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驚雷

城南大火越燒越猛,城牆上的木塔幾乎全都倒了,原本架着攤子在旁烹炸食物的人已經紛紛逃竄離開,油鍋打翻了,火油成為絕佳的助燃劑,火勢愈發不可控制。

在火龍飄過來的時候,阮不奇已經知道不妙。她抱着卓卓直接從十幾米高的木塔上跳下,還未跑出幾步,看到火龍飄近的人群就炸開了。人們相互推搡,誰也顧不上看前後左右,更有小孩被推倒,踩在衆人腳下,哭了兩聲便沒了聲息。

卓卓被阮不奇抱在懷裏,起初吓得直哭,後來連哭都不敢,死死揪着阮不奇的衣領。

阮不奇是可以直接從城牆翻出去的,但城牆上還有不少把守的士兵。士兵用長槍長矛擋着想要跑下城牆的人,讓有能力購買木塔的富貴人家當先從樓梯離去。阮不奇氣得暗罵。她周圍實在太過擁擠,根本無法脫身,身後又有一股大力推來,竟是十餘位北戎漢子在後面猛推前面的婦孺,試圖踩過她們沖過關卡。

就在此時,火龍落了下來。

阮不奇懷抱卓卓,顧不上別人死活,生出一股大力猛地往前壓,左足踏在前方一人的背脊上,騰空跳起。

在北戎士兵驚恐的叫聲中,她落在了城牆垛子上。然而未等站穩,身後忽然傳來幾聲爆炸,城牆垛子塌了,她腳下一空,直直下墜。

縱然她輕功了得,可事發突然,懷中又有卓卓,她難以招架。一連串巨響,她和卓卓都落入了城牆下的房子裏。

這是一座木制的空房子,裏頭堆滿雜物,是乞丐晚上睡覺的地方。半個房頂都被石塊壓垮了,阮不奇把卓卓護在身下,知道自己肩膀和背脊都受了傷。傷得不重,但這石頭沉重異常,她為保護卓卓,姿态怪異地半趴着,使不上力氣。

外頭火光越來越盛,哭叫、呼號不斷,熱氣幾乎燎焦了她的鬓發。

“……麻煩死了!”阮不奇氣得大喊,“要不是為了保護你,我早跑了!”

卓卓蜷在她身下一聲不敢吭,小手抱着她的身體。

阮不奇借着火光觀察壓在身上的木條石塊,謹慎騰挪,終于找出空隙,倒退着爬出廢墟。她正試圖把卓卓拉出來,頭頂忽然一聲脆響,插着粗大鐵釘的木塊當頭落下,直朝着卓卓!

阮不奇甚至來不及思索,立刻伸手擋住。鐵釘登時插入她掌心,疼痛令阮不奇咬了咬嘴唇,用手把木塊鐵釘拔出。

卓卓吓得哭出聲,阮不奇大吼:“不許哭!再哭殺了你!”這短暫的小小混亂和手上的劇痛讓她失去了平靜,房頂再次坍塌,這回是阮不奇被壓在了木條底下。

大哭的卓卓想搬走木條,但她力氣實在太小。孩童的哭聲響亮如同哨聲,阮不奇聽得心煩意亂,她趴在地上,一時還不好起身,便撕下衣襟草草包裹手上傷口,罵了卓卓一句:“老娘沒死,你哭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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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外頭忽然傳來人聲:“——卓卓?是卓卓哭嗎?卓卓!”

渾答兒和都則沿路跑來,上城牆的石梯被逃下來的人完全擠滿,兩人無法登上城牆,在牆角徘徊時聽見了卓卓的哭聲。

火仍在燒着,渾答兒抱起卓卓就往外跑。卓卓哭得說不出話,指着混亂的屋內:“阮……阮……”

都則催促:“快走快走!着火的死人都掉下來了,我們可跑不過這些火。”

渾答兒邊跑邊痛叫:卓卓一直扯着他的頭發,甚至咬他的耳朵。“阮不奇!”孩子終于哭喊,“阮不奇在裏面!”

都則急得跳腳:“一個奴隸!不要管了!”

渾答兒把卓卓塞到他懷裏:“救不了阮不奇,你我二人會被卓卓生生咬死!”

他讓都則帶着卓卓先走,自己跑回了那破房子。才鑽入半塌的門,便看到阮不奇扛着沉重木條站起,已經自行脫困。

“我來救你。”渾答兒被她的大力氣震驚,伸手拉起阮不奇就往外走。

阮不奇揉了揉耳朵,渾答兒才一轉身,頸後忽然一疼,整個人昏倒在地。

“一個個的煩死了!”阮不奇提着渾答兒的腰帶把他拎起,跳上一旁的房頂,飛快往前奔。懷中沒有卓卓,她對渾答兒全無任何憐惜,一路騰跳磕碰,最後将渾答兒扔在了安全的地方。

她拍拍手掌,轉身奔向另一個方向的火場。

耳中不斷傳來陳霜的聲音,兩人都練化春六變,可以用傳音之術相互聯系。陳霜站在一座木石頭房子的二層上,身邊有一匹馬。

“靳岄跑進去了。”陳霜看着她,“我們是要靜觀其變嗎?”

