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狼镝是北戎最鋒利的箭矢。

在浩瀚無邊的馳望原上,高辛族人擁有最好的鐵礦和最精湛的冶鐵術。二十多年前,金羌進犯高辛族領地,屠殺高辛族人,占據了高辛族占有的血狼山。高辛王子帶着一身血來到北都,向當時的北戎天君求救。

老天君出兵為高辛族人奪回了土地與山脈,但所剩無幾的高辛族人已經無力維護自己的土地,蘊藏極佳鐵礦的血狼山脈與高辛的冶鐵術盡歸北戎,高辛族人失去了家鄉,從此四處流浪。

狼镝正是北戎人用血狼山精鐵冶煉而出的、只用于護衛北戎天君的箭矢。它與金禾箭不同,外觀渾然全黑,箭镞毫無花巧,作兩層尖銳菱形,破風之力強勁,極其鋒利;箭羽純白,用北戎特有的白鷹羽毛制成。

“狼镝是身份的象征。在北戎,只有兩種人可以使用狼镝,一種是北戎天君身邊最親近的護衛軍。”賀蘭砜眼中滿是向往,“第二種是獲得過極大功勳之人,北戎天君會賜予他狼镝。”

靳岄明白了:“你想做第二種。”

“我要做第三種。”賀蘭砜忽地翻身坐起,目色銳利,狼瞳斂藏幽暗色澤,“能自由使用狼镝的高辛人。”

賀蘭金英臨行前對他坦白了自己與靳明照的一段往事,賀蘭砜那時候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狼镝”實際上是高辛箭的化身。北戎得到了高辛的鐵和技術,從此世上便再沒有“高辛箭”這種武器。

在被欺辱的童年中,他無數次想得到狼镝或者金禾箭。金禾箭到手後很快被賀蘭金英賣出,但賀蘭砜知道,如果得到了狼镝,他可以永遠擁有它——它可以證明,賀蘭砜是個貨真價實的、被北戎天君承認的北戎人。

然而現在,他對自己的北戎人身份已經失去了執念。确認身份與狼镝的來歷之後,他生出了全新的願望——他要親眼看一看、摸一摸狼镝,從它身上尋找已經消失的高辛箭的痕跡。

他與靳岄分享了這個秘密,靳岄默默吃着肉幹,賀蘭砜以為他不能理解的時候,靳岄開口:“你會得到狼镝的。”

賀蘭砜:“你是北戎天君嗎?”

靳岄:“……”

賀蘭砜忽然一笑,攀着帳門起身,面對小松林與澄白雪原張口長嘯。他在靳岄面前,顯得像個做事全憑心情的孩子,吼完之後回身一把抱住靳岄,在他背上拍了又拍:“好兄弟!”

靳岄也随他一起莫名其妙地笑,笑完意識到自己正被賀蘭砜抱着,頗有幾分羞赧。他推開賀蘭砜,轉開了話題:“不知你是否記得白霓将軍的箭?那是莽雲騎的配箭,我覺得跟高辛箭非常相似。我父親确實非常喜愛高辛箭,他……”

賀蘭砜未等他說完,從懷中掏出斷箭與染血的破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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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岄一眼便認出,那是莽雲騎的配箭,也是白霓的東西——此次護衛隊中,只有白霓是莽雲騎的人。

賀蘭砜卻沒有立刻把斷箭給他。

“給我一個承諾,”賀蘭砜舉起手,不讓靳岄夠着,“以後別再騙我。”

靳岄強詞奪理:“我沒有騙過你。騎馬那件事我是騙渾答兒與都則,我知道你機靈聰明,即刻就能看破。”

賀蘭砜:“這句也在騙我。”

靳岄:“……”

兩人對峙片刻,是他敗下陣:“好,我保證,以後都不騙你。”說完又伸手去抓。

賀蘭砜仍不給他:“大瑀人說話要算話。”

靳岄發狠了,跳起來從他手裏搶過斷箭:“我若違諾,任你處置!”

賀蘭砜帶靳岄直奔熊洞而去,途中告訴靳岄,白霓消失那一夜,最後應該是與賀蘭金英在一起。

熊洞仍是昨日獵熊隊清理後的樣子。靳岄四處察看,心情沉重:白霓出過箭,這說明她曾遭遇過需要抗敵的事件。敵人是人,還是熊?那些被熊吃去的人之中,是否有大瑀隊伍中的士兵和文臣?

