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山來妖煞
南菱清萊有仙根。
當年鴻鹄道祖周游四界,在南菱的清萊山種了棵桃樹。桃樹吸天地靈氣,采日月精華,幹粗壯,枝葉長,生長不止,直至通天。
鴻鹄道祖甚喜,曰此地為神地,為神所佑,他遣門下弟子去此地渡人,弟子領命,在清萊山,收了門徒,但不巧,直到這位弟子死在凡間,門徒們沒有成仙的,于是門徒又收門徒,建了清萊派。
清萊門徒多,又有一顆通天樹,聲名顯赫,提起來清萊都知道,這是神仙的教派,早晚有人要登仙。
問題就出在這個“早晚”上。
自清萊建教五百年,沒有一個成仙的,靠着這顆桃樹,撐了五百年。
漸漸地人們發現,清萊如黔驢,不過如此。
鄒山來就生在這麽一個時候,他的門派只剩了兩百來人,其中還有很多是世襲的修仙者,別處沒地方混,就混在派裏,吃香喝辣,占地罷了。
鄒山來志向大,他從小聽過七金派如何從一個二十來人的小派成長為天下第一派的故事,雖然老仙的堕天和七金的潰敗他也聽說過,這關于七金的故事,他只聽頭不管尾,他想能躍身第一,是本事,從第一掉下來,只是運氣不好罷了。
他鄒山來不會落得那種下場,因為他是鄒山來。
鄒山來天資聰穎,六歲入派,第一次運氣,一擡手就拍碎了酒缸,驚得師父師母師兄師弟師姐師妹各個瞠目結舌,十二歲師父告訴他,我教不了你了,你比我強。十七歲,南菱都說清萊雖然不怎麽樣,但鄒山來不得了,早晚要登仙。
二十歲,鄒山來沒登仙。
二十三歲,鄒山來還是沒登仙。最小的師妹孩子都抱倆了,最小的師弟也準備下山去了。
二十八歲,鄒山來還是沒登仙。不僅如此,二百來人的清萊,只剩二十人。
鄒山來樂觀地想,沒有問題,七金不也二十人起家的嗎,都已經這麽少了,還能差到哪兒去?差到了盡頭,那必然是崛起。
事實證明,遠非如此,三十歲那年,鄒山來沒登仙,清萊只剩了五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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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五個人分別是,掃地的老婆婆,做飯的啞巴叔,鄒山來,月牙,和安單。
某天鄒山來在第一聲雞鳴就起了床,風風火火地掂着劍出門了,他聞雞起舞,坐修煉丹,還去桃樹上摘了清晨的桃子,補補精氣。
在太陽緩緩升起時,鄒山來慢慢地運氣。
突然看見大門口,月牙正跨進來,滿頭是汗,是練了一早上。
月牙遠遠地朝他拜了一下:“師兄。”
說着跑了過來,把地上的塵掃了掃,然後把那柄從來不認她的劍認認真真地放在地上,坐在了鄒山來旁邊。
月牙托着下巴:“師兄,你今天生辰!”
鄒山來自己倒沒想過,他感到一陣反胃,自顧自地想也許是餓了。
月牙道:“師兄今年而立又一啦!”
鄒山來放了劍,收了氣。
月牙道:“師弟才十四,修煉也沒什麽天分,我吧……”她撓頭,“就更不行了,連劍都不認,還好清萊有師兄。”
鄒山來沒有答話,盯着升起的太陽。
月牙道:“我是清萊最笨的,還好當年師兄不吝指點,才撐到現在,今後我也會跟師兄一起努力!”
鄒山來盯着太陽,被突然越出的光閃了一下,他眯了眯眼:“你把我跟你比?”
月牙沒有聽出這話裏的滋味,笑着連連點頭:“我今年都二十有七啦!這個年齡哪還有女子修道嘛……還好,有師兄,我也不是一個人。”
鄒山來又是一陣反胃,他不由得反思是不是桃子壞了,可他的嘴倒是更誠實:“你把我跟你比?”
