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大度

翌日,翊安醒後未立即睜眼。

到了該起的時辰,再睡便睡不着了,身邊人的呼吸聲聽得一清二楚。

可昨晚歇得晚,實在疲倦。

一時心裏不痛快,惱火地蹙起眉頭。

很快,溫熱的指腹輕輕落在她眉宇間,将她眉心撫平,順着眉骨輕輕撫摸。

她倏地睜開眼,本想吓齊棪,卻撞上他深不見底的眸子裏。

幽深且孤寂。

齊棪正側身看她,墨發垂在枕上,無半點剛醒時的懶散,想來已經醒了許久。

與平日裏的沉穩內斂和溫柔寵溺皆不同,滿眼盛着極濃的憂郁。

一張臉在薄弱的熹光下,生生顯得陰柔起來。

不知他在想什麽。

顯然不料翊安會驀然睜開眼,齊棪怔然一剎,眼裏的悲怆來不及藏起來。

翊安迎上他的目光,平靜如湖,沒有開口。

“醒了?”

齊棪慌忙挪開視線,将她臉邊的發絲別在耳後,重換上一副笑顏。

聲音溫柔體貼,捎帶着春日裏的和暖,并無半點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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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方才那個看着自己愁悶傷懷的不是他。

翊安因他的變臉微驚,從前埋下的疑慮頃刻間生根發芽,順着枝幹纏滿心房。

那種感覺再次出現。

她知道齊棪如今對她好,對她百倍上心。

只是常在不經意間,她敏銳地察覺到,他人在她面前,心思不知有多遠。

他看自己時,有時不只像在看自己,更似是透過自己望見了別的景象。

她想,齊棪絕不似表面看上去的那般雲淡風輕。

而她,什麽也不知道。

只能接受他突如其來的情意和善待,就像從前接受他的冷淡與拒絕一般。

無可奈何。

翊安向來好眠,夜間睡得沉,便是如此也被他吵醒過一回。

齊棪不知做了什麽驚悚駭人的夢,整個人抖得厲害,急促地喘着氣。

她只好将他喊醒。

他從夢裏掙紮出來後,無論翊安怎麽問,都是一言不發。

只是緊緊地将她锢在懷裏,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脆弱得依賴着她。

翊安又想起那日早晨,去王府喊他時,他在夢裏,一遍遍地說:“翊安別哭。”

所以,他今晨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到底什麽夢,能次次把他吓成這樣。

又為何被她撞見後,總裝得若無其事,從不肯坦然說出。

翊安将心裏的擔憂妥善藏起來,演技精湛地挑起一邊的眉,漫不經心地試探道:“看着我想什麽呢?”

齊棪抿唇一笑,柔聲道:“殿下先猜。”

翊安擡起半邊身子,故作思索,揶揄道:“定是想到日後常要在我榻上睡,覺得此生無望,正在可憐自己。”

因着她的動作,白瘦的鎖骨處春光微現。

露出暧昧缱绻的一排紅印,正是他昨夜幹的好事。

公主大人尤不自知,頭撐得比他高些,便擺出高高在上的尊貴儀态來。

明明自個兒是撩人的禍水,卻将他當男寵似的打量。

齊棪心猿意馬,急切摟住她的腰,朗聲笑起來,“臣竟不知,殿下有如此妄自菲薄的時候。”

翊安被他一摟,也破了功,笑着伏在他結實的胸膛上。

暗自咬牙切齒地想,哪裏是她妄自菲薄,成親兩年這位主才肯收心過日子,誰知他往後又會如何。

而她現在只想知道,他是做了什麽虧心事嗎,噩夢不斷纏身。

“很好笑?”翊安修長的柔荑,放在他的頸脖下。

“不好笑。”齊棪裝作窒息,演得滑稽又逼真。

見翊安笑,才輕聲道:“咱們花樣還沒試完呢,正新鮮的時候,殿下莫要胡思亂想。”

“?”就新鮮在這種地方。

瞧她臉色不對,齊棪立即追加一句:“便是不新鮮了,臣也舍不得離開殿下,你可是我的命。”

“油嘴滑舌。”

翊安瞪他眼,嘴上功夫愈發精湛,就是不肯說實話。

齊棪不置可否,只在她背上輕拍兩下。

她哪裏曉得,他說的都是真心話。

翊安眸子微眯,不依不饒地追問:“方才到底在想什麽?瞧着不高興。”

“我在想,”齊棪邊說邊翻身,将她壓在身下,目光期待地問:“我在想,殿下還未向我表明過心意,有些委屈。”

翊安殷豔豔的唇微挑,明知故問:“什麽心意?”