阮不奇焦躁不安:“靜你姥姥的觀!”說着躍進了城南的火場。

南城邊緣有一大片木質建築,此處是巫者的聚居地,名為習所,周圍還有許多貧者居住的棚子。北戎巫者在獲得巫者資格之前,都要統一在此處學習,直至大巫認可,才得離開。今日是天壽節,五大部落的許多巫者都彙集于此,同賀慶典。但習所已經完全被大火包圍,靳岄一路跑過來,渾身被火氣烘得熱燙,而他想找到的人全無蹤跡。

“賀蘭砜!”

他站在大巫的房子前大喊。眼前的石頭房子足有五層之高,比周圍的木質建築突出出一大截,尤為醒目。但此時房門緊閉,火聲哔剝,只有周圍哭喊叫嚷的人聲清晰響亮。

有人倒在靳岄腳下,滿臉都被熏黑了,抓住自己喉嚨發出渾濁的悶喊。

靳岄退了兩步,他茫然四顧,周圍盡是火、火、火。

“賀蘭砜!!!”

他離開大巫的房子,往更深處跑去。

城南是雲洲王軍隊值守的地方,許多穿着細銀鱗盔甲的士兵正在救火。有的地方火勢減弱了,地面一片烏黑,靳岄看到身量與卓卓差不多的小孩,心驚膽戰地沖過去。

那孩子已經斷氣,靳岄擦去他臉上的黑灰,忽然認出他就是在歲除燈節上給自己蜜果子的小孩。

他心頭絞痛,把孩子屍身挪到道旁安置。

“巫者?是巫者嗎?”有士兵硬把他拖起,“別留在這兒,快去避難!”

“你見到大巫了麽?你認識賀蘭砜嗎?”靳岄忙抓住那人問。

“不認識不認識,快走!別礙事!”士兵将他扔在一旁,身後有一隊人拖着幾具屍體走過。靳岄從地上爬起,轉身時看到還燃着小火星的地面上扔了只靴子。

靴子上有一個歪斜的鹿頭,是他親手縫上去的。

他腦袋轟地一響,忙把那靴子抓起。靴子是被拖走的屍體遺留下來的,靴子縫線結實但不夠整齊,那只鹿頭的兩只角一大一小,他當時縫得十分吃力,針腳極其難看。

靳岄跟在處理屍體的人身後。屍體太多了,被随便扔在空曠處,一個個全燒得焦黑。偶爾還有幾個尚未完全斷氣的,在黑魆魆的屍山裏蠕動爬行。靳岄看了又看,沒靴子的腳太多,他找不到鹿頭靴的主人。

陸續仍有士兵奔跑呼喊,此處如同地獄。靳岄一點兒沒想起要害怕,燒死的人身上又燙又黏,他拖開幾具屍體,雙手被燙得發疼,掌心已經全黑了。

在屍山之中有幾具細銀鱗盔甲的屍身,其中一人只剩半截,腳上套着另一只鹿頭靴。

靳岄怔怔站着。他去摸那人的細銀鱗盔甲,心想不對,不是的,賀蘭砜沒那麽矮。賀蘭砜的銀甲是新的。賀蘭砜背上總負着弓,可這個人沒有。

但他已經沒了繼續求證的勇氣。胸口也不覺痛,只是像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洞,風從裏頭經過,雨從裏頭經過,他置身火場,卻像站在冰天雪地裏,手腳發顫。

鹿頭靴也被燒得烏黑,他蹲着從屍體身上扒走那只靴子。那屍體半身血肉模糊,還剩一只手。靳岄抓住那屍體的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中比較。

“——靳岄?”

他猛地一驚,回頭時看見身後站着個同樣穿細銀鱗盔甲的随令兵。

他有靳岄熟悉的狼瞳。

“你在這兒幹什麽?”賀蘭砜伸手把他拉起,“還扮成巫者……你手怎麽了?”

他搓着靳岄發黑的掌心,發現他是被灼傷了。

靳岄怔怔看他,猛然擡手去摸他的臉。賀蘭砜方才也去救火,身上髒污,臉頰也有污痕。他越擦越髒,但察覺到賀蘭砜身體的溫度,他只覺得渾身所有力氣都松懈了。

“這兒不安全,我們走。”賀蘭砜這時忽然看見靳岄懷裏的鹿頭靴,隐約意識到什麽,“……你以為我死了?”

靳岄不答,只是紅着眼睛。

“……你來找我麽?”賀蘭砜笑了一下,扶着他手臂想拉他站起,“火這麽大,你也不怕。”

靳岄站不起來。賀蘭砜說:“若是走不動,我抱你?”

他搖頭,雙腳虛軟,完全沒有起身的力氣,只能緊緊抓住賀蘭砜衣角,說不出一句話。

他從不信神,不信命。但冥冥中,耳內卻像聽見了轟然震響的驚雷,令他心脈澎湃戰栗。

白色晴天之中的雷降下來了,他避無可避。

作者有話要說:  前幾天問的問題終于有答案惹!

想到接下來的酸爽情節,有點激動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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