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解脫

秦襄回憶起這一切的時候,幾乎都快發瘋了。

他從來都沒有殺過人。

就連當初禾翎殺死院長和那幾個阿姨的時候,他都只是在之前偷偷地下安眠藥。

禾翎想用這種方法馴化他,告訴他認命,但是他偏偏不……

“我已經不想出去了……我當時沒能陪着禾易一起逃出去,那麽,我現在陪着他一起死,總是可以的吧!給我——給我——”

秦襄雖然沒有明說,但是陸意知道他指的是什麽。

他想要鋒利的東西,比如一把刀什麽的。

刀他真的搞不來,但是別的鋒利的東西還是能有的。

陸意攤開手,掌心躺着那枚花盆的碎片:“這個,可以麽。”

聞執和陸意走出密室的時候,兩個人已經适應了昏暗環境的眼睛被外面耀眼的陽光刺了一下,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

聞執:“我還以為你不會把那枚碎片給他。”

陸意稀罕地看着聞執,擠着眼睛笑了笑:“我沒聽錯吧?你這是在心疼游戲裏的NPC嗎?”

“你願意的話,可以這麽理解。”

只是,陸意和聞執剛準備走出檔案館,看着隔着一層玻璃門對着他們張牙舞爪的同學們,雙雙陷入了沉思。

“……這難道就是林則故說的,異常大大得有嗎?”陸意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

聞執說:“所以說讓你走我後面。”

聞執說到一半,沒聽見陸意的回應,回頭一看,陸意正在躍躍欲試地撸袖子:“……你幹嘛。”

“那當然是準備打架啊。”

“用不着。”聞執說着,用手勾住陸意的領子把他揪到自己身後,“等會我先出去,他們會朝我這裏過來,你就趁機走。跑到學校大門那裏出去,我們就能夠通關了。”

“不行!”陸意斷然拒絕,“我要拉着你一起跑。”

說完,陸意的手腕一擡,玻璃門被推開的一瞬間,他拉着聞執拔腿就跑。

後面的人張牙舞爪地追着,時不時地還丢過來一只拖鞋什麽的。

陸意還有心思開玩笑:“你看我像不像從婚禮上把新娘搶走的那個壞蛋?”

就在陸意以為他會說自己無聊的時候,聞執開口了,說出來的話比他還無聊,還有幾分執拗的較真在:“為什麽我是新娘?”

.“……”

直到看見前面也圍了一群人之後,聞執嘆了一口氣道:“你看,我跟你說了,逃不掉的,還是得打架。”

領頭的是許仁。

許仁面露狠色,看着陸意和聞執二人道:“又是幾個不守規矩的人。不守規則的人勢必要被清理掉。”

聞執擡了擡眸:“是怎麽個清理法?像你們清理元陽和文文那樣嗎?”

許仁:“放心,你們的下場一定比他們更慘。”

許仁說完這句話以後,卻看見聞執嘴角上揚。

“我在笑你們真可悲。這難道就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嗎,被困着的人反而對困自己的人死心塌地。”

許仁聽到這句話以後,臉色瞬間扭曲了:“你們懂什麽?翎哥為了能有今天這樣的日子付出了這麽多的努力,才能換來這一切,你們卻一直想要逃離!!如果不是翎哥,我們現在所有人,都還會被像牲口一樣奴役……你們,扪心自問。翎哥真的有虧待過你們嗎?”

陸意心道,這你得問NPC們,我們可是初來乍到這個世界的玩家啊。

許仁說:“我不想再和你們廢話,所有想要和我們作對的人都得死——”他擡起手指着兩人道,“給我上!”

