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喜将軍(2)
賀蘭砜和靳岄回家引發了小小的風波。卓卓巴在賀蘭砜身上不肯離開,賀蘭砜無論跟靳岄說什麽話她都要湊過去聽,聽了又要問,問完還要學,緊緊地牽靳岄的手。
阮不奇才看賀蘭砜和靳岄幾眼就知道倆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一張臉冷得像冰。陳霜倒不覺得這有什麽不應該,他始終只關心靳岄這一趟回來瘦了許多,得好好吃飯補一補。
渾答兒散值回家已是傍晚,他知道賀蘭砜和靳岄回來之後,連衣服鞋子都沒換,匆匆忙忙來敲門,直奔靳岄而去,張手就要抱他。賀蘭砜和他拆了幾招,渾答兒在他肩上狠狠一捶,笑道:“怎的回烨臺一趟還結實了?營寨裏都好嗎?我阿媽沒讓你給我帶什麽?”
賀蘭砜把他按在飯桌前:“吃完再說。”
靳岄左看右看,總覺得少了些什麽,想半天才想起:“都則呢?”
卓卓說:“守城去了。”
渾答兒大手一揮:“說他作甚!有酒嗎?我要跟靳岄喝酒。”
之後靳岄才從陳霜口中得知渾答兒與都則之間發生了矛盾。身為渾答兒的伴當,都則很多時候只是他一個随從,招之則來揮之則去。都則的父親是虎将軍麾下的将領,都則自然也只能呆在渾答兒身邊,而渾答兒當上了雲洲王的随從,又因為在朱夜事件中第一個發現朱夜蹤跡受了嘉獎,如今已是蠻軍中一位小校尉。
按道理說,渾答兒可以将都則帶在身邊,甚至給都則謀一官半職。都則也是武将後人,他理應如此。但蠻軍中有相應規定,軍官随從不得離開軍官身邊,職位只能依貼軍官之職,這是雲洲王為了限制各部落勢力而做的限制。
因有這一限制,渾答兒便面臨兩種選擇:一是把都則引薦入蠻軍,但不當自己随從,由他自己一步步博功勳往上升;二是都則仍做自己随從,但此後升降貶損全由自己決定,都則即便立了再大的功,在晉升上都必須被渾答兒壓一頭,且不可能有實際權力。
渾答兒選擇了後者。
“……難怪都則生氣。”靳岄明白了,“渾答兒不允許自己伴當離開身邊,但都則看到渾答兒在蠻軍當了校尉,以後還會平步青雲,他自然也想加入蠻軍。”
因渾答兒的決定,都則不能參加蠻軍的訓練,平日裏的工作不過是在城牆上巡邏,枯燥無趣,毫無建樹。
都則與渾答兒爆發過争執。渾答兒說理說不過人,便甩動鞭子揍他。都則性格軟弱,渾答兒一動起手他便縮了回去,任打任罵,不敢還口。
賀蘭砜抱着卓卓路過,順便聽了一耳朵。“渾答兒一直都是這樣不講理的人。”他平靜地說,“他心情好,和人便有商有量,相處得好。但這人自始至終都是個混帳。”
卓卓在他懷裏猛點頭。待賀蘭砜帶卓卓離開後,靳岄把陳霜拉到一旁,他臉上的凝重和嚴肅,令陳霜也不由得專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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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岄告訴陳霜遇到金羌隊伍與喜将軍之事。抵達北都的前一夜,賀蘭金英把靳岄單獨叫去,兩人喝了一點兒酒。賀蘭金英從靳岄這兒知道了喜将軍雷師之和靳明照的過往緣分,而靳岄則從賀蘭金英口中獲知一個令他震驚許久的秘密。
靳明照的屍體是賀蘭金英收殓的。他名為收殓,實則是保護靳明照屍身不受金羌士兵損壞。他潛入戰場,背負靳明照屍體移動,花費許久才脫離戰局。西北軍大敗,封狐城城門緊閉,他不知如何将屍體運到城中歸還大瑀人,最後只得在附近山上就地埋葬靳明照。
他為靳明照清洗身體污血時,看到了靳明照胸前的傷口。靳明照左胸被利劍刺穿,幾乎當場斃命。賀蘭砜當即心中起疑:莽雲騎聲名赫赫,統領将軍的盔甲怎可能這樣不堪一擊?他翻找脫下的盔甲,才發現靳明照背後铠甲破損嚴重,鐵片崩裂,幾乎全都碎了。而再仔細打量,那铠甲顯然被人動過手腳。
“刺殺你父親的那一劍,是從他背後刺入的。”賀蘭金英當時說,“他中劍倒下的時候,我看得很清楚,他身後有一個莽雲騎的人。”
陳霜半晌沒出聲,輕輕拉着靳岄的手,眉頭擰成了結。
靳岄度過了巨大的痛苦和震愕,如今已經恢複平靜。“明夜堂堂主還在北都麽?我想見他。”
“堂主只來了兩天,已經走了。但明夜堂仍有人停留北都,等待岳蓮樓。那是我們明夜堂的沈燈,他有法子可迅速告知堂主此間事情。”陳霜說,“靳岄,我明白你的意思。”
“莽雲騎的人并沒有全軍覆沒。”靳岄口吻極冷,“若真有人刺殺我父親,那人必定還好好活在世上。”
“陳霜定會把話帶到。”陳霜沖他深深鞠躬,複又緊緊握住他的手,後退兩步,消失在黑暗中。
此時的岳蓮樓剛剛離開沈燈住處。得知堂主來了兩天便走,且直接回了碧山城,并沒有做任何去血狼山找自己的準備,岳蓮樓氣得俊臉煞白:“我要殺了他!”
