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很快,胤祯就知道為什麽了。
看上去不太機靈的洪石,雖然同李卓一樣少言寡語,但是遠不及李卓能幹。
要知道李卓可是堪稱全能,會認字,會些拳腳功夫,會趕馬車,會馭下,而且還特別擅長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反正最終需要胤祯自個兒處理的事情,都還是挺簡單的。
擺放物件是李卓的事兒,鋪床是李卓的事兒,去廚房端飯菜也是李卓的事兒……
頭一天跟着胤祯的洪石,也真就只是起了領路的作用。
看得出來這位已經極力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帶這麽大的塊頭,真挺讓人難以忽略的。
就這樣一個表現甚至稱得上是木讷的人,上場訓練的時候,氣勢驟變,如果說之前還是一只綿羊性格的熊,也就是看上去唬人,但到了訓練場上,就仿佛已經變成了威風凜凜的獅子。
其實胤祯昨天剛看見這人的時候,就知道肯定是有一把子力氣,古代的兵,最重要的還是要有蠻勁兒。
從這個角度來看,洪石就應當是一個好兵。
只是他沒想到會好到這種程度。
那股子自信勁兒,所向披靡的氣勢,都讓洪石在整個訓練場上異常顯眼,更不要說這人的訓練成績了。
胤祯自認這些年在武學上還是下了功夫的,而且是沒少下功夫,教他的武學師傅也個個都是好手。
所以在此之前,他雖然并沒有把自己當做是絕世高手,但也一直認為在十幾歲的少年人當中,應該是很難找到對手的。
在宮裏邊的時候,他就曾與十三哥交手,從勢均力敵到略勝一籌,要知道十三哥本身就已經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了。
如今不過是剛出宮,認知就已經被打破了,紫禁城雖大,可這天下更大,他若是一直把眼睛放在紫禁城裏,那大概就真成了井底之蛙。
胤祯長吐了一口氣,倒也沒什麽失落感,應當說興奮感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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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佐領,這還是他頭一天當兵,根本就不了解大家的訓練方式和程度,剛上來自然是要跟着大家夥一塊兒訓練了。
正好,他也想看看自己跟洪石到底差了多少。
從騎術開始,再然後就是軍器練習了,最後是兩者結合在一塊練習,至于胤祯心心念念的射擊,并不是每天必備的訓練項目,每個月只能分期習射六次。
對于鳥槍,或者說是火槍的管控,朝廷一直都很嚴格,只有三處能制造火槍。
一處是紫禁城乾清宮的造辦處,一處是工部,豐臺大營的火槍就是由工部提供的。
再有便是地方制造了,地方上生産出來的火槍,也只能給八旗和綠營使用,旁人就不要想了。
因此,大清的軍隊,并不是每個士兵都能配備上火器,大多數人是摸不到的。
胤祯本來還想借着火槍好好露上一手的,他在射擊方面,算得上是有天分了,而且某一部分的訓練成績突出,也剛好也可以彌補其他的不足。
洪石給胤祯上了一堂課,他跟這些軍營裏的士兵比起來,并沒有什麽優勢,甚至因為年齡的原因,劣勢更多才對。
整個骁騎營都在一個訓練場上,無論是騎術,還是軍器的練習,成績都一目了然,前者看速度,後者看稻草人身上的印記。
小半天的功夫下來,胤祯也對自己的程度有所了解了,應該說不愧是骁騎營嗎,騎術還可以排在中等,但到了軍器上的練習,刀槍劍就都只能排在中下了。
至于馬上軍器練習,結果更是慘烈,胤祯基本上是給衆人墊了底。
講道理,他本身就不是個多有上進心的人,但無論是上輩子讀書的時候也好,還是在他喜歡的玩樂項目中,又或者是這輩子,不當鳳頭,但起碼也要力争上游吧。