陸意從來沒有看過聞執打架。

他之前以為聞執看起來瘦瘦弱弱的,應該不太行的樣子。

但是事實上聞執還挺能打。

聞執手裏其實是沒有武器的,但是他三下五除二就從第一個人手裏搶來了一把匕首。

那匕首在他的指尖以極快的速度旋轉着,閃着刺目的白光。

陸意看了五分鐘之後就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他莫名地覺得,在醫院驚魂夜那場游戲裏,聞執……應該……大概……也許……還是對他放水了的吧,不然他估計沒那麽容易就能把這樣一個狩獵者打倒……

直到聞執在陸意的背後推了一把:“愣着幹什麽,還不走!”

陸意被聞執推了一把之後才反應過來,哦,是的,他應該是去開門的。

“嘶。”許仁只覺得臉上猛地一痛,回頭一看,聞執指尖把玩着那把匕首,意味深長地笑着看他:“痛不痛嘛。”

許仁摸了一把自己的臉。

剛剛聞執用刀尖擦着他的臉過去,身姿輕盈得像一尾游魚——但這尾游魚卻在他的臉上劃開了一道大口子,隐隐可見森森的白骨。

他手下的人焦急地道:“仁哥,他們那裏有一個人走了,應該是去大門了,要不要派一個人去攔住他?”

許仁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嘴角揚起一個詭異的笑:“不用。會有人去攔他的。”

陸意跑到大門口的時候,看到背對着他站着一個人。

竟然是禾翎。

看到禾翎的瞬間,陸意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你是來阻止我的吧……我們是不是應該打一架?”陸意已經下意識地開始計算起了自己和禾翎打一架勝算有多大了。

然而,禾翎擡起頭的時候,陸意被他吓了一跳。

怎麽說呢,他的臉色,就像是一個在夜店蹦了三天三夜的迪沒合過眼的精神小夥。

陸意的視線接着往下移,看見了禾翎手中捏着的東西——一片花盆的碎片。

像是被什麽突然擊中腦袋似的,陸意突然明白了:“你去見過秦襄了?”

禾翎緩緩地點頭:“嗯。”

當時,陸意和聞執沒走多久,禾翎就趕到了。

當時他看見秦襄手裏拿着那片碎片的時候,眼猛地一睜,剛想開口。

秦襄說:“你別過來。你一過來我立刻就用它割開自己的血管。”

這會兒他倒是很硬氣,他終于難得從被動那一方變成了主動那一方。

于是禾翎就沒敢再動了。

秦襄笑了笑:“這麽多年來,你為了防止我自殺,把我的手腳都綁在了一起,就是為了不讓我有機會接近任何的尖銳物品。但是我現在還是拿到了,并且拿到的還是這片碎片——你說這是不是命啊,禾翎。你眼熟嗎。”

“阿易死的時候,壓碎了這個花盆,才換來了這片碎片。”

他轉動着手腕,打量着這片碎片,眼神似是留戀,又是懷念。

“秦襄,聽我說,不要自殺。”

禾翎強撐着說,“你不自殺,我就放你出去。我說到做到。你不是一直想出去嗎?你把碎片放下,我就放你出去……”

他沒想到的是,秦襄斷然地拒絕了:“不需要了。我再也沒法和我想一起出去的人出去了。”

秦襄自認為自己這句話沒什麽攻擊性,不知道是哪裏觸動了禾翎的神經,他又開始生氣了。

自從禾易死後他把自己鎖進密室,他的脾氣就越來越喜怒無常。

“想一起出去的人?你就這麽想和禾易一起出去?你什麽時候跟他的關系這樣好了?他都死了這麽多年了你還對他念念不忘?!”