念及此處,靳岄心中一片冰冷寒意。

兩人騎馬回烨臺部落途中,靳岄一聲不吭。他坐在賀蘭砜身前,手裏握着白霓的殘箭,一言不發。賀蘭砜對靳岄道:“我會幫你找白霓将軍。”

未等靳岄回答,賀蘭砜又道:“你別逃了,沒有人能單人匹馬逃離冬季的馳望原。馳望原春天很美,我們會遷移,往更靠近英龍山脈的地方,那裏有馳望原最好的牧場。”

他的雙臂繞過靳岄的腰,攥着缰繩。看到靳岄把自己的小刀系在腰上,雖然始終沒得到靳岄的回應,但賀蘭砜已擅自将靳岄認定為自己的兄弟摯友。靳岄始終沉默,他其實沒注意聽賀蘭砜的話,心中不停回溯這一路許多蹊跷難明的事情。

***

除夕一過,漫長的冬天似乎開始變短。趁賀蘭金英不在,賀蘭砜自作主張,安排卓卓同自己住,靳岄和阮不奇則搬入卓卓的住帳。

靳岄只覺頭大:阮不奇雖然年紀小,但始終是姑娘家,怎麽能與男子獨處一屋?

賀蘭砜便立刻轉了想法:阮不奇住卓卓帳中,靳岄則過來與自己同住。

靳岄仍記着自己的奴隸身份,睡的是帳門旁的一張小床。靠門風冷,賀蘭砜讓靳岄搬到卓卓的小床上,靳岄很不想接受他這番古怪的好意,但溫暖的睡眠在北戎實在太難得到,他用“奴隸”這一身份,說服自己接受了賀蘭砜的提議。

日子平靜且無聊。唯一發生過的不尋常之事,是卓卓着涼生了病,賀蘭砜請來部落裏的巫者阿苦剌為她治療。

阿苦剌給卓卓看病後,又抓起了靳岄的手。他沒有像治療卓卓那樣用水灑在靳岄頭頂,也不在他的額頭和手背用粘稠的草藥灰渣塗寫咒文——靳岄震驚地看着老人枯槁的手指,準确而迅速地按在自己的腕脈上。

阿苦剌判斷靳岄需要多吃羊肉牛肉,多喝油茶與酒,才能度過接下來同樣寒冷難耐的初春。靳岄被老人熟練的切脈手法震驚:這樣一位一直居住在馳望原的老者,怎麽懂得漢人診病的方法?

阿苦剌離開時看了一眼陪在卓卓床邊的阮不奇,忽然走過去抓住阮不奇的手腕。阮不奇吓了一跳,阿苦剌很快松開,指着阮不奇對靳岄說了一句漢話:“她比你還健壯。”

因為阿苦剌的這句話,賀蘭砜、阮不奇和卓卓開始起勁兒地給靳岄塞各種吃食。

雖然賀蘭砜家中沒有大事,烨臺部落裏卻接二連三地發生了許多事。

比如渾答兒有了一位未婚妻,北戎青鹿部落首領的女兒,家裏馬場足有半個烨臺營寨那麽大,還擁有數也數不清的羊群。

比如天星接二連三在沒有月亮的晚上從西邊墜落,靳岄說那是因為有人死去了,賀蘭砜卻說在高辛人心裏,這意味着天神向人間降下了神子。

比如都則想跟卓卓結親,被賀蘭砜揍得鼻青臉腫,一路哭着回家。

比如賀蘭砜教靳岄和阮不奇如何在冰河上打漁,阮不奇竟然是學得最快、打得最好但也最不講道理的一個:她把打到的魚全給卓卓,卓卓又全放回了冰洞裏。

比如……

數來數去,都是雞毛蒜皮。和這些事情相比,賀蘭砜帶靳岄學習在雪原上騎馬、深入馳望原獵兔、鑽入樹林子裏尋找野獸的蹤跡,教他如何在夏天用林中飛舞的蝴蝶來判斷熊的路徑,這些都有趣得多。

岳蓮樓沒有再來找過他。靳岄有時候甚至懷疑,他與岳蓮樓的相遇也許是大雪産生的幻覺。

從除夕開始,靳岄養成了記日子的習慣。他教賀蘭砜和卓卓學習漢文,自己則在紙張的角落一筆筆記下日子和節氣。

立春這日,有人從北都送來了奇特的消息。

“賀蘭将軍讓我來接你們兄妹去北都。”來人自稱巴隆格爾,是賀蘭将軍麾下的兵丁,對賀蘭砜與卓卓畢恭畢敬。

賀蘭砜:“……誰是賀蘭将軍?”

