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茶園
周家的馬車出城時,信州正下着雨,雨不大,但是淅瀝地下了三天。即便如此,城內外的百姓臉上也不見分毫愁容,反倒是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幾分喜色。
自去年入冬以來,信州、衢州、括州以及廣南路諸多州都遇到了旱災,有些地方旱了一個月,有些地方卻是三四個月不見雨水。
朝廷減少了一部分賦稅,然而對靠天吃飯的農戶來說只是杯水車薪。
各地酬神求雨的活動并不少,信衆本就多的信州各大道館、寺觀的香火更加興旺。可即便百姓求神拜佛的誠意滿滿,卻也沒能為信州祈禱來一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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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寒冬過去了,在百姓抱着最壞的打算春耕時,天上終于舍得落下了雨滴,而且并非解一時之渴的陣雨,這連着三日的雨,足以讓快見底的河流重新奔騰不息。
天上的烏雲漸淡,李旺估摸着雨将要停了,興奮地準備去告訴東家,結果內宅裏的人先一步出來吩咐他:“小娘子要去茶園,還請李管事先去打點一下。”
李旺一愣,很快就回過神來。他心裏頭閃過一絲遺憾——許是遺憾他還沒來得及在東家面前發揮自己的作用,又許是遺憾他有一個比他更加能幹又雷厲風行的小主人——周家小娘子。
這點遺憾也只産生了一瞬,他就不得不将心思投入到了替周家小娘子打點去茶園的雜事中去了。等他打點好一切,便急匆匆地去告知周家小娘子。
在中堂等候的時候,他先見到了從後宅出來的東家。
他的東家周員外正值壯年,然而因常年纏綿病榻,身子骨十分孱弱,身形消瘦不說,臉上也沒什麽血色。在這稍微回暖的天兒裏,也需裹着一件厚厚的鶴氅。
“阿郎的身子可好些了?”李旺忙上前關心道。
周員外朝他和藹地笑了下,道:“我的身子好些了,時常待在屋子裏也悶,便出來走走。”說着,又看着沿着屋檐淌下的雨水,感嘆,“這雨下得好呀!”
李旺聞言,也跟着露出了笑容來,附和道:“可不是!這雨下了三日估計也快停了,時間不長不短,既解了大旱,又不會釀成雨災。有此吉兆,接下來的一年,必定風調雨順。”
周員外微皺的眉頭也松了些,嘴唇動了動:“茶園那兒……”
李旺知道他想了解什麽,便應道:“小娘子剛才吩咐小的去打點茶園的事了,稍後便要到茶園去看那邊的情況。有了這一場雨,茶園那兒,阿郎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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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這一場大旱,受災的不僅是百姓的莊稼,還有周家的茶園。周家雖然有辦法為茶園弄來澆灌的水,可若是常年不下雨,那對茶園乃至周家造成的損失還是很大的。
正說着,後宅便有兩道身影款款行出,李旺的目光迅速地從二人的臉上掃過,剛确認走在前頭的是周小娘子,便低頭道:“小娘子,車已經備好了,也讓人到茶園等着了。”
即使他沒有仔細打量周小娘子,可他的腦海中也仍舊會清晰地浮現周小娘子的身影來,畢竟他在周家辦事多年,從他第一天進周家的門開始,領着他做事的便是這周小娘子。
別看周小娘子只是一介女流,實際上這些年打理周家營生的正是這位女郎。而且周家從一介靠倒賣茶葉的小茶商,到擁有自家的茶園的大園戶,除了周員外的經營外,也少不得她在關鍵時期多次果斷出手化解危機,再抓住機會趁勢發展。
且不說她的家世條件,便是她這經營家業的手腕,便令周家上下不敢小觑,在她的手底下辦事的李旺自然也不敢輕視怠慢她。
李旺心思多,想着些亂七八糟的,直到面前之人輕輕地應了一聲:“李管事辛苦了。”他方才回過神來。
周小娘子的聲音沒有女兒家的嬌媚,但是也并不生硬冷漠,而是柔和又清晰。都說聲如其人,李旺心想,小娘子不動怒的時候,倒是溫柔又體貼的。
正如此刻,周小娘子在慰問了李旺後,便到了周員外的身邊,聲音又溫柔體貼了許多:“爹,今個兒喝了藥湯了嗎?”
