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過年(捉蟲)

賀蘭砜回到烨臺,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靳岄。

靳岄和阮不奇都在他的氈帳裏,卓卓抱住阮不奇絮絮叨叨說話。阮不奇整個人被凍得臉色青白。賀蘭砜看她一眼,立刻望靳岄。

靳岄坐在氈帳角落,手裏還抱着賀蘭金英的佩劍。他比阮不奇更加狼狽,渾身濕透,因坐在火盆旁,長發不停淌下濕漉漉的冰水。賀蘭砜摘下頭上帽子,想了想,抓起帕子扔給靳岄。但剛靠近靳岄他便覺得不對,靳岄身上溫度不正常。

“你病了?”賀蘭砜蹲在他面前,發現他衣內鞋內全是冰雪,“……你又逃跑?”

靳岄不回答,賀蘭砜大着膽子去摸他額頭,果真入手滾燙。

賀蘭砜收拾出一張小床讓靳岄躺下,卓卓和阮不奇打了熱水給靳岄擦臉。靳岄閉了眼,隐隐聽見賀蘭砜壓低聲音跟卓卓和阮不奇說話。

靳岄想起與岳蓮樓告別時的一番話。

臨別時,靳岄告訴岳蓮樓,賀蘭金英試圖通過賀蘭砜從自己這兒獲取梁京地圖。他在賀蘭砜詢問的瞬間便知事情有不妥,于是連夜畫了張假的給他。

那地圖幾可亂真。他将東城部分街道移到西城,南北城門畫得互不相通,內城八門畫對了,但街道走向完全是錯的,皇宮內部更是挪移乾坤,将重要的幾處大殿換了位置與名稱。

除非對梁京地圖了然于心,否則賀蘭金英難以分辨真假。

岳蓮樓:“我在北都見過賀蘭金英。這個人不簡單。你确定他不知道地圖真假?”

靳岄一愣。他并不确定。

但岳蓮樓這樣一問,他自然覺得假地圖有諸多漏洞,登時緊張起來。

“最重要的是,既然要從你手裏得到地圖,為何還對你如此優待?”岳蓮樓對這一點迷惑不解。

靳岄現在覺得自己當奴隸是委屈,是受了屈辱,但北戎撕毀萍洲盟,他還能保住一條命,這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

馬兒跑了,岳蓮樓讓他倆騎着巨鹿回烨臺,自己則在鹿前步行開道。靳岄問他這鹿是怎麽回事,他笑稱是朋友的坐騎。鹿神是高辛族的神靈,靳岄頓時又有些懷疑:“你跟賀蘭金英是什麽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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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看不順眼的交情。你放心,這可不是他的鹿。北都的高辛人不少,”岳蓮樓笑道,“有機會我介紹你和這鹿的主人認識。”

賀蘭金英是靳岄在烨臺所遇之人中最無法捉摸的一個,與岳蓮樓的相遇并不能令靳岄輕松,許多事情他不敢想,強迫自己保持麻木。

夜裏靳岄發起高燒。賀蘭砜讓兩個女孩休息,自己陪着靳岄,偶爾摸他額頭,很輕地嘆氣。

靳岄昏沉沉躺在小床上,先前被壓抑在心裏的許多事情統統翻了起來。他睡不着,也不敢哭,只能在賀蘭砜離去的時候,把被子蓋到頭頂,咬着手指悄悄流淚。

梁京是必須要回去的,白霓和母親也必須得找。姐夫是莽雲騎将領,姐姐随他出征,一直在封狐城居住,只要封狐城不破,姐姐就不會有事。岳蓮樓說全族人都發配列星江以北,又說船只翻覆,但未必所有人都罹難,他還得去列星江尋。

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可能靠自己逃離烨臺。他要找白霓,而唯一能幫上忙的,是賀蘭砜。

***

醒來時天色半亮,大雪已經停了。靳岄只知道半夜裏賀蘭砜給他灌下一碗藥,他浩浩出了一場熱汗,病已經大好。氈帳頗大,用屏風隔開幾個空間。屏風上描繪着大瑀風光,骨木陳舊,不是時新的東西。

