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22

許欣暴跳如雷,她眼睛一直在往外流眼淚,流得幾乎要充血,而她自己根本不知道。

頭頂的牆壁上,李月華和許周的婚紗照還沒有取下來,鑲嵌在老式金銅相框中,吊燈的燈光只有一半照在了相片上,于是那層鑲嵌在相框裏的紙一半蒼白,一半泛黃,許周在泛黃的那邊,他穿着褐色皮夾克,溫和、謙讓,長而微凹的眼睛目光向下,溫和地俯視着畫前的人。

“啪!”李月華給了許欣一巴掌,她氣得嘴唇發抖,身體也打着顫,打過許欣的手扶住櫃角,止不住的抖動。

她指着許欣大罵:“這件衣服是你爸的又怎麽了?你吳叔叔難得到家裏來一次,進廚房總不能把他自己的衣服弄壞,你在這裏大喊大鬧做什麽?”

許欣站在原地,大口喘氣。“這是我爸的衣服。”她說。

李月華突然捂住臉,頹然地坐在桌邊,嗚嗚哽咽。

女人的眼淚一直是無往不利的兵刃,李月華一哭,許欣敗下陣來,畏縮地向後退了一步。

吳建軍也軟了心,過去拍了拍李月華的肩膀。“行了行了,哭個什麽?就一小孩兒。”他潦草的安慰着。

嘴唇很幹燥,許欣咬了咬,莽撞地抓起扔在地上的書包。書包下是吳建軍的西裝外套,外套毛領被翻了出來,露出裏面的名牌,是一個許欣沒見過的外國貨。

許欣一言不發,往那毛邊領上踩了一個腳印,大跨步回到自己房間裏去了。

她重重摔上門,走到窗邊,窗戶打開了一條縫兒,冷風立刻灌了進來,澆得手指犯疼。

許欣哆哆嗦嗦,捏癟了手裏的半只香煙盒,她抖出煙,在屜子裏找打火機。黑色塑料打火機燒起一股機油味兒,煙頭在指縫間顫抖得像一雙蝴蝶的翅膀,滾燙的紅色火苗卻怎麽也點不着。

她幹脆用牙齒咬住了煙尾,嘗着了棉花紋路的苦味。

她并不知道成年人為什麽說抽煙會讓人感到輕松和愉悅,就像她無法理解為什麽喝酒可以消愁,她拙劣地模仿着大人的動作,企圖讓自己提早擁有成年人刀槍不入的铠甲和麻木的心髒。最後她厭惡地将煙吐掉,然後将那盒從吳建軍那裏偷來的香煙從窗戶扔了出去。

她趴在桌子上,臉貼着桌面。

桌面很涼,比她的臉還冷,她已經沒有哭了,兩只黑色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明。

她不知道在想什麽,似乎想了很多很多事情,但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想。那種困獸一樣的窒息感又出現了,她發瘋似的想離開這裏,她願意用任何東西去換,只要能讓她離開這片臭水溝一樣的泥澤……

生活會永遠都這麽困難嗎?還是只有在人不夠成熟的時候才會這樣?

她聽見李月華的房間裏隐隐傳來吵鬧——

“她到底什麽時候簽字?”

“你答應了我的。”

“那個女孩兒跟誰?”

過了很久很久,争吵聲終于小了下去。李月華的房門開了,然後是大門,沉悶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最後在她書桌前的窗戶外亮起來耀眼的探照燈。

在劃破夜空的刺耳的馬達聲裏,李月華敲了敲她的房門。

許欣沒有動,李月華便不停地敲。

終于,許欣打開了門。

李月華站在門外,“不管你同不同意,”她微微擡着下巴,說:“我和你吳叔叔要結婚了。”

她頓了頓,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告訴許欣:“我肚子裏,有一個小寶寶。”