鄒山來問了兩遍,可他着實不能理解。
他要是天資聰穎,月牙就是個廢物。
當然了,因為月牙是女子,鄒山來不想這麽粗魯地稱呼她,索性就叫她愚鈍吧。
鄒山來和月牙,雲泥之別。
月牙是師叔在地裏撿的,那晚月亮只有一彎鈎,就給她起名叫月牙;鄒山來是靈慧祖師點過額頭的,名字是師父師叔們研究了三天研究出來的。
月牙沒有拜師,跟着師叔練練劍罷了,劍是藏劍閣裏随便拿的;鄒山來的師父是五百年來最近仙的,劍是師叔們去天宮求的。
月牙光築基,就練到了十五歲,金丹剛剛成型,一般女子這時候都嫁人了,但月牙畢竟沒有人管,就這麽長了;鄒山來,生出來就有了金丹。
月牙那把劍,雖說不怎麽樣,但嫌棄她綽綽有餘,從開始練到現在,一次都沒閃過劍光,更不要說認主了,就是塊廢鐵。鄒山來,拿劍一揮,劍氣與他金丹共振,合二為一的境界便成。
月牙……
鄒山來甚至不願意想下去,他和月牙唯一的共同處,興許就是,勤奮。
但鄒山來勤奮,是因為自己有偉大的使命,月牙的勤奮,純粹是因為她沒有別的事可做,她不算漂亮,人又無趣,也不聰明,不會打扮也沒什麽朋友。
鄒山來望着太陽,在腦子裏想着月牙這個人,越想越覺得反胃,他終于意識到,不是因為桃子。
月牙扔在笑呵呵地講她今早的見聞,樹上有鳥築窩,路邊有馬拉貨……
鄒山來沒有在聽,他在反思。他不願厭惡女人,只要不是浪蕩罪,厭惡女人不是男人應該做的事。可事實上,他發自內心地讨厭月牙,如果月牙是個男的,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讨厭她。
“……聽聽,她還在喋喋不休地講路上的事,看不出來我根本不在意嗎。
怎麽回事,她的劍磕壞了角,這也叫練劍,她為什麽這麽沒用?
怎麽回事,她為什麽這麽高興,她已經二十七歲了,她已經二十七歲了,她一事無成,她為什麽這麽高興?
怎麽回事,她的聲音為什麽這麽高?她的聲音為什麽這麽尖?為什麽她一事無成,還能用如此高昂的聲音講話?
她的愉快天真,讓我想吐。”
月牙的聲音突然停了,她望向鄒山來:“師兄,你怎麽了?臉色很差……”
鄒山來盯着她:“月牙,我問你。”
月牙連忙點頭:“師兄你說。”
“我們有什麽是一樣的?”
月牙道:“我們都是清萊……”
“不是這個……”鄒山來伸出手指重重地戳向她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你和我。”
月牙被戳得朝後晃了晃,她小心地看着師兄的臉色,試探着說:“我們……都很拼命……?”
鄒山來收回手,點點頭:“我知道了。你覺得我們沒什麽差別。”
月牙沒聽明白,笑着朝他靠了靠。
鄒山來望着太陽,喃喃自語:“可我覺得,我們差別大了。你無所謂,因為你是女的。”
月牙愣了,臉上有些不快:“師兄,我雖然是女子,可是論刻苦……”
稱贊沒有成就的人的努力,就像是在罵人。
“閉嘴。”鄒山來咬牙切齒沉沉道,“閉上嘴。”
說着站起來,垂着頭,吊着肩膀離開了。
月牙從未見過師兄如此,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抱着劍呆呆地坐在地上。
掃地老婆婆唰唰地掃過來,月牙擡起苦着的臉問她:“婆婆,師兄是不是生我氣了?”
老婆婆停下來,摸她的頭:“他不是生你氣,他是恨他自己。”
月牙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
隔天鄒山來下山去給人除煞,到了地方正巧碰上南菱教派大會,鄒山來除完了煞,便也過去看了看,憑着清萊的名號,他至少也是個有頭臉的人物。
哪成想連會門都沒進去,門口的小修吊着眼睛,斜看他:“清萊?什麽東西?沒聽過,走走走!”
說罷扭開頭,瞧見了八擡大轎擡的紅楠派掌門人,弓着身子撅着屁股就上前去了,就差跪下給當腳凳了。
鄒山來氣得握拳,又不好發作,轉身欲走,卻被人叫住。“師兄?”
一看,那從轎子裏下來的紅楠派掌門,正是當年自己的師弟,倒是吃得膘肥體胖,驚喜地叫住自己。
師弟跑過來,攬住他,沖小修厲色:“大膽!有眼不識泰山!這是我朋友,讓開!”
說着便拉着鄒山來進了門。
這時候鄒山來後知後覺地想,這小子,沒有行禮。
紅楠混得不錯,派裏有幾個人物非常厲害,五十年前飛升了一個,名聲有了,再加上跟官道關系也不錯——
“衆道友推我,小弟不才,接任掌門。”這位師弟笑呵呵地給鄒山來敬酒。
鄒山來接了酒,灌下去,他知道,師弟父親是南菱土造所的。
在今日這一場大會上,鄒山來沒有座位。他站在宴席的末端,端着配發的酒,旁邊都是一群來獻媚的雜派小道,來混臉熟,個個笑得像菊花。
鄒山來越待越氣,甩了杯子,轉身離去。
宴會也沒有因為這聲動靜停一下,倒是後面一個一直擠不上前的修士,倏地鑽進來,補了鄒山來的空缺。
鄒山來背着劍,踽踽獨行,邊行邊道:“人世不容脫俗客啊……”
他走沒兩步,就看到花園裏一群人圍在一起縱飲,壯懷激烈,說些“修仙者行腌臜事,不恥!”“污穢污穢!”“俗!俗且惡!”之類的話。
鄒山來聽了兩句,看見有個人趁罪舞劍,舞得——無怪乎失意——因為毫無本事。
于是鄒山來邁向他們的腳也停住了。
他晚上倒在這裏停了一宿,但沒有入眠,只是盯着窗外的月亮。
三十一歲的鄒山來,一事無成。
他誰都讨厭,天真的人、刻苦的人、無能的人、失意的人、得道的人,但其實他誰也不讨厭。
人都愛道傷仲永,可仲永怎麽辦?尤其是滿腔抱負,砥砺自強,奮發不止的仲永,到底錯在哪兒呢?他已經三十一歲了,早就過了認為自己是被“偏愛”的年齡了。
不能得到回報的努力,簡直就……就……
“沒有意義。”
“對!”鄒山來破口而出。
說完了突然反應過來,這房間裏沒有別人。他翻身一縱,拔劍出鞘,對着牆壁:“誰?!出來!”