靳岄靜靜看着那屏風,畫上繪制高山長河,幾羽飛鳥,與此時此地格格不入。這應當是賀蘭砜父親為瞽姬準備的,可瞽姬根本不可能看得到這些。

靳岄只覺得心頭有一些複雜翻湧的情緒,令他目酸。

靳岄起身披上狐裘,阮不奇忽然醒了,他忙擺手示意她繼續睡覺。才走出氈帳,便見賀蘭砜騎馬行來。

“你好了麽?”見到靳岄,他立刻跳下馬。

“好了。”靳岄聲音沙啞,他有點兒怕賀蘭砜問自己和阮不奇去過哪裏。

賀蘭砜又伸手去摸他額頭,飛快一觸即縮。确認靳岄已經退燒,他摘下腦袋上嶄新的狼皮帽讓靳岄戴上,随即跨上馬,對靳岄伸出手:“上馬。”

靳岄忙裝作猶豫:“我不懂騎……”

“別騙我。”賀蘭砜盯着他,“我知道你懂,而且騎得很好。”

靳岄:“……”

他沒有握賀蘭砜的手,按着馬背直接躍了上去。賀蘭砜抓住他雙手環在自己腰上,雙腿一夾馬腹,馬兒立刻竄了出去。

初升的朝陽就在他們身後,遙遠的山巒與雪原邊緣只露出一半,滿天霞光,積雪的山峰閃動銳利光芒,兩人的影子和馬兒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像一柄指向馳望原的長劍。

靳岄穿着狐裘,賀蘭砜身軀又擋了風,他絲毫不覺得冷。他靠近賀蘭砜,聞到一絲幾不可察的火硝氣味。

前方就是一片樹林,靳岄有點兒受不了賀蘭砜的沉默,主動開口:“你這匹馬有名字嗎?”

“沒有。”賀蘭砜說,“你起一個?”

靳岄吃驚:“我起?”

“嗯。”賀蘭砜拍了拍馬兒的頸部,“讓它認認你,以後若想要逃,你就騎它。它絕對不會像渾答兒的馬那樣,半途丢下你。”

靳岄:“……”

他一時尴尬得臉上發熱,勉強輕咳幾聲壓下這點兒不好意思。賀蘭砜減緩了馬步,馬兒載着兩人緩慢走入林中。

林中最大那棵松樹上有一座精巧牢固的小帳子,賀蘭砜讓他爬上去,他便乖乖爬上去,心裏盤旋着許多念頭,一時是面對這人應該乖順溫和,才能愈發親近,一時又不免生出不安。

帳子裏除了軟氈和幹草垛之外,還放着幹果與肉幹,不像險境。靳岄乖乖跪坐,一言不敢發。賀蘭砜看他:“帶阮不奇偷跑的時候不怕,和我在一塊兒反倒怕了?”

靳岄不得不問:“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賀蘭砜半個人還懸在梯子上,眼睛被帳子中的小油燈照得發亮。

“過年。”他說完便松手跳到地上。

靳岄心中一震,忙探頭去看。

賀蘭砜在馬兒身上拆下個小包袱,拎出一串紅彤彤的鞭炮。

從雪地裏拖了幾根樹枝,賀蘭砜在林外空曠處架起小小的垛子。最長的樹枝穩穩支在架子上,他把鞭炮系在最高點,點燃引線。

熱鬧的脆響在安靜的馳望原上猝然炸開,噼噼啪啪,連成一串。

賀蘭砜跑回樹下,靈活輕盈地躍上梯子,整個人便挂在梯子上,回頭看鞭炮燃燒。聲音震落了一些雪花,他伸手拂去,擡頭看靳岄。

靳岄正呆呆望着不遠處不斷炸裂的炮仗。炮聲被樹叢阻隔,變得有些遙遠,火硝爆燃的光線隔着樹叢透過來,他眼睛時亮時暗。

“……今天除夕麽?”他怔怔道,“我忘了。”

北戎人稱除夕為“歲除”,歲除這一日,北戎天君會在皇城中舉行拜火儀式,由北戎大巫主持舉行。各部落的巫也會在部落營寨拜火,北戎人崇拜火神,這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幾個日子之一。

因北戎與大瑀所循歷法不同,歲除與除夕,實際上并不是同一天。北戎的歲除在立春前,預告着新年啓初,牧場與牧民可以擇日遷徙,草青獸肥,一年春好。

靳岄忙于準備與阮不奇逃離的事情,竟是絲毫沒有想起除夕。

賀蘭砜爬到帳子裏盤腿坐着,抓了一把肉幹,和靳岄同看那閃光之處。

“阿媽還在時,每一次過年,阿爸都跟大瑀行商買鞭炮。”賀蘭砜說,“阿媽去了之後,我們再沒燒過炮仗。我昨日去找那人,他竟然還記得烨臺部落上有一家人每年都買炮仗。但他家中已無存貨,只能給我這麽一小串。”