第二天,吳建軍請李月華和許欣在外面吃飯。

他們預定的餐廳位于市中心,有令人咋舌的最低包廂消費價格,和可以三百六十度觀賞江景的落地窗。他們一共等了半個多小時,這頓飯的另一個主角終于姍姍來遲。

吳岳冉穿着白色T恤,黑色飛行員夾克,超短裙,白色長筒襪和白色球鞋,冷着臉一腳踢開椅背。

和吳建軍粗礦的五官相比,吳岳冉的眉眼應該是繼承自她的母親。她的瞳孔微淺,眉毛很淡,用深棕的眉筆描了輪廓和內眼線,眼角用防水黑色極細眼線筆向上勾了角,撲過散粉的皮膚接近蒼白。

吳建軍斥責:“怎麽搞的?現在才來。”

“哦。”吳岳冉冷不丁地哼了一聲,從鼻尖裏冒出一聲不屑。她喝了口冷飲,将茶杯推在玻璃轉桌上,玻璃杯在上面滴溜溜轉了一圈,險些碎成了兩半。

“哎呀哎呀,這有什麽好置氣的?”李月華打圓場,她的聲音非常溫柔,兢兢業業地雕刻着一個稱職、令人“敬仰”的後媽的形象。

飯桌上氣氛始終活泛不起來,吳建軍問吳岳冉關于班級上的事,吳岳冉回答得很敷衍。

“最近學習怎麽樣?”

“嗯。”

“同學呢?”

“嗯。”

“老師教的好不好?”

“嗯。”

“你看看你姐,”吳建軍說:“人家聯考第一。”

“嘁。”這次吳岳冉總算換一個回應了,她饒有興趣地睇了許欣一眼,說:“這麽快就開始叫姐啦?這不才剛吃一次飯麽?我看還早着吧……”

“吳岳冉!”吳建軍狠狠訓斥,李月華在一旁賠笑,笑得臉都僵了。

從跟吳建軍認識起,她就開始跟吳岳冉鬥智鬥勇。

和許欣不一樣,吳岳冉的反骨不是長在後腦勺,而是長在心裏。

她知道,在她出現之前,吳岳冉成功鬥退過了吳建軍無數個紅粉知己。她的拿手好戲是裝病,在吳建軍要和情人約會的時候要死要活,她曾站在吳建軍買在她名下的那棟獨棟別墅二樓陽臺上大喊大叫,“吳建軍,只要你離開我和我媽,我現在就從這裏跳下去,我說到做到!”“吳建軍,我媽跟你白手起家,你這樣做對得起她嗎?”

的确對不起。

吳建軍駭然。他那商人骨子裏的冷漠被吳岳冉喚起一絲柔情,為了他好丈夫、好父親的形象,他連連讓步。

但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吳岳冉小孩子氣的做法雖然暫時性的令吳建軍心生愧疚。但愧疚之後,滋生的是報複性的堕落。

她越不許吳建軍在外面找給她找小媽,吳建軍越要在外面養小情兒,他其實最偏愛那種年紀小的,比吳岳冉大不了多少歲,一個個嫩得像水蜜桃,看着都能掐出水來。但最後他還是栽在了李月華手裏。

和吳建軍曾經的那些驕縱、任性的情人相比,李月華更能沉得住氣。她過過苦難的日子,于是一旦有一絲機會,她便能抓着那根救命稻草怎麽也不肯放。她能忍。

她将自己最壞的那面留給許欣,給吳建軍的全是溫柔體貼,她像一朵最可人的解語花,默默忍受着吳建軍的爽約、出爾反爾和喜怒無常。

于是在吳岳冉和李月華的拉鋸戰中,吳建軍不知不覺沉溺在李月華成熟女性的包容裏,那是波濤浪滾裏的港灣和錨點,那是一張能夠終結過去的門票。吳岳冉做夢也想不到,是自己将吳建軍狠狠地向李月華推了一把。

菜很快點好了,吳建軍在公司當慣了老板,在這也搞一言堂,他不詢問任何人意見,就點了菜,他愛吃辣,上桌的麻辣兔頭、水煮魚片還有麻婆豆腐,每一盤上面都鋪着密密麻麻一層紅辣椒。

李月華懷了孕,連筷子都沒動一下。

吃飯的時候,吳建軍就坐在許欣對面,每次擡眼,眼前的畫面都讓她忍不住皺眉。

許周是一個清瘦的男人,臉頰瘦長,眉毛很淡,瘦削單薄的鼻梁上架着一面金邊框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