“……我是對我們四個人念念不忘!”秦襄終于打斷了他,他的眼尾有些微微地發紅,“我現在終于可以回答你了,我寧願回到從前我們一直被他們欺負壓榨的樣子,也不想到現在……”

“我說了我放你走!我說了我放你走!我說了我放你走!!!還要怎麽樣,還要怎麽才夠!!還不夠的話要我把我自己的心剖給你看才能相信我真的是為了我們所有人好嗎!”禾翎崩潰地喊起來。

秦襄聽進耳中,勾起嘴角笑了笑,道:“不用,這樣就夠了。”

說完,他就用那片碎片,劃上了自己的手腕。

“秦襄,你怎麽敢……”

禾翎第一時間就撲了過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碎片已經刺破了他蒼白的皮膚,就像是開了閘的水泵,鮮血噴湧而出。

禾翎的手跌跌撞撞地要捂住秦襄的傷口,可是誰都知道那只是徒勞。

大動脈一旦割破,沒有專業的救治絕對是無力回天。

眼前的世界都旋轉起來,秦襄的意識越來越昏沉,恍恍惚惚間,他聽見禾翎在他耳邊吼道:“秦襄,你怎麽敢……你怎麽敢當着我的面就死?!我答應了要放你走啊!我不是答應了要放你走的嗎!”

秦襄一點都不後悔他割開自己的動脈。

他只後悔當時自己缺乏勇氣擋在禾易面前,他太懦弱了,自己只敢站在樹後看着他被殺死。

上天已經對他做出了懲罰……是的,禾易已經死了,在這世間一了百了了,可是他被囚禁在這個冰冷的密室這裏那麽久,日複一日地數着分鐘過日子。這還不夠,禾翎囚禁了他的人,還要把自己變成他殺人的刀……

生不如死。

還不如解脫。

這解脫,來得好遲……

秦襄的身子因為支撐不住而後仰,禾翎一把抱住了他,聲音帶着令人意外的顫抖:“秦襄,秦襄!秦襄你別睡啊,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秦襄真的睜開了眼睛。

他看着禾翎,無端有一些想笑。

禾翎這樣激動是在做什麽?

他把自己折磨了這麽多年,難不成要在他死之前生出一絲愧疚之心?

這也太諷刺,也太侮辱人。

他拉了拉禾翎的袖子。

他力氣太輕了,衣服只是輕輕地動了動。

禾翎不得不俯下身才能聽清他在說什麽。

他說:“現在,你得償所願了吧……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止你了……”

他的臉色越來越白。

禾翎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話:“你一定很後悔當時救了我吧。”

“不,你錯了。”秦襄扯動嘴角,淡淡地笑了,“我從未後悔。”

這是秦襄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的手從禾翎懷裏無力地垂落,禾翎只來得及摸到他指尖冷去的最後一絲溫度。

“秦襄。”禾翎沉默了半晌,才勉強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你贏了。”

“現在傷心的人是我了。這樣,你滿意了麽?”

禾翎緩緩地起身,把秦襄冷去的身體放在了原地,繼而笑開:“你活着不能離開,死了也別想……你就一直陪伴在我身邊吧。”

陸意盯着眼前的禾翎。

禾翎有太長的時間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陸意一時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麽。

不過,這大概就是許仁說的“會有人來阻止他的”,禾翎這是親自來阻止他了麽?

陸意的袖子已經撸起到了一半,禾翎突然開口:“我不是來阻止你的。”

于是陸意的手尴尬地停住。

“什、什麽?”

陸意本以為這已經是他聽到的最讓人震驚的話了,沒想到禾翎站起來,揮一揮手道:“你走吧。”

他甚至還擡起那兩道沉重的大鎖,招了招手讓陸意過來,示意他用鑰匙打開。

陸意把鑰匙插進鑰匙孔裏,輕輕一轉,大門終于打開來了。

這扇門已經有十幾年的沒有被打開過,如今被推動的時候濺起了飛舞的灰塵。

直到陸意一只腳踏出了校門,都沒有看見禾翎有任何阻止的動作,卻也沒有要出來的意思。

他只是靠在大門上,黑沉沉的眼睛望着灰暗的天。

陸意:“你在看什麽?”

他聳聳肩,輕輕地一笑:“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風景讓他們拼了命地也要跑出去。”

他靠在門口,頭頂是一望無垠的灰色天空,身後是比天空更灰暗的圍牆。

但這不是圍牆,這是他畫地為牢的王國。

他在這裏,無邊自由,也無邊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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