鞭炮燒完了,雪地上灑了一片殘紅。晨光照亮群山與馳望原,營寨中有炊煙升起,萬籁俱寂。

靳岄眼眶發熱,怔怔流下淚。意識到賀蘭砜看自己,他忙低頭擦去眼淚:“多謝。”

賀蘭砜一口口嚼着肉幹,姿态放松:“不必。”

“謝謝你救了我,在渾答兒他們找到我的時候。”靳岄一口氣将此前沒有說、不好說的話全都講出口,“我那天不該說那些話傷你,是我不好,對不住。”

賀蘭砜與他對視片刻:“我忘了。”說着把肉幹放進他手裏。“而且你說得對,我确實不是北戎人。”

靳岄心急要辯解,賀蘭砜擺擺手,制止了他的說話。

“你畫的那張地圖,被我哥燒了。”賀蘭砜道,“他說那是假地圖,沒有用。”

靳岄一顆心猛地沉了,脫口而出:“他怎麽知道?”

賀蘭砜回憶大哥的話:“潘樓的位置不對,它與皇宮之間并無阻隔,可以直接眺望到大瑀皇城。朱雀門外頭應該有一座岷州橋,但你沒畫。”

靳岄:“……”

賀蘭砜舔舔嘴唇,眼裏有一絲活潑的笑。他似乎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一定會讓靳岄吃驚。

“是大瑀的忠昭将軍靳明照告訴他的。”

***

北戎陳兵大瑀北境約在六年前。那時候現在的天君哲翁還沒繼位,病恹恹的老天君誓要将軍隊推到大瑀境內的列星江,這是他這一生最後未完成的願望。

浩浩蕩蕩的北戎軍隊由哲翁帶領,途徑烨臺時,因為沒有馬而無法從軍的賀蘭金英應虎将軍的安排,在軍隊裏當了個負責搬運屍體的雜工。

這場戰争從開戰伊始就不順利,北戎軍隊始終被死死壓在北境邊線外,整整半個月都無法前進一步。

大瑀最北端的萍洲城已經可用肉眼望見,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踏破北方邊防軍的防守。

“靳明照”和“忠昭将軍”的傳說,從那時候起開始悄悄在北戎軍隊裏流傳。傳說他身騎雙頭巨馬,身有六臂,善用武器,能呼風喚雨,招來飛禽走獸襄助。

否則天佑的北戎軍隊怎麽可能無法進入大瑀!——這樣的話帶着不甘也帶着傲氣。

賀蘭金英與北戎人截然不同的容貌,讓他受到了天然的排擠。尤其在他露出雙眼時,總會招來連串驚呼與憎罵。所有人都知道烨臺的虎将軍帶了個狼眼睛的高辛人,他沉默做事,不想給虎将軍增添麻煩。

最後一場戰役在秋天爆發。厮殺從白天持續到夜晚,巨大的圓月懸在萍洲城與馳望原上空,除正面對戰的軍隊外,一小股一小股大瑀士兵不斷從萍洲城與邊線湧出,神鬼一般捉摸不定,一點點地消磨着北戎軍隊的力氣和意志。

北戎軍隊戰意渙散、極度疲倦時,一支從大瑀軍中射來的箭結束了這場長達三個月的戰役:它刺入陣前拼殺的哲翁胸口。

北戎軍隊如潮水般退去,他們折損了大量士兵,瑟瑟發抖地護送哲翁回北都。撤離得太快,竟在戰場上留下了十幾位處理屍體的奴隸。

賀蘭金英也在其中。他躺在壕溝中,聽見清理戰場的大瑀軍隊漸漸逼近。他閉目裝死,卻被人拍拍肩膀,硬是拉了起來。

“高辛人?”發現他沒死的是一個中年男人,滿身鐵衣在月色下流淌刺目銀光,肩上負着生刺的肩甲,縱一臉塵土也掩不住他油然的興奮,“我第一次見活的高辛人。你受傷了麽?”

那是賀蘭金英與靳明照的第一次見面。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請大家嘗嘗北戎的肉幹吧,兔肉、牛肉或羊肉風幹制成,有原味的也有添加各種調料的。

賀蘭砜家的肉幹水分較少,比較幹,嚼起來對牙齒舌頭傷害大但香味非常濃;渾答兒家的肉幹則因為用料上乘而在口感、嚼勁和香味各方面臻于完美。

靳岄吃過一次渾答兒家的,私心覺得他家的更好吃……但是這種話可不敢在賀蘭砜面前講。

(吃過西藏牦牛肉幹的朋友可以腦補一下,我想象的就是那個味道。沒吃過的請嘗試!很好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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