中等,中下,墊底。
翻譯過來就是:良好,不及格,倒數。
胤祯心裏苦哇,他跑到乾清宮去跟皇阿瑪提要求,可不是為了跑出來打擊自信心的,也不是為了給旁人做陪襯的。
一個字:練。
好在,他也不是樣樣都拿不出手,現如今的火槍跟後世比起來,那真算得上是粗制濫造了,地攤上用來射氣球的槍也比這要精致。
沒有瞄準鏡,槍身太長,裝彈藥非常的不方便,設計的時候也不太方便,而且射速慢,射程也是近得令人發指。
越是制造粗糙的東西,就越是考驗技術。
胤祯比旁人強的地方大概在于,他曾經進行過無數次的射擊,從初中的時候起就是射擊館的常客了。
而軍營裏的其他人,一個月只能進行六次射擊,這還得是在進入了豐臺大營之後,普通的營地連火槍都不會配備。
胤祯如他想象的那般,在射擊上一鳴驚人,原本還樣樣都拿不出手,如今總算是有一樣能名列前茅了。
這一點倒是跟洪石剛好反過來,洪石的訓練成績,樣樣都出色,唯獨火槍,接觸的時間短,訓練的時間更短,不光是比不過胤祯,在骁騎營當中都排名靠後。
被人碾壓的時候,胤祯還不覺得如何失落呢,而在進行過射擊訓練之後,失落感簡直太大了。
豐臺大營作為只能由皇阿瑪調兵的軍營,只有在聖旨和兵符都有的情況下,才可以調度豐臺大營的軍隊。
這把握在皇阿瑪手裏的槍,可以說是整個大清軍隊當中配置最好的了。
而他使用過的那把兵丁火槍,雖然不能代表整個大清火器制造的最高水準,但應該也差不離了。
失落跟失望,兼有之。
胤祯不光是作為一個射擊愛好者,心裏邊不舒服,也是作為華夏民族的一員,心裏邊兒不舒服。
在紫禁城看什麽都覺得花團錦簇,出來之後,就處處都能發現危機了。
不只是火槍,真正的豐臺大營,其實沒有達到他心裏的預期。
或許是因為他見過這世界上最好的軍隊,相比之下,豐臺大營無論是從紀律上來看,還是從個人素質上來看,都差太多了。
八旗子弟本身就是躺在功勞簿上的一群人,他們能比旁人接受到更好的教育,也能擁有更多的機會,豐臺大營裏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八旗子弟。
不能說他們訓練不刻苦,只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胤祯有心改變,卻不知如何下手。
他的身份特殊,在軍營裏與其說是一個小軍官,倒不如說是一個吉祥物,除了必須要參加訓練之外,軍營裏的一切規矩對他都不做限制。
這也使得私底下他有大把的時間做自己的事兒,從阿哥所帶過來的兵書,已經被他放到一邊了,而之前他用來訓練的火槍,則是直接被他拿到了住處。
依着規矩,這是不允許的,火槍在訓練之後,必須全部放回。
但豐臺大營從提督到與他同官階的佐領們,對他放任度都挺大的,這些事情基本上不管,至于普通的兵丁,就更不可能管了。
胤祯在豐臺大營呆了整整三個月,這才被召回紫禁城,而且不是平白無故被召回的,是五姐的婚期到了。
胤祯走的時候,照樣是只帶了李卓一個人。
兩個人,兩匹馬,一路風塵仆仆,還真有幾分當兵的樣子了。
在紫禁城的宮門口,胤祯就被攔下來了,不過才闊別三個月,宮裏的侍衛還不至于認不出十四爺,再說還有腰牌在呢。
胤祯被攔下的來的原因,是因為背上怪模怪樣的火槍。
哪怕是皇阿哥,攜帶像火槍這種殺傷力極大的武器進宮,也是需要皇上允許才能進去的。
這把火槍早在七日之前就已經改造好了,胤祯還特意拿出去試驗過。
與之前的火槍相比,這把火槍最明顯的提升是射速更快、射程更遠,在發射和裝彈上,也要更方便些。
總體上是有一個大的提升,但讓胤祯不滿意的是沒有瞄準鏡,受限于器材,他在豐臺大營連塊玻璃都摸不着,更何況是研究瞄準鏡。
十四爺剛回紫禁城,連人帶火槍就已經去了乾清宮,在乾清宮的偏殿一直到喝了三杯茶後,才被召見。
康熙已經讓人去膳房拿午膳了,雖然沒有特意說準備兩個人的餐具,但底下人個個機靈,擺膳的時候,兩份的餐具就已經放在桌上了。
“一塊坐下來用吧。”康熙這次沒繃着一張臉。