牆面上慢慢湧起一灘液體,在牆上滾來滾去,從一邊滾到另一邊,鄒山來也移着劍,對準他。
那聲音渾厚有力,聽起來就像一個道行高深的老師傅,充滿了智慧與威壓,一點邪煞之氣都不沾。
聲音道:“鄒山來,委屈你了。”
鄒山來那劍的手,抖了一下,他又道:“你……閣下來點我修為,助我登仙?”
那聲音響起來:“我來渡你。”
鄒山來把劍擡了又放,放下又擡,事實上,憑他的修為,他已經感受到,這絕不是仙家的音訊。
但他最終還是收了劍。
牆上浮現出一塊凸起,凸起逐漸成形,似乎要從牆面上掙脫開來,一個猙獰恐怖的影子正從牆上往下跳。
鄒山來盯着它,咽了口唾沫,但沒有動。
那怪物終于邁出了牆,站在了房間裏,它非常巨大,非常的“長”。
怪物逐漸成了個人形,手長腳長身子長,而且仍在長,他長得太快了,到了屋頂,便低了頭,拐個彎,仍舊在長,橫着長,觸到了牆,再拐個彎。他像條蛇,他是個人形卻像條蛇,在房間裏一圈一圈地盤着,盤得房間裏一點空隙都沒有。
除了鄒山來坐着的地方。
只要一轉頭,就正對着怪物的臉,那張臉,與鄒山來差不多大,像正在融化,一點點地滴着液體,臉上一雙黑洞洞的眼,沒有嘴唇的牙齒,磨了兩聲。
鄒山來打了個冷顫,從怪物身上散發出來的鋪天蓋地的威壓和恐怖,讓他呆住了,他從未見過這麽強的邪惡力量。
怪物沖着他:“我來渡你。”
鄒山來咬咬牙,憤而拔劍:“妖怪!”
他怒刺一劍,劍閃銀光,那妖怪呼呼地笑了,他道:“南幾道,無雨。”
彼時的鄒山來還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他路過南幾道的農田回青一丈時,還看見農戶正在鋪雨棚,天上雷聲陣陣。
鄒山來仰着頭,自言自語:“無雨。”
幾個農戶停了下來,打量着這道士:“你這道士說什麽胡話,今天這天氣還不下雨?”
鄒山來看看他們。
一個農戶又道:“我當誰,清萊的道士嘛。”
衆人哄笑起來,鄒山來轉身離去。
***
再下山,是因為清萊門口跪了百十號人。
月牙着急忙慌地沖過來,說外面有人找師兄。
鄒山來出了門,門口烏泱泱的人二話不說先磕起頭。
南幾道,已經五個月沒下過雨了。
鄒山來聽完也很無奈,他們明顯以為自己能推斷,必然也能改,苦求不去。鄒山來再三勸歸,說自己實在沒法,可沒想到,人們越發覺得他是高人玄機,不可輕易松口。
于是乎,清萊的道檻,門庭若市。
鄒山來越發得無奈,他耳聽得門口呼聲陣陣,眼見得幹田枯苗倒秧百裏。
人生的境遇竟如此,苦練奮進無所得,既不能一躍登天,也不能恢弘人間,一句無心話,因為衆人的絕望,反而成為了追捧的對象。
可鄒山來又有什麽本事呢?他不會求雨。
他閉着眼睛坐在房間裏打坐,卻一聲經也沒往心裏去。
牆面四周湧動,有什麽要破牆而出,鄒山來睜開了眼盯着牆,他一點兒都不驚訝。
事實上,他期待着。
那怪物來了。
他在房間裏盤好,陰森森地望向鄒山來:“雨?”
鄒山來沒答話,門口是山呼海嘯的輝煌聲音,這凋敝的破敗道觀從未聽過,鄒山來二十年的落寞修煉中從未聽過。天上的仙音他聽不到了,人間的聲音倒是值點期待。
鄒山來把劍推到一旁,望向怪物:“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