周員外看見女兒,面上自然而然地浮上了笑意,不過在打量了女兒一番後,板着臉道:“喝過了,倒是你,還下着雨就急急忙忙地要到茶園去,也不怕着涼!這場雨後,怕是又得倒春寒,你瞧你穿得這般單薄……朱珠,快回去給小娘子拿一件鶴氅出來。”
跟在周小娘子身後的丫頭“哎”地應了一聲,忙不疊地往內宅跑。
“不等雨停了再過去?”周員外又看着自家的女兒。
“到了茶園,雨也就停了。”
周員外勸說無效,便沒再讓她改變主意,又與她聊了會兒家常。
李旺趁着這會兒功夫,也悄悄地擡頭打量了下周小娘子。
周小娘子年方十九,雖然在世人眼中已是可以為人母的年紀,不過她仍舊待字閨中,這梳着的自然是讓人一眼便能分辨出身份的三髻丫。然而她最奪目的并非發髻或聲音,而是她出色的外貌:
周小娘子幼時随周員外,相貌端方,然而随着年齡的增長,五官也長開了,臉如鵝蛋,目似水杏,肌膚瑩潤,上窄下寬的襖子襦裙正好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來。
她的身量雖然不比周員外,可在江南女子中已經屬于高挑出衆的了,在一衆女子中,她亭亭玉立鶴立雞群;在家中出沒的仆役襯托下,她就像萬綠叢中的一點紅,讓整座宅子都充滿了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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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對這道打量的視線有所感應,周纾輕輕地掃了四周一眼。她的眼神漫不經心,可李旺卻吓了一大跳,目光連忙縮了回去,垂眸作恭謙狀。
周纾的目光在他面上停了一息便收回了。她不曾說些什麽,在婢子拿了鶴氅給她穿上後,便打着油紙傘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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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出了城,往北走了二十餘裏,随着道路越發泥濘,速度便也慢慢地降了下來。
李旺看見前方煙雨朦胧中一點點清晰的翠綠,忙對馬車內的周纾道:“小娘子,茶亭茶山到了。”
馬車停下,李旺顧不得被雨水打濕的衣裳下擺,急急忙忙地便跳下來,撐着油紙傘便繞到馬車後。不過他來遲了一步,周纾早已經下了馬車,她頭戴鬥笠,披着件蓑衣,撐着油紙傘,目的明确地往茶園走去。
道路泥濘,水窪衆多,周纾所過之處皆濺起了泥水,原本幹淨的鶴氅很快便出現了點點污漬。然而鶴氅的主人并未在意這些,她不疾不徐地走着,漸漸地便與春風細雨融為一體。
李旺看見追上去的丫頭朱珠,臉上露出了一絲獻媚不成的尴尬。不過到底是熟悉了周纾的性子的人,他很擅長化解自己的尴尬,便将油紙傘給了車夫,關懷道:“你在此等候,只有蓑衣是不夠的,多撐一把傘。”
車夫受寵若驚:“多謝李管事!”
李旺感覺到沒有了傘後,偶爾有雨水順着蓑衣的縫隙浸透了衣衫,只是考慮到自己要塑造的形象,他還是忍住了濕漉漉的衣衫接觸肌膚後的不适,忙不疊地向周纾追去。
周纾的速度有些快,李旺跟的辛苦,卻也明白她此時的心情:
周家原本只有兩座小茶園,一年所産出的茶葉連大茶園戶年産的一成都不到,在信州茶園戶中只能排末位。這些年周家又陸陸續續地買下了不少茶園、茶山,大的三十畝,小的也有五畝。
最大的茶園是三年前周纾做主,摒棄以往收購別處茶園的方針策略,改為自家栽種培植茶園後置辦的,便是眼前的這座原本是山坡地的茶園——茶亭茶山。
一株茶樹從種植到初次采收,怎麽也得三年。周纾經營這座茶園三年,眼瞧着三月便可以采摘茶葉了,便遇到了去年冬天的那一場大旱。即使這會兒下了雨,可情況還是不容樂觀。
事關周家接下來一年的營收,周纾自是十分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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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亭茶山選的地方是山坡地,坡不陡,周圍都是山林,人煙稀少,故而只用籬笆将其圍起來,防止有人闖入。
入口之處用一些竹木簡單地搭起了一扇門,此時門大開着,可看見茶樹行間忙碌的身影。
茶園的監工看見周纾出現,便趕來向她彙報茶園的情況:“池塘的水滿了,兩日前小娘子讓挖的新池子也挖好了,即便接下來一個月不下雨,也不用再愁了。”
李旺着急得跳腳:“呸,胡說八道什麽呢?什麽接下來一個月不會下雨?接下來必定會下雨!”