再大的氣,把人扔進豐臺大營三個月也該消了,更何況他也不是特別生氣,只是那會兒覺得十四該好好歷練歷練了。
原本覺得十四就是一沒分寸感的臭小子,該放到軍營裏邊好好磨磨,不成想倒還真有驚喜。
這把經過改造的火槍暫且不提,就光是在豐臺大營這三個月的表現,便值得贊上一聲了,還挺有韌勁兒的。
他讓十四去豐臺大營,可從來都沒下旨不讓十四回來。
整整三個月,這小子連頭都沒露,還真在豐臺大營憋住了,連訓練成績都出乎他意料的好。
也不知道,這小子是不是忘了溫憲的婚期,之前他剛下旨給溫憲賜婚那會兒,可把這兄弟倆忙壞了,一個明裏打聽,一個暗裏打聽。
若不是他擋着,佟家那邊早就知情了。
兄弟姐妹之間感情好,那是好事兒,所以他才摁下不提,那婚事可是他賜的,跟去蒙古撫蒙的其他公主比起來,溫憲若不是得太後撫養,根本不會留在京城,更不會嫁進佟家。
胤祯壓根就沒想過,自己做的任何事能瞞過皇阿瑪,所謂‘君子坦蕩蕩’,他原也不怕皇阿瑪知道。
豐臺大營已經對他足夠優待了,廚房那邊,最好的飯菜都是優先給他送過去。
但那畢竟是軍營,暫不說食材,光是廚師的手藝,那就根本沒法跟宮裏的禦膳房相比。
而禦膳房的大廚也是要分出等級來的,等級最高的人,那是伺候皇阿瑪的。
闊別三個月之久,終于又吃上宮裏邊的膳食了,盡管是當着皇阿瑪的面,胤祯的食欲也絲毫不減。
一道普通的蒸豆腐,都鮮滑軟嫩到讓舌尖上的味蕾跳舞,更不要說是旁的菜色了。
總共八菜一湯,試菜太監夾哪一道菜,他就用哪一道菜,反正道道對他來說,都是美味佳肴。
康熙瞧着不覺莞爾,他很少看見有用膳用得這麽香的人,是有那麽幾分可樂,連帶着自己的胃口都比往日好上不少。
索性在用膳的時候,父子倆誰也沒言語,一直到用過午膳,一人端着一杯消食茶,這才開始談正事。
康熙把胤祯叫過來,主要還是想談談那把火槍,“真有你說的那麽好用?”
“皇阿瑪可以去演武場上試一試,兒子這幾日在豐臺大營已經試驗過了,相比普通的火槍,它的操作更為簡潔,射速更快,射程更遠,如果放到戰場上,肯定能發揮更大的作用,減少士兵們的傷亡。”胤祯很是自信的道。
他手裏頭的這把火槍,當然還有很大可以改進的空間,但相比之前未被改造的火槍,性能上已經很是優越了。
他相信皇阿瑪是識貨之人,必然可以看到這其中的價值。
早在胤祯回紫禁城之前,康熙就已經收到了來自豐臺大營的奏報,這把被改造過的火槍,功能上确實有了很大的進步。
一方面,這說明十四頭腦靈活,在火槍的制造上,不弱于那些造辦處頂級的工匠。
另一方面,十四也确實去對了地方,在此之前,他都不知道這個小兒子在射擊上天賦卓越,而且還能自己上手改造火槍。
無論從哪個角度上來看,十四在豐臺大營這三個月,确實有些讓人刮目相看。
但火槍……
“你有聽說過戴梓這個人嗎?”康熙略有幾分沉重的道。
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曾說起過這個人的名字了,他也很多年沒聽過這個名字了。
胤祯老實的搖了搖頭,“兒子未曾聽說過戴梓。”
“也對,他被流放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康熙放下手中的茶杯,打算認真同這個兒子講一講。
“戴梓這個人能詩善文,曾經做過翰林院侍講,但他最突出的才能還是在火器上,豐臺大營火器營的子母炮,就出自戴梓之手,那是個極為有才能的人,朕曾經封他做威遠大将軍,可惜,此人是個漢人,并不是真心效忠朝廷,後來被查出私通東洋,便被朕流放到盛京去了。”
這一段的信息量實在是太大了,胤祯消化了很久,子母炮的威力,他是在豐臺大營見識過的,不同凡響。
“戴梓既然為朝廷制造了威力巨大的子母炮,那應該是真心效忠才對,再說了,那東洋與大清還隔着海呢,那才真正是外族人,戴梓就算是想要興複漢室,那也該是去找一些反清複明的組織,或者直接到臺灣去找鄭氏族人,他這般有才能,到了哪兒都會被重用的,私通東洋這事兒是不是有誤會?”