他的殺意來得快去得也快,堂主給他留了一封長信,半是責備,半是些平淡普通的問候,岳蓮樓看得高興,又決定不殺了。他與沈燈交換了喜将軍的情報,沈燈對喜将軍帶來的那位妻子十分感興趣。喜将軍此次來訪北都是為了見證碧山盟簽訂,這是國事,但他卻偏偏帶上了大腹便便的孕婦;又知喜将軍見那婦人時必定佩戴金面具,想來婦人對他而言,意義十分特殊。
岳蓮樓卻想,這也說明他婆娘與他關系不好,夫妻做了這麽久,孩子都有了,卻還不敢看自己男人的破臉。
他把堂主的信揣在懷中,于夜色中奔馳許久,終于來到金羌使隊休息的地方。今夜北戎天君在王城設宴接待金羌使臣,喜将軍不在宅子中,但宅子四周仍戒備森嚴。在岳蓮樓看來,森嚴得甚至有些過分了。
他瞅了個空子,翻身卷入廊下藏好。宅子中守備最為嚴格之處,是位于南邊的一處院子。岳蓮樓一直等到士兵換值,才瞅了個空子鑽進去。他在窗下徘徊許久,屋內悄無人聲,一片黑暗,岳蓮樓聽得耳朵發疼,才捕捉到一絲沉重的呼吸。他輕輕挑開窗戶,滑進室內。
才合上窗框,身後忽然一股冷風襲來。岳蓮樓攀着牆壁往上疾爬,腳踝卻被人抓住。那人手上力氣不大,十分虛軟,但五指如爪,擒得結實。岳蓮樓一個鹞子翻身,踢開那人的手。那人站立不穩,往後倒去,一陣鎖鏈之聲紛亂響起。
岳蓮樓反身扶住那人,不料手上狠狠一疼:那人掌中還有小刀,在他手背狠劃了一道,疼得岳蓮樓暗暗一啐。兩人于暗室中沉默地交換了數招,岳蓮樓右手成爪,掐住那人脖子,那人手上小刀半刺入岳蓮樓腰側,刀刃已經貼上他皮膚。
“長毛女賊子!”岳蓮樓惱得低斥,“大着肚子還這麽能打,要不是顧及你身子重,爺爺早扇暈了你。”
他沒跟有身孕的女人打過架,經驗不足,又怕傷了她,正思忖着如何反制,腰側發涼的刀刃已經收回。黑暗中傳來急促喘氣聲:“大瑀人?”
岳蓮樓也是一愣,這是結結實實、清晰準确的大瑀話!
“你也是大瑀人?”他瞬間明白了,“我日他姥姥個……咳,是那假長毛賊強搶民女?姑娘你別怕,我是大瑀江湖客,我這就救你離開。”
“我雙足和腰上都有鎖鏈,還吃了散功的藥,你帶着我,只是拖累。”
岳蓮樓掏出火折子撚亮,不料火苗方亮起,眼前女人立刻彈指滅去。
岳蓮樓只來得及在這一瞬的光亮裏看清她的眼睛,憔悴但明亮,未有半分怯懦懼色。
“你也是個練家子。”岳蓮樓收起火折。
“別點火,點火了外面就有人過來。他們現在以為我睡了。”女人低聲道,“我在這兒暫且還死不了,雷師之待我禮貌,大俠,你如何稱呼?”
岳蓮樓還在想着她身手:“你吃着散功之藥,倒還挺利落……我姓岳,你叫我岳蓮樓吧。”
“岳大俠,你能去一趟烨臺麽?”女人說,“我想找一個孩子。”
岳蓮樓心中一動:“女俠,你是誰?”
“我乃莽雲騎将軍,白霓。”女人一字字道。
***
賀蘭家的新房子頗大,陳霜、阮不奇和靳岄都有了單獨的房間。賀蘭砜睡前在靳岄房前徘徊,問他要不要過去同自己一塊兒睡。問多了兩次,把卓卓吵醒了,卓卓抱着枕頭被子過來撒嬌,要二哥陪自己睡覺。
賀蘭砜只得把她抱走。陳霜還未回來,阮不奇問靳岄:“那你要同我一塊兒睡嗎?”
