夜大貓無意在她衣襟留下貓爪印都寫了出來。

慢慢的,從志向到趣味,從豪情萬丈到女兒家的細膩輾轉剛柔并濟,在她筆下,千字詩文流淌出來的無非二字——不懼。

淮縱也寫家國天下四季山川,寫人寫物寫日常瑣事,寫以小見大的悲怆情懷,寫壯烈,寫豪情,寫筆鎮山河的霸道和果敢,寫将士百戰凱旋的熱烈激昂,寫悲歡寫離合,寫別人,也寫她自己。

七情六欲,愛恨貪嗔癡。

紅塵滾滾,誰也逃不過。

醉意入骨,倒下的何止一二人?

鼾聲之中,也有人縱情高歌,慢慢的,侍者換了一波又一波,最後太子殿下醉得提不起筆,醉倒小榻與衆人一般無二。

蒼穹為被地為廬,睡夢裏都含了酒香詩情。

月色朦胧,蕭行眉梢含情,文不加點,靈感奔湧而出。醉到極致,便以心握筆,洋洋灑灑,天縱英才,誰說只有男兒傲?

落到此刻,真正從始至終都在鬥酒寫詩的,唯有她與淮縱。

淮縱醉得不輕,神色迷離,直到她看不到山河日月,看不到星辰閃耀,她眼裏映着蕭行,心裏裝着蕭行,到最後,寫的也是蕭行。

她誇美人妩媚傾城,贊美人才情滿溢,敬美人嶙峋傲骨,畏美人寡淡冷情。

她寫蕭行,卻不敢承認她喜歡蕭行。

暗戀成瘾,成了不能言說的秘密。

烈酒入喉,筆鋒輕轉,又是肆意橫行快活不在人間。而美人,被她遺忘在筆端,盛開在心尖。

鬥來鬥去,她寫生,蕭行寫死,她寫花開美好,蕭行批她貪慕繁華,她寫醉酒當歌,蕭行怼她且得且過,她寫曼麗缱绻,蕭行斥她紙醉金迷。

寫來寫去,醉醺醺的淮縱發現蕭行又在寫詩怼她。

如何能忍?

怼回去!

兩個醉鬼,筆下詩文如雪片飛。飄飄然如臘月寒冬大雪忽降,累壞了整理詩稿的侍者。

最後,沒了法子,停蘭臺額外派出三十六人。

七十二守臺人盡是鸾國極具才情的詩人,此刻正望着遠處醉态分明的少年少女,會心一笑。

隔着那飄飛如雪的紙片,恍惚看到了下一個詩文開啓的昌隆時代。

蕭行最後醉倒在淮縱懷裏,她拉扯着淮縱袖子,兩人醉得分不清東西南北,蕭行抓着她衣袖嘴裏不停嘟囔,淮縱掙出兩分清明側耳傾聽,結果聽到郡主大人氣急了在罵她。

翻來覆去,罵得就四個字:負心薄幸。

再聽便又是始亂終棄。

淮縱被突然冒出來的八個字驚得酒意沒了一小半,始亂終棄?這哪兒跟哪兒啊?小醉貓,又冤枉我!

她攬着蕭行肩膀跌跌撞撞往欄杆處走,憑欄吹風,酒意漸漸散開,蕭行暈暈乎乎睜開眼,見了淮縱,軟着手打過去。

軟綿綿的掌心觸感極好,淮縱哼唧一聲,容她靠在自己懷裏:“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你要如何?”

“不如何……能如何……”蕭行醉得看不清她眼,“負心薄幸!始亂終棄……”

淮縱哭笑不得:“哪有始亂終棄?不準冤枉我。”

“沒有嗎?”

“……沒有。”

蕭行二話不說咬她肩膀,可疼可疼了,淮縱皺着眉舍不得把人推開。

王府下人守在不遠處等着接人,淮縱嘆口氣,慶幸蕭行醉狠了便記不清前事因由。她笑了笑:“相信我好不好?阿行,我不忍負你,你別冤枉我了,成不?”

春風溫暖,酒香氤氲,人被接走後,淮縱踉踉跄跄往停蘭臺走,問侍者:“我與郡主各寫了多少首?”

鬥酒寫詩,一看質,二看量,侍者翻看冊子:“侯爺寫了一百零八首,登記了一百零七首,郡主……咦?郡主也寫了一百零八首?登記了……一百零七首。”

侍者又拿出一本冊子,七十二守臺人守得不僅是停蘭臺,更在守停蘭幾百年沉甸甸的詩韻華章。舉凡登記在冊的詩文,寫下後的每首都會由七十二人當場做出評判,甲等最優,再整合歸納,總結排名。

侍者眼裏閃過了然,吐出四字:“略勝一籌。”

名冊一欄,淮縱居于首,蕭行二字緊随其後。凜春小侯爺莞爾,一雙醉眸笑得比星辰璀璨。

坐上回府軟轎,她醉意沉沉地想,三個條件,阿行,你又把自己輸給我了。

甚妙啊……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蕭郡主怼凜春侯了嗎?

怼了。

怼贏沒?

沒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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