許欣有時感到奇怪,她聽說,人總是會對自己年輕時動心的人放不下。所以她不明白,李月華和許周結婚生子,共度大半生後,會接受與許周截然相反的吳建軍。于是她只能自我開解,這個世界上,總是糟糕的人多,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所以最後都是像李月華和吳建軍這樣的惡人相互折磨。

“許欣以後想做什麽?”吳建軍問,“你們馬上要分文理科了吧?以後準備讀文科還是理科?”

李月華怕許欣又給吳建軍摔臉子,特意替她解釋,說:“誰知道呢?她每天都關在房間裏叽裏咕嚕地說外語,也不知道在幹嘛。”

許欣用筷子将沾滿紅油的撒尿牛肉丸戳破一個洞。

她決定選文科。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她正看見電視裏播放新聞,當時鏡頭定格在一位年輕漂亮的女性身上,她穿着幹練的黑色套裝,剛到肩頭的中長發上別了一只銀白色的小巧發卡。她看起來很文靜溫婉,但她開口的時候,立刻就像變了一個人,目光堅定而自信,脫口而出流利、标準的英語,将剛剛發言人的對話一字不差的轉述出來。

許欣隐隐被觸動了,屏幕左下角打出這位工作人員的姓名,許欣開始在網上搜索這個人的基本信息。她了解到,原來她是外語學院的畢業生,專業是同聲傳譯,在校期間得了很多獎,工作任務滿世界飛。

許欣滑動鼠标,認真浏覽着每一條關于她的信息。

在想象中,五年後、十年後、十五年後,你希望自己是什麽樣子?

這一刻,她似乎有了自己的答案,她想像這個人一樣,富有知識,見過很多人,走過很多路。

許欣放下筷子,冷冷地說:“不管你的事。”

這頓飯最後真的只是在吃飯,每個人都各懷心事,默默無語。

吃完飯後,吳建軍和李月華去取車,許欣和吳岳冉站在飯店前等待。

吳岳冉從口袋裏掏出一包淺綠色女士香煙,細管,有淡淡的薄荷味兒。

她靠在牆壁上,饒有興趣地睨着許欣,似笑非笑,似乎在賭她敢不敢接——“抽煙麽?”

許欣說不。

“也是。”吳岳冉一副理應如此地表情,将煙銜在嘴邊,另一只手在兜裏搜着打火機。

許欣擡手,直接了當地将煙從吳岳冉嘴裏抽走。

吳岳冉結結實實愣了一下,幹燥起皮的嘴唇微抿着,依然保持剛剛的狀态。

許欣說:“他們馬上就回來了?”

吳岳冉嗤笑了一下,沒繼續抖煙,将煙盒和打火機揣進兜裏,然後兩手也插進兜兒裏。

“你真以為他們馬上就會回來?”

“有得吵。”她奸計得逞似的笑了起來。

許欣沒說話。

“在跟岑北亭談?”吳岳冉無所謂地說。

“什麽意思?”許欣蹙眉。

吳岳冉故意說:“長得是蠻帥的,我也喜歡。”

許欣冷眼看着吳岳冉:“你到底想說什麽?”

吳岳冉反問:“不是不認麽?現在急什麽?怎麽,你媽媽能搶別人老公,我還不能搶你男朋友了?”

許欣沒有立刻回應,只是平靜地看着她。

吳岳冉下意識地站直了,攥緊了掌心的肉,她不喜歡許欣這麽看她,好像她才是勝券在握的那一個。她被激怒了,于是得寸進尺地問,“你爸呢?”

“走了。”

“怎麽呢?”