“可能是奸臣、佞臣故意挑撥,就跟歷史上秦桧想要害岳飛一樣,也有可能是東洋人挑撥離間的把戲,兒子反正是不覺得,一個能為咱們大清制造子母炮的人,會是通敵賣國之人。”
在胤祯的概念裏,根本就沒有滿漢之分,五十六個民族是一家,這是打小就有的認知。
還真是敢說,康熙一開始是大怒,戴梓的事兒,就沒人敢在他面前提過。
而且聽聽這話,戴梓是遭受奸臣陷害的岳飛,那他這個皇帝呢,是不是就成了是非不分的昏君。
之後居然還扯上了什麽東洋人挑撥離間,他都不知道是該感慨這個兒子天生膽大,還是該讓人去查一查,這些年讀的到底是聖賢書,還是民間戲折子。
康熙鐵青着臉,那一股子氣勢着實是挺吓人的。
胤祯少不得要給自己往回找補找補。
“兒子也是覺得這樣的人才流失了可惜,滿人和漢人又有什麽區別呢,唐朝李氏的血統至少有一半是胡人的,到底算哪個家族的後裔,到現在後人也沒能給蓋棺定論,可大唐不還是創造了幾百年的盛世,至今都讓後人稱贊,唐朝李氏能做出這番功績,我大清自然也是可以的。”
胤祯在心裏邊暗暗嘆氣,只要不閉關鎖國,只要不夜郎自大,一切皆有可能。
“皇阿瑪也說滿漢一家,兒子不覺得一家人會相互背叛。”
還真別說,康熙勃然的怒氣,這會兒已經壓下去大半兒了,眼神是騙不了人的,看着面前天真得近乎愚蠢的十四,跟這樣的人計較,他自己都覺得犯不上。
戴梓當年的确是被冤枉的,不然,一個通敵叛國的罪名,不被淩遲處死,那也該被流放到寧古塔去,而不是僅僅被流放到盛京。
但這個人也并不純粹,不是像十四這樣,真的相信‘滿漢親如一家’這樣的口號。
戴梓此人乃是江南士大夫出身,身上甚至還保留着前朝晚期士大夫的那種作風,經常寫詩作文章,裏面幾乎沒有為朝廷歌功頌德的內容,反而是盯着貪官、盯着民間疾苦、盯着賦稅,一副要替天下人開口的态度。
若不是此人的确有才,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何至于僅僅是被流放到盛京。
他還想着這塊硬骨頭能在盛京回心轉意呢,可十多年過去了,這人寫詩作文章還是那股勁兒。
康熙也不可能把這些事情都解釋給胤祯聽,既沒有那個必要,他也不想這麽做。
精明的兒子太多了,有這麽一個天真的也挺好,‘滿漢一家’這個口號,雖然是提出來給大多數漢人聽的,但這也是他所希望,甚至先帝的理念都是如此。
被後世無數人稱贊過的大唐盛世,被萬民尊稱為‘天可汗’的唐太宗,無一不讓人向往。
胤祯大概是他所有兒子裏,甚至是他見過的所有滿人和漢人裏,最把‘滿漢一家’當做真話來聽的人了。
既天真又幼稚,但不可否認,皇室需要有這樣一位阿哥,展示給全天下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