齊棪俯下身去,滿目深情:“華華,你都沒說過喜歡我。”

雖說兩世以來,他深知翊安心裏有他,不會比自己對她的情意淺。

但她好像,确實從未正兒八經地對他說過情話。

偶有幾句,也是演出來的。

便是在情到濃處時,他說了教她動容的話,她也只是抱住他,從不會回應。

齊棪演若無其事演得太像,以至于翊安不知,他此時此刻心悸仍在。

很想聽她說話安撫自己。

哪怕是哄他也行。

翊安眨了眨眼睛,風情萬種地一笑,手在錦被下掐上他的腰:“時辰不早了,該起了。”

既然他不肯坦白,故意說旁的事情打岔,她又何必配合。

再加上這個姿勢不雅,再撩撥下去,保不住他又來了興致。

晨間還是不招惹他的好。

畢竟他有前科。

齊棪今日不用早朝,然聽竹衛那裏有一堆的事情,還需要他去處理。

她借此尋了個話頭:“那群盜賊狡猾,你如何抓到的?上回守株待兔沒守到,我見你臉色難看,指揮使大人也不容易。”

“臉色難看,不是因為人沒抓到,是懷疑有人通風報信。”

“現在抓到了,還懷疑嗎?”

“嗯,在查。”他垂下鴉睫。

翊安的避之不答,讓他心裏空落落的,暗暗失望。

若放在平日,他自會豁達地排解。

翊安從來口是心非,他知道她心裏有自己便好,不說就不說。

然而昨夜做了噩夢,尚未能平複,哪裏能想開呢。

夢裏還是那個場景,他在街上看見她的馬車,高高興興上前打招呼,她連面都不肯露。

接着便是他被免職後,她甚至不曾安慰他。

反而為躲他的牢騷,每日都在氿仙閣。

他追到氿仙閣去,還沒開口,翊安便醉醺醺地質問他:“我只有這一處可訴心事的地方,你也看不慣嗎?每日在府裏等你來吵架,你才滿意?”

他那時絕望地想,他們怎會走到這般境地,明明他不是那個意思。

故而今早是帶着滿心的恐懼醒來。

轉身看見翊安恬靜的睡顏時,才找到寄托。

又是歡喜,又是難過。

替這輩子的他們歡喜,替上輩子的他們難過。

翊安推開他,下床穿衣。

齊棪悶悶地低頭說:“殿下有些日子沒去氿仙閣了。”

他不想翊安去。

可正如夢裏一般,翊安若有話不便對自己說,顏辭鏡那裏,是她難得可以傾訴的地方。

若真想去,便去吧。

大不了自己偷偷喝兩口醋。

翊安古怪地回頭看他,失笑道:“你想我去啊?”

“殿下順着自己的心就是,何必顧及我。”他淡淡地說。

明明是被夢境驚醒,想體諒她一二。

偏偏他自己情緒低落,好話被說得像賭氣。

他說完便知不妙,一時卻不知道怎麽改,木讷地沉默起來。

翊安被他莫名其妙地一噎,随即沉了臉色,出去喚人伺候。

齊棪頹然地捂住臉,怎麽回事,一場夢給他夢糊塗了。

怎麽把前世的怪腔怪調和心口不一帶了回來,又亂說話,上輩子為此吃了大虧還不夠。

何必提顏辭鏡惹她,她這些天有意不去,正是為了自己,他還不識好歹。

翊安真該回來罵他兩句,免得他繼續糊塗。

她卻不肯罵。

早膳時,翊安不理他,齊棪搭話,她只當沒聽見。

翊安很久沒對他冷過臉,猛然如此,他有些手足無措。

直到豫西嬷嬷投來疑惑的眼神,讓齊棪心裏陰霾一散。

對啊。

前世他就是太蠢,不會哄人,常常說錯話。

每回見她對自己不冷不淡,便忍不住挑釁。

重活一世,他怎能被那些噩夢左右,既說錯話,補救就是。

齊棪露出一個誠懇的笑,柔聲說:“我方才犯糊塗,還請殿下見諒。”

翊安搖頭,冷淡譏諷道:“驸馬句句說得對,我确實冷落故友許久,該去看看。”

“嬷嬷,替我備套男裝。”

她吩咐完回了內室。

齊棪低聲求助:“怎麽辦?”

豫西嬷嬷擦肩而過時,亦低聲回:“哄。”

一字抵萬金。

齊棪曉得自己理應大度,不就去個氿仙閣嘛,喝喝酒有什麽大不了的。

但……他心裏既不高興,翊安也不高興,那還大度什麽。

讓大度見鬼去吧。

哄!

齊棪回到內室,豫西嬷嬷已将衣物放置在桌上,給了他一個眼神。

翊安在妝鏡前梳頭,預備改成男子的發飾。

“嬷嬷出去,我與殿下有事要談。”齊棪溫文爾雅道。

“是。”豫西嬷嬷一刻不耽誤,連忙帶上門走了。

“殿下?”

翊安“哼”了聲,起身,兇巴巴道:“我沒話跟你談,我要換衣服,你出去。”

齊棪笑了,她哪裏是真生氣,就等他來呢。

“昨夜既沒睡好,不如睡個回籠覺吧。”

“我順着自己的心,得去。”

齊棪兩步走到她跟前,将人往懷裏一圈,“我胡說八道的。”

何止胡說八道,簡直是犯瘋病,大早上的找不痛快。

翊安越想越氣,推他,“我要換衣裳,着急出門,你走開。”

齊棪擡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碰她的衣帶,“我伺候你換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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