監工反應過來,恨不得拍爛自己的嘴:“小的說錯話了,來年必定風調雨順,茶樹也會欣欣向榮……”
周纾不介意他的話,但是也沒功夫聽他的好話,她随手摘下一片茶樹葉子,見它的顏色頗為青翠、葉子硬脆,并無先前的枯萎狀,那顆忐忑不安的心終于得以安定下來。
她上一回來這兒是五日前李管事與她說水不夠灌溉全部茶樹的時候,那會兒已經有不少茶樹呈現了枯萎的狀态。雖然她果斷地放棄了一部分邊緣地帶的茶樹,将水、肥料集中給了這些位置較好的茶樹,可這些茶樹的生長情況依舊不是很好。
眼下只是一場雨,這些茶樹便又重新煥發了生機,這讓她看到了希望。
想到那些被她放棄的茶樹,她帶着一絲遺憾地往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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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下了三日的雨漸漸停了,曾經籠罩在信州上空的烏雲像是被雨水洗滌過一般,變成了朵朵白雲。清風拂來,滿園茶葉似乎散發着獨屬于它的清香。
一株株理應出現頹勢的茶樹此時郁郁蔥蔥地出現在她面前,青翠嫩綠、挂着點點雨珠的茶葉似在訴說它的生機盎然。
周纾也未曾想到本已被她放棄、無人打理的這些茶樹居然能頑強地活下來,而且生長的勢頭一點也不比別的茶樹差。
“我就說這場雨是吉兆,瞧,這些茶樹都還好好的呢!”李旺也欣喜得很。
周纾正待說什麽,不遠處的籬笆突然倒了一塊,幾只黑白花小豬從那兒橫沖直撞地跑了進來,然後對着矮叢的茶葉啃了下去。
周纾等人都被這突然的一幕給吓到了,李旺回過神後,便跑去喊人:“你們幾個快過來,有豬闖進來了!”
附近的幾個雇工還以為有野豬闖入,抓着鋤頭、扁擔就沖了過來,直到他們看見了那幾只背上印着花的花白小豬,頓時就蔫了:“這、這是祁家的豬,我們不敢動它們呀!”
李旺神色一僵,然後看向周纾。
周纾的細眉微皺,目光落在遠處被層林掩映,只露出院牆一隅的宅邸處,道:“祁家的豬怎麽會在這兒?”
茶園的監工小心翼翼地道:“聽聞四日前祁四郎到這兒踏青,在自家的林子裏不小心碰見了野豬,被追趕的野豬吓暈了,昏睡了一整日才醒過來。”
李旺問:“那這跟這些豬有何關系?”
“祁家安人心疼孫兒,本打算讓人将林子裏的野豬趕盡殺絕,分食豬肉,豈料醒來後的祁四郎說野味吃了無益反倒有害,倒不如吃飼養的家豬。于是祁家安人就讓人買了些飼養的豬回來……便是這些豬了。”
說完,他悄悄地看了一眼沉默的周纾。
周纾眉頭微蹙,她一言不發的看着正在糟蹋自家茶葉的小豬,面上波瀾不驚。
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又經過了怎樣的思想鬥争,只聽見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将這些豬送回去,再讓人重新修補好籬笆……這一側的籬笆再修堅固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