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章

有一個瞬間,她心下一陣恍惚,細微的火光之中,那畔寂然而坐的少年竟是一身青衫,依稀是楊篁模樣,手持碧笛而吹,在玉笛上跳動的手指潔白修長,那些在太華山上相處的歲月沖破了記憶的閥門,滔滔而來,将她整個人都洶洶淹沒。

但火苗明暗不定,倏然一個拔高,光華明亮起來,照得少年側顏似玉,楊篁的影子倏然不見,那少年衣衫狼狽,神情卻清冷如昔,分明是她憑借一張臉,便能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師叔。

她由衷地嘆了口氣。

對面少年卻仿佛比她更郁郁,隔着不到兩米的距離,他目光定定地直視過來,指尖火光閃爍,忽明忽暗,映得少年的神情也看不清,只聽見他輕聲嘆道:“阿悉,我求你一件事。”

林悉回過神來,驚覺自己滿臉淚水,對面師叔正眼睜睜看着,登時一陣羞赧,急忙伸袖胡亂抹了抹淚,眼見師叔開口相求,想了一想,為表尊重,将快到唇邊的“霄衡”二字縮了回去,肅然道:“師叔請說。”

他道:“和我待在一起的時候,別時時想起你的師兄。”

林悉聞言大奇,睜大雙眼,不解道:“為什麽呀?師兄對我那麽好,我快要死啦,想一想師兄,也不可以麽?”

他在黯淡下去的火光裏微微一笑,聲音低不可聞:“可以,阿悉,在這世上,無論你想做什麽事,都可以。”

他目光凝注在不遠處巍峨而立的巨石上,微不可察地淡然一笑:“反正咱們都快要死在這裏了,你心裏思念誰,又有什麽關系?”

林悉只覺他頗為古怪,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額頭,覺得有些發燙,狐疑道:“霄衡,你……你是發燒了麽?怎麽說話這麽奇怪?”

少年皺眉道:“什麽發燒?胡言亂語。”

林悉拍了拍胸脯,笑道:“不是便好,霄衡,咱們倆困在這兒,你可是我唯一的依靠啦,你如果有……有什麽不好,我可更要急死了。”

少年師叔在旁,她心中大定,舒舒坦坦地坐到他身邊,托着腮笑嘻嘻地道:“咱們倆在這兒等死,老天爺對我倒也不錯,至少安排了霄衡你這樣的美人兒陪伴,黃泉路上,我也不怕啦。”

霄衡慢慢熄滅指尖火光,低聲道:“不錯,咱們此刻确是在等死,不過臨死之前,我想要做一件事。”

林悉見他指尖火光忽滅,正吃了一驚,聞言更是懵然,問道:“什麽事啊?”

話音未落,她唇上忽然感到一陣暖意,只覺兩瓣柔軟溫暖之物在自己嘴唇上輕輕一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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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清香幽淡,絲絲縷縷,直沁入她心底,依稀是霄衡身上的幽幽冷香。

林悉睜大雙眼,驀地跳了起來,蹬蹬蹬連退數步,伸手捂住自己嘴唇,臉上騰地一片飛紅,結結巴巴地道:“你……你……”

她腦子一向靈活,但此刻念頭連轉數次,方才明白過來他對自己做了什麽,一時驚訝、害羞、惱怒、不敢置信……諸般心情紛至沓來,過了好半天,方才顫顫巍巍地,欲哭無淚地,掙紮着不肯相信地道:“你……你……霄衡,你剛才是……是……”

霄衡聽她結結巴巴“是”了半天,也沒“是”出個只言片語來,好耐性終于被消磨殆盡,他又遠不像楊篁那般嚴謹守禮,當下大方接口道:“不錯,我方才親了你一下,不過我也有點緊張,也許親得不算好,你多見諒。”

一番話朗朗道來,面不改色,氣不稍喘,說得極其誠懇而坦然。

林悉撲通一聲栽倒,暈了過去。

如果問林悉為什麽暈倒,她一定不肯承認是被霄衡吓的。

須知師叔如此美貌,引天下男女競折腰,這件事算來還是她占了老大便宜,倘若傳了出去,只怕所有人都會覺得是她居心不良,趁機占師叔便宜。

暈過去的時候,她還不忘這麽想了一想。

暈倒後,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裏,她恍惚變成了一個垂髫的小女孩兒,回到了當年初上太華山時的光景。

那日大雪紛飛,整個世界都仿佛籠罩在冰雪之中,師尊獨自下山去,領回來一個青衣少年。

那少年跟随着她玩世不恭的師尊,走進她獨自玩耍的暗香林,茕茕立在一株梅花下,青衣鼓舞。

他臉上的微笑和眼底的落寞形成極強烈的對比,讓年幼的她莫名地有些傷悲,為了抹平他的落寞,她笑嘻嘻地撲了上去。

幼年的她極頑皮,常常作弄得師尊氣惱不已,拂袖而去,躲到江湖上以求清淨。而帶大她的重任,便壓在她師兄一人身上。如今才恍惚覺得,師兄也不過是十餘歲的少年,因為要帶她,小小年紀,便歷練得格外老成持重。

她獨自在太華山的綠茵之上奔跑着,草地那畔無邊無際,仿佛永遠也望不到盡頭。

天地之大,只有她一個人奔跑着,耳畔只聽見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師兄,你抓不到阿悉,抓不到阿悉!”