“生病。”許欣回答。

“哦。”吳岳冉點了點頭,突然說:“我媽可沒死。”

許欣好像被針紮了一下,她知道吳岳冉是在故意激她,這種人天生如此,非要看着別人出血才快活。

于是她反唇相譏:“我媽懷孕了。”

吳岳冉立刻愣住了。

她那張飛揚跋扈,欺負慣人的臉流露出小孩兒的迷茫。

顯然吳岳冉是他們四個人中最後知道這個消息的人,她好像眉心中了一枚子彈,驚訝、錯愕的站在原地。

她曾那麽信心滿滿地以為這次她還是會趕走她的仇人,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樣,只是她萬萬沒想到這一次她面對的人是這麽心機深重,這麽可怕。

吳建軍多想再要一個孩子啊,想要一個男孩,但是一直沒能成功。

現在李月華肚子裏的那個,有一半的可能是男孩,而她不是,她輸給了這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

這時吳建軍和李月華回來了。副駕駛座上的李月華春光滿面,俨然像坐穩了椅座一樣坐穩了吳建軍“正宮”的位置,她像一個勝利者一樣招呼吳岳冉和許欣上車。

吳建軍把他們送了回去,他開車一路進入小巷,将他們送到了樓下才折返。

許欣下了車,她看了吳岳冉一眼。吳岳冉一直在看向窗外,她背對着她,看不見此時的神情。

門很老舊,沒鎖,一腳下去,門開了,門軸吱啞響。

一個年輕男人來到門前,他剛睡醒,臉很冷。

房間裏悶熱,他沒穿上衣,結實的胸膛赤|裸着,上面附着着一層汗珠,下身是一條寬大的灰色運動褲,松松垮垮的。

“讓我進去!”吳岳冉冷冷地說。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歇斯底裏,像一個神經病。

門前,黃岐楓看了看她,然後側了側身。

電視機裏在放錄像帶,聲音很輕,是比她老不知道多少的爵士樂隊,一把破吉他橫在茶幾上。

吳岳冉不喜歡樂器,她用膝蓋撞開琴身,将自己摔在沙發上,頭頂是淺綠色吊扇,一圈一圈地轉着,好像馬上就要掉下來。

黃岐楓早就習慣了吳岳冉的怪脾氣,沒說話,也沒問她怎麽了,從沙發上拾了一件黑色T恤衫套上,嘴邊叼着煙頭。

吳岳冉仰面躺在沙發上,像瀕死的魚。

黃岐楓問她:“喝什麽?”

吳岳冉沒說話。

黃岐楓拿了啤酒回到沙發上。

他安靜地喝了一口,吳岳冉依然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他靜默地看着吳岳冉垂在沙發前的腿,她的裙子很短,遮住的地方更能留下遐想。

但是他看着她的那裏,卻什麽也沒有想。

大腦是放空的,直到煙頭突然燒痛了他的手指。

他将煙按滅在煙灰缸裏,然後他心動了一下,像突然一只蜂蜜鑽進了紗窗。

他站了起來,俯身看吳岳冉,竟發現吳岳冉在哭。

吳岳冉閉着眼睛,眼淚一直在流,将她的眼影化開。

不化妝的時候她很清純,看起來年紀好小,像一個小妹妹。

她感覺到黃岐楓的目光,用手背遮住眼睛。

但眼淚依然流淌出來,滾落進發鬓裏。

“今天,”她的聲音沙啞:“我能不能住在這兒?”

黑暗裏,黃岐楓靜了靜,然後點頭。

吳岳冉躺在黃岐楓的床上,床很小,一個人睡下剛好,睡兩個人有些勉強。

吳岳冉閉着眼睛,剛剛洗過澡,她身上有沐浴露的香味,那是黃岐楓的沐浴露,是黃岐楓身上總有的味道。

過了一會兒,黃岐楓也過來了。

他躺下的時候,床榻在往下陷。

他的呼吸吹在了她的後頸上,她不由将自己縮成一團。

然後黃岐楓靠了過來,他的胸膛緊緊貼着她的後背,他的身上很硬,像一塊有待開鑿的頑石。

吳岳冉調整着自己的呼吸,但無法克制地,發現自己呼吸和黃岐楓變成了同樣的頻率。

黑暗裏,她轉了過來,她将頭埋進黃岐楓的胸膛裏。黃岐楓動也不動,始終保持着原來僵硬的姿勢,伸出手臂,将她抱進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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