靳岄匆匆擺手,阮不奇笑道:“好,我也出門逛逛去。”說罷翻身上瓦,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瞬息間便沒了蹤影。
靳岄左右睡不着,幹脆去賀蘭砜房間裏陪卓卓玩。阮不奇教卓卓捏泥人,教她用泥人來做戲,什麽嫦娥奔月、曾子殺豬,亂七八糟的,一團分不清形狀的泥丸子在卓卓手中,有時候是月宮的兔子,有時又成了曾子家的小豬。
卓卓越玩越高興,賀蘭砜和靳岄卻都有些困了。兩人正打着呵欠,窗外忽然溜進來一個人。
“你怎麽每次進我房間都不走門?”賀蘭砜不悅道。
岳蓮樓噓了一聲,在卓卓還未回頭時捏了她脖子一記,卓卓立刻垂頭昏睡過去。賀蘭砜臉色大變,岳蓮樓擺手:“讓她睡一會兒,我有事跟你們講。”
在喜将軍宅中竟然發現白霓,實在令岳蓮樓震驚。
而等岳蓮樓說出自己身份來歷,白霓也立刻信任了他。得知靳岄就在北都,且安然無恙,白霓又喜又悲,強忍眼淚,把自己消失後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岳蓮樓。
當夜,賀蘭金英以商量靳岄北上之事為由,把白霓叫到了營寨之外。根據北戎天君的指示,他只負責引白霓到營寨之外,交給從北都過來的另一支隊伍。賀蘭金英離開後,那隊伍中的使者令白霓生疑,白霓試圖挾持使者,不料周圍竟埋伏着許多士兵。一番追擊,白霓沖入了松林的熊洞,并最終寡不敵衆而被擒獲。
那些士兵并不說北戎話,人人一口金羌方言。他們用藥将白霓放倒,白霓再次醒來時,所見到的已經是喜将軍。
喜将軍并不折磨她,只是用粗大鎖鏈鐐铐限制她自由,并日日灌她喝下散功之藥,令她虛軟無力,無法反抗。白霓始終不解為何喜将軍要擒拿她,更不知道抓住自己,卻又僅是軟禁自己,不加拷問或虐打,令她完全摸不着頭腦。但這樣費盡心思擒獲,又始終以禮相待,白霓便知道自己是有用處的。
靳岄雙眼含淚,緊緊握住岳蓮樓的手:“真的是白霓?她完全沒事?”
賀蘭砜卻插了一句:“她是跟喜将軍生了孩子?”
岳蓮樓一拍賀蘭砜大腿:“當然不是!白霓将軍護送小将軍出發北戎之時已有身孕,但當時連她自己也不曉得。她腹中那孩子是她和她丈夫游……游……游什麽……”
“游君山!”靳岄喜道,“是游大哥的孩子!”
***
王城宴飲正酣,燈火彩燭各處點亮,歡聲四起。北戎的歌兒,金羌的舞蹈,融融地混在一起,熏然欲醉。
喜将軍敲了敲金杯,把北戎天君哲翁的注意力暫時拉了回來。
“說到哪兒了?”哲翁問。
“游君山。”雷師之低聲道,“我此次專程把白霓帶來,正是為了警告游君山,他妻兒在我手上,不要忘了自己是誰。”
哲翁低笑道:“游君山現在在碧山城?你的意思是,要帶白霓到碧山城去?”
“游君山親手殺了靳明照,只要這事情披露,大瑀絕無他立足之處。”雷師之說,“白霓是鉗制游君山的棋子,待金羌奪下封狐城,游君山只能到金羌生活,天下之大,他能去哪裏?”
哲翁:“棋子?”
喜将軍破碎的臉上又浮現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對不住,我忘了,北戎人不下棋。”
哲翁冷冷一笑,又問:“白霓就甘心這樣被你鉗制?在北戎,女人若是被俘,定要自絕性命以示忠貞。看來大瑀女子沒有我北戎女子剛烈。”
“那倒未必。”雷師之笑道,“大瑀女子更懂得蟄伏反擊的道理。”
哲翁不悅地冷笑,片刻後又問:“游君山也是你的棋子。你安插他在莽雲騎多年,現在他已經幫你殺了靳明照,怎的還不回去?留在大瑀又有什麽用處?”
“他還要再殺一個人。”雷師之微微一笑,臉上表情愈發扭曲,“殺了此人,大瑀皇帝身邊便再無可用之材。”
“……你是說此次随梁安崇前往碧山簽盟的大瑀三皇子?”在喧嚷的樂聲中,哲翁低笑,“喜将軍,你是真的恨大瑀啊。”
雷師之放下酒杯,思忖片刻後道:“天君,此次訂碧山盟,我還有一個有趣的提議。”
他眼中精光閃動,十分興奮:“把靳岄也帶去碧山城,讓大瑀的人瞧瞧,瞧瞧他們忠昭将軍的兒子,是如何在北戎當最低賤、最卑下的奴隸,人人可唾罵,人人可折磨,人人可踐踏!”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 步入收尾階段。但當然還有甜甜甜。
我還是第一次在文裏看到讀者們:“啊!甜了!可是我為什麽這麽害怕……”
……大家不要害怕!甜就是甜,糖就是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