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歸程
車隊最終在驿站停下。車隊随從紛紛走向驿站,詢問熱水、床鋪等等事情。這些金羌人都操一口流利的北戎話,言行規範有禮,驿站的人牽馬牽駱駝,把車隊引向後院。
岳蓮樓也出來看熱鬧,他左瞧右瞧,伸手點了點靳岄的肩膀:“小将軍,你看出什麽來了?”
這些人身上帶着極為明顯的行伍氣,行坐時背脊挺拔,手習慣性地放置在刀柄上,為首那位跟驿站之人詢問馬草質量時,其餘幾位有意無意地在他周圍均勻站開,十分謹慎地左右張望。有一兩位掃過了靳岄三人所在的馬廄,目光冷靜如刀。
“都是當兵的。”靳岄低聲道,“姿勢騙不了人。”
“不止。”岳蓮樓湊到他耳邊說話,賀蘭砜也擠擠挨挨地貼過來,“那面旗幟可不是尋常金羌人家可用的東西,看到金線沒?金字,錦邊,還是紫色的,這可是金羌貴族的标志之一。”
他在回心院裏跳舞掙錢,北都混雜各族各國人物,也有不少金羌貴族來看他和朱夜,岳蓮樓與其中幾位成了朋友,得知不少金羌貴族的事情。
很快便有人來驅趕閑雜人等,三人被趕回房間,岳蓮樓好奇心盛,趴在窗戶上往外看。三人要了一個房間,靳岄和賀蘭砜睡地上,岳蓮樓睡床。他在窗戶縫裏看了一會兒,頭也不回地跟身後兩人說:“喲,還有個大肚子的女人,許多人攙着。這拖家帶口的上北都做什麽?又不是經商……”
這一路能引起他興趣的事兒太少太少了,岳蓮樓興奮得睡意全無。
賀蘭砜問靳岄:“他不是來保護你的嗎?”
靳岄:“所以他要睡床。他睡地上,腰酸背疼的,連劍都舞不起來。”
賀蘭砜此時已經完全明白岳蓮樓本質,并懂得活學活用從卓卓那兒聽來的大瑀話:“他放狗屁。”
第二日三人準備出行,卻發現驿站門口站着把守的金羌人,不許任何人進出。三人下樓時看到金羌隊伍中有人在驿站裏吃飯喝酒,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獨自占據一張桌子,其餘人等對他畢恭畢敬,驿站內靜得出奇,熙熙攘攘三十餘人擠在其中,竟無人發出一絲聲音。
那中年人定是領隊。賀蘭砜回頭往驿站裏走,在距離中年人還有十步的地方被攔下了。
“我們要趕路。”賀蘭砜毫不畏懼,“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不讓我們出門?”
靳岄忙把他往後拉,岳蓮樓笑嘻嘻靠在門邊吃果幹。
那中年人擡起頭,賀蘭砜和靳岄都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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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臉上有數道舊傷,劃破鼻梁、眼皮,整張臉仿佛破碎過又縫合起來,陰森可怖。他眼中精光盡露,上上下下打量賀蘭砜和靳岄,良久笑了笑:“高辛人和大瑀人?”
他笑起來愈發猙獰,靳岄的手忽然緊緊抓住賀蘭砜手掌,力氣之大,賀蘭砜都覺得疼。他以為靳岄是怕了,忙把他掩在身後。“對。”賀蘭砜承認了他倆的身份,“怎麽了?”
“你們是去血狼山,還是去北都?”
“我們回北都。”
中年人看着賀蘭砜:“……你不是真正的高辛人?”
賀蘭砜不答,微微昂頭,目色倨傲。中年人似是很喜歡他的桀骜,愈發笑得厲害。但他一笑,面龐上數道疤痕便扭曲般收縮、舒展,連直視都讓人覺得喉頭欲嘔。中年人笑了一陣,見賀蘭砜始終不回避自己目光,慢慢點了點頭:“你這高辛孩子,很不錯。”說罷揚了揚手,示意衆人放行。
驿站外此時傳來一陣馬蹄聲和人聲。岳蓮樓已經從門口消失,不知去了哪裏。賀蘭砜握住靳岄的手把他從驿站裏帶出去,發現靳岄手心竟然全是冷汗。
“別怕,我們這就出發。”賀蘭砜扭頭四望,“岳蓮樓……”
“——賀蘭砜?!”
一聲粗糙豪邁的大吼,賀蘭砜和靳岄心中同時一震,還未回頭已經喊出那人名字:“巴隆格爾?!”
張開手臂撲過來的果真是巴隆格爾。他一身叮叮哐哐的戎甲,狠狠在賀蘭砜肩上重重一拍:“總算回來了!”