巴隆格爾:“你大哥,賀蘭金英。”

被巴隆格爾一同接往北都的還有渾答兒和都則。虎将軍在北都有自己的宅院,他們将會住在那裏。但直到啓程,渾答兒和都則還滿臉茫然地問賀蘭砜:“我們為什麽要去北都?”

賀蘭砜倒是咂摸出了一些蹊跷:“我哥哥從百夫長變成将軍了。”

卓卓不舍得與阮不奇分開,大哭大鬧要讓巴隆格爾帶上阮不奇。巴隆格爾左右為難,臉都被卓卓撓出幾道血痕子。

賀蘭砜也冒出了新想法:“阮不奇去,靳岄也去。”

渾答兒笑他不能跟靳岄分開哪怕一天,賀蘭砜還未回答,巴隆格爾在旁一拍大腿:“靳岄,就是那位大瑀質子吧!我知道!帶上帶上!既然是被嚴加看管的奴隸,那自然要帶上!”

賀蘭砜也不解釋,任由巴隆格爾自行理解。

第二日便即刻啓程了,渾答兒還捎上了家裏的兩匹駱駝用于駝運行李。

從烨臺去北都至少半個月。路上積雪深厚,全憑巴隆格爾認路。馬車用厚厚的氈布裹着,裏外的光線都透不過。趕路三五天之後下起大雪,氈布被吹得哄哄亂響,巴隆格爾迎風驅馬,把臉遮得嚴嚴實實,想罵都罵不出聲。

馬車裏的人只能偶爾聽見鞭聲與駝鈴脆響,摻夾在烈烈風聲之中,是馬兒與風駝正在艱難趕路。

“這天氣,究竟為什麽要去北都?”

車裏全是酒味,熏得卓卓和阮不奇皺眉縮進角落。賀蘭砜随着渾答兒與都則一起喝酒。巴隆格爾來得很急,不肯告訴賀蘭砜更多細節,也不說明此去北都所為何事,他沒法回答渾答兒的問題。

烈酒可以禦寒,但也愈發激起渾答兒胡說八道的興致。“靳岄,你怎麽不喝?”他說着往侍弄火盆的靳岄臉上摸了一把,“大瑀的娘們兒有你好看嗎?”

話音未落,賀蘭砜已經鉗住他的手。渾答兒痛得霎時清醒,掙紮着縮回手,低低埋怨:“你弄丢了我家的馬,我可從沒怪過你。你同我喝兩杯酒,也算是賠罪。”

靳岄未說話,賀蘭砜直截了當:“閉嘴。”

車裏頓時安靜。靳岄已經察覺從獵熊隊回來之後,渾答兒和都則似乎開始畏懼賀蘭砜。但當時發生了什麽事,他并不清楚。

車子勉強又前行一段,終于抵達烨臺部落與青鹿部落的邊境河。為活躍車內沉悶氣氛,都則提醒渾答兒他的未婚妻相距不遠,結果換來渾答兒一頓好揍。

衆人鑽進河邊驿站,總算得到片刻寧定溫暖。驿站雖小,但熱水熱酒面餅齊備,巴隆格爾亮出軍牌,驿卒愈發殷勤,還端上了私用的燒羊肉。

邊河結了冰,他們的馬車無法經過,只能繞路。巴隆格爾用北戎話說明接下來怎樣行進,靳岄悄悄豎起耳朵聽。

驿站大門忽然被人捶響,一連串粗糙的北戎話隔牆傳進來。

驿卒忙打開門,與風雪同時湧入的是一個身穿厚重棉服的北戎斥候将領。他脫下帽子,環視驿站,忽然開懷大叫:“巴隆!”

作者有話要說:

新副本“北都”即将開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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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請賀蘭砜教大家冰河打漁!

阮不奇:不,這條河的魚全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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