一個粉雕玉琢也似的小女童咯咯直笑,從她身邊飛快地跑了過去,她心中正自一驚,一個溫柔的聲音笑道:“阿悉,慢些跑,小心別摔着了。”

回頭望去,一個青袍少年嘴角邊微帶笑意,跟着跑了過來,雙臂張開,做個将要捉住小女童的姿勢,但又有意無意地放開了那小女童,逗得女孩兒以為自己勝過了師兄,咯咯笑個不停。

她呆呆望着那少年的笑容,流瀉在他唇齒之間。

時光悠淡,倏然流轉。

那一日她不忿溫軒長期挑釁,一時惱怒,想也不想地答應了和溫軒比武,但只接了溫軒數招,她便差點連腸子也悔青,自知絕非師弟敵手,只得三十六計,逃命要緊。

偏偏溫軒又是個得理不讓人的,兩人在比武場的半空中團團亂飛,正危急間,聽見她師兄安慰的聲音,細細鑽入耳廓來。

她回頭看時,正看見師兄慢慢将捏着清風訣的手放入衣袖,見她望來,報以微微一笑,一時天地皆成背景。

又是一年春,他已是二十四歲的青年,獨自在太華山巅出了一會兒神,慢慢走下了山,臉上帶着淡淡的苦笑,迎向一個紫衣飄搖,戴着獰惡面具的身影。

楊篁。楊篁。

她在心底低念着他的名字,淚盈雙睫,驀地下定決心,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

然而轉瞬之間,伏羲崖上,狂風怒吼,黃沙曼舞。

他直直凝視着她,神色從未有過的堅定,阿悉,我也會陪你跳下去。

倒退之時,一腳踏空,她驚呼着掉落下去,耳畔風聲怒嘯,恍惚有人疾沖而來,恰恰摟住了她纖腰,卻被那下降的千鈞沖力所帶,身不由己地翻身向下摔落。

那人眉眼之間溫柔無限,依稀是楊篁臉容,低頭向她一笑,将她緊緊摟入懷裏,為她遮蔽撲面的風雪。

但這一笑之間,她驀然驚訝發覺,那人俊朗美秀,赫然竟是清冷如雪的少年霄衡。

她還未來得及想清楚為什麽師兄突然變成了師叔,無窮無盡的黑暗已洶洶湧來,将她的整個視線盡都淹沒,下降似乎永無窮盡,冰屑簌簌落在她的臉上、頭發上,冷得讓她不禁發起抖來。

茫茫暗色之中,穿越女的臉突然在她面前出現,臉上缭繞着一抹極其古怪的笑容。

隐約聽見葉月煙在說她那個時代的故事,那個神神秘秘的電影《大話西游》,那個奇奇怪怪的男主角,他堅決聲稱他愛着他的娘子,卻在夢裏把另一位仙子的名字颠來倒去念上成百上千遍。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奇怪的事,明明愛着一個人,卻對另一個人如此神魂颠倒,刻骨銘心。

孰是孰非,孰真孰幻。

夢境倏然一轉,她在湖水畔盤膝坐着,凝望滿湖漣漪蕩漾的碧水。

小狴乖順地蹲坐在她身旁,碧眼滴溜溜亂轉,但為了不打擾主人的思緒,它硬生生地忍住沒跳起來捉那只剛從他面前飛過的蝴蝶。

湖水那畔,遠山重疊,有青衣男子荷鋤采藥,遙遙察覺到她的目光,便站直了身體,向她遠遠地送來一個溫煦的微笑。

春風撩人,碧水波蕩,白衣人獨自立在碧水之上,劍氣森嚴,縱橫四溢,正以劍為筆,以水為紙,在湖水上書寫《快雪時晴帖》。

她只看這兩人的背影,也覺得皆是熟悉無比,但無論如何,卻想不起他們的名字,不由得頭疼如裂,倒在身後如茵綠毯上,陽光撲面照在她臉上,強烈而又放肆,耀眼生花。

有人在耳畔微笑道:“你醒了。”聲音清沉,滿含喜悅欣慰之情。

睜開眼簾的時候,一張臉毫無征兆地映入雙眸,剎那間天地失色,日月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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