驿站門口一列士兵,旌旗飄揚,所有人都着一色銀亮盔甲,在日色中熠熠生光,潇灑莊嚴。當先那位青年頭戴銀色戰盔,濃金色長發從戰盔中散落,馳望原的風吹動新鮮的草葉、花瓣,掠過他漂亮冷靜的狼瞳。他望着賀蘭砜,略略低頭,像是微笑,又像是松了一口氣。
“大哥。”賀蘭砜按捺心中激動,他沒忘記自己離開北都的原因是“和賀蘭金英因朱夜之死而決裂”,低下頭,裝作懊悔緊張。
賀蘭金英一句話還沒說,巴隆格爾已經推着賀蘭砜往前:“将軍,不生氣了,都回來了就算了。你瞧他還把大瑀奴隸也帶着,他最聽你的話。”
賀蘭金英下了馬,擡手在賀蘭砜頭頂輕輕拍了拍。外人看來這是和解的意思,但賀蘭砜感覺到大哥的手掌有輕微的顫抖:他害怕,緊張,從北都一路往血狼山去,不知會遇到多少兇險,不知在血狼山賀蘭砜是否也遭遇各種刁難,但如今看見弟弟安全穩妥地站在面前,一切言語都是多餘,他像對待男子漢一樣,沖他笑了笑。
“跟我們一塊回去吧。”賀蘭金英說,“我是來迎接金羌使臣的。”
他和巴隆格爾走進驿站,裏頭頓時熱鬧起來,問候寒暄不絕。賀蘭砜和靳岄留在外頭,兩人看不見岳蓮樓,猜測他應該是怕被巴隆格爾認出,已經躲了起來。驿站後院的金羌車隊裏也有許多人守着,住着孕婦的房子更是圍得水洩不通,見有生面孔靠近,兵丁們全都警惕地握刀。
賀蘭砜與靳岄牽了馬離開後院,小聲道:“那人居然是金羌使臣?連女人也帶上,他是去幹什麽的?”
靳岄不答,似是心不在焉,搖了搖頭。賀蘭砜察覺他手心仍舊有汗:“你怎麽了?”
驿站最高處,兩人看到了岳蓮樓的身影。他裝了一小袋子葡萄幹,邊吃邊笑嘻嘻對他倆揚手。
賀蘭砜心中仍有許多疑問:“既然是使臣,怎麽選了個滿臉是疤的人?他臉上那些疤痕,是被鞭子和刀所傷……”
“別說了。”靳岄忽然低聲道,“他不是尋常使臣。”
日頭升上中天,隊伍終于浩浩蕩蕩出發了。賀蘭金英是奉了雲洲王之命,專程來護送金羌使臣隊伍入北都的。金羌派來使臣,是為了見證北戎和大瑀簽訂的碧山之盟,哲翁很為自己奪得列星江江北所有土地而得意,數份書柬送出,北戎附近許多國家都派來了使臣,以參加北戎的歡慶儀式。
賀蘭砜和靳岄也随隊離開,得知賀蘭砜是賀蘭金英的弟弟,那金羌使臣挂着一臉猙獰的笑,誇了他幾句。
車隊一路往東,夜間未能抵達下一個驿站,便在一處穩妥溫暖的山谷宿營。此時已是四月,白天暖和,夜晚仍有些許寒意,兵丁們生起篝火烤肉跳舞,北戎人與金羌人也磕磕絆絆地說話聊天,分享家鄉的故事。
金羌使臣帶着一位大腹便便的女人,他沒有參與到任何活動,拿了水和食物便回到了馬車上陪伴妻子。
巴隆格爾在賀蘭金英的帳子裏吃東西,對面前喝酒的兄弟倆說:“不過在北都逗留一兩個月,何苦還帶個女人呢?”
賀蘭金英找了個借口把巴隆格爾趕出去,問賀蘭砜在血狼山裏發生了什麽事。賀蘭砜一一說了,僅略去自己和靳岄的事兒,當他提到怒山部落的人仍對哲翁懷有恨意,賀蘭金英點了點頭。
五部落之亂中,怒山死的人太多、太多了。從可以與青鹿部落分庭抗禮之勢,變成比烨臺更孱弱的部落,怒山人沒有誰能原諒哲翁。尤其平亂到了末期,怒山人已經放了武器,決定歸順,但哲翁始終沒有放過他們。
“你要當高辛王嗎?”賀蘭金英問。
“你當麽?”賀蘭砜反問。
賀蘭金英自然搖頭:“我要娶朱夜的,高辛王不能跟神女結合,我不當。”
“我也不當。”賀蘭砜說,“讓卓卓去吧。”
賀蘭金英忍不住大笑:“好好好!就這樣!”
兄弟倆連連碰酒杯。
賀蘭砜正喝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哥,那金羌使臣,怎麽長得跟金羌人不大一樣?他瞧着……像是靳岄那邊的人。”
“他不是金羌人。”賀蘭金英低聲道,“此人本名雷師之,和靳岄一樣,是大瑀生、大瑀長的梁京人士。”
賀蘭砜結實吃了一驚:“那他怎麽成了金羌的使臣?!”
“使臣只是一個名號,他是金羌的将軍。”賀蘭金英答,“與靳明照在白雀關死鬥的,就是金羌人稱‘喜将軍’的雷師之。”
營帳外,靳岄正在給飛霄和自己馬兒梳理毛發。他還沒給這匹馬起過名字,正思忖着,身後傳來不加掩飾的腳步聲。
靳岄回頭,暗夜中一位魁梧漢子緩慢走近,他臉上幾道粗大傷疤被燈火照亮,連同他毫無情緒的冷淡雙眼。
靳岄幾乎在瞬間抓起身邊的佩劍,攔在身前。
“你認得我?”雷師之笑道。
靳岄低聲答:“不認得,但知道你是什麽來頭。西北軍裏頭,沒有誰不曉得喜将軍。”
雷師之斂去笑容,點點頭。“你跟你爹少年時長得很像。”他嘴唇蠕動,似是咬了咬牙,“一樣的令人讨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