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老城小巷裏，柳明妍收拾着畫架，今天畫室早早鎖了門。
而後她倒了一杯水上樓，放到客人面前。
“平城南部一個村落，有一家人全家中毒，大兒子在平北港倉庫，偷了東西回家……就是那種“仙藥”。四爺推斷是某種化學武器，讓我來找白鶴和吞山海。”
“通訊員白鶴……犧牲了。”柳明妍低聲道：“是昨天的事。我們懷疑滬上的聯絡網出了問題。”
“我很遺憾。四爺也是這麽說的，所以他叫我來找你。”
“我已經聯系他了。”柳明妍道：“但我們不是上下級，他可以不聽從我的指令。所以我并不知道他會不會來。”
話音未落，樓下響起了敲門聲。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柳明妍沖下樓去開門，邱居新拎着傘進屋。外面已經開始滴滴答答。
“雀屏同志。我從外面湘菜館來，時間緊迫，有什麽指示嗎？”
“你好，吞山海。”
邱居新很快注意到了樓上另一個姑娘。
“我是平城的聯絡員，代號小七。是四爺讓我來的。”
蔡居誠用過晚飯，從伊藤辦公室出來，才看到天邊已經開始打悶雷了。海軍部大樓只有幾個辦公室還亮着燈，走廊上極為昏暗。海軍部檔案室在四樓，伊藤辦公室正下方。此刻上了鎖，還有兩個日本軍官在把門。走廊外沒有涼臺，推開窗戶，低頭只能看到門廳的屋檐，還有兩側的下水道。
蔡居誠走到走廊一端的盥洗間去。盥洗間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外牆扯着電線。
蔡居誠洗過手，推門出去，外面一個肥胖的日本官員剛好進來。
一個錯身，蔡居誠瞄到了他的公文包，敞開的一個文件夾漏着一角，寫着“碼頭”兩個字。
蔡居誠站在走廊外點了一支煙，直到那肥胖文官出了盥洗間，蔡居誠才認出這是伊藤的手下山下松，于是便跟着他一路下樓。
這個官員坐車應是回到了公寓，在臨近老城的滬江岸邊，一片公寓區。
蔡居誠暗暗記下了位置，一襲黑衣再度沒入淅淅瀝瀝的雨夜。
“'仙藥'是生化武器，從碼頭運往內地嗎？”畫室內，邱居新的指尖嗒嗒嗒敲在椅背上。
“四爺的意思，要不要平滬聯手查。”
“不妥。”邱居新搖頭，看向柳明妍：“雀屏同志先給上級發消息吧。”
柳明妍點頭，走入內室。邱居新盯着愈下愈大的雨沉思。
半晌她出來了，拿着密碼紙。
“上級讓查這批貨。”柳明妍微微蹙眉，“必要時可采取毀滅行動。這什麽意思？”
“炸了？”小七倒吸一口氣。
邱居新無奈：“如果真的有毒，那東西不能随便炸，得等葉大夫回來。”
從老城出來，他獨自撐着一把寬大的黑傘，游蕩在滬上的長街。路燈在黑夜與雨中都昏暗了。他站在馬路一邊，對面是東街公園，右側是菜市場，左側一排裝潢精致的小樓，不遠處一家咖啡館溫柔的燈還亮着。
邱居新走進咖啡館，目光立刻被攫了去。他輕輕走到角落的座位，迎着那人詫異的目光坐下。
“半夜喝咖啡？師兄這麽有情調？”
蔡居誠撇了撇嘴：“沒帶傘。”
邱居新笑出聲，等咖啡端上，他拿着銀匙輕輕攪動。
“多日不見，師兄神色不好。沒好好吃飯嗎？”
蔡居誠沒擡頭，只是習慣性的盯着玻璃窗外：“出任務太疲憊。”
邱居新眼神略略晦暗，近幾日特務處，特別是情報組行動太過于積極，他們束手束腳，近乎沒有什麽行動。
“上次給師兄做的面，師兄也沒吃。”邱居新繞開這個話題，繼續旁敲側擊。
蔡居誠難得的目光中流露出倦怠，長長嘆了口氣：“阿新，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我現在不想解釋。”
邱居新眼眶一熱。這個陌生而遙遠的稱呼随着他輕輕一聲嘆息就那麽毫無征兆又理所當然的講出，剎那間恍如隔世。
“所以師兄有可以解釋的東西對嗎？”
“伊藤長官救了我，帶我到了日本。”蔡居誠擡起手揉捏鼻梁那一處的穴位，這裏酸痛的厲害。
“他帶給我的，遠比你的組織多得多。”
“師兄，你不适合說謊。”邱居新專注的看着他的咖啡杯，直覺告訴他蔡居誠現在說的沒有一點可信。
“阿新，我不舍得傷害你。如果你真的有什麽行動，不要讓我抓到。看在曾經師兄弟一場的份上，不要讓我為難。”
留下這句話，蔡居誠覺得再面對邱居新他會瘋掉，便起身結賬，推開大門。
外面暴雨如注。卻是涼風撲面。
他伸手，雨水瞬間把他的手背衣袖打濕。
但接着背後一陣沉靜的暖意跟了過來，他擡頭，看着頭頂撐開的黑傘。
“師兄，如果這樣你會開心，與我而言就夠了。我不會讓你為難，但請讓我送你回家吧。”
蔡居誠垂眸，許久點了點頭。
邱居新向他靠近一步，兩人一傘，慢慢走入雨夜。
林蔭道一地的樹葉，大多是被雨打落的。踏上去韌韌的軟軟的。
雨勢漸小，燈光也溫暖而明亮了。
蔡居誠轉頭看到邱居新唇角還留着一絲咖啡沫子，微微一笑，擡手為他拭去。
邱居新愣了一下，看到他手上的咖啡沫也不由失笑：“急着出來，就一口灌了，倒沒注意。”
蔡居誠拍拍手：“趕着投胎啊？這咖啡夠苦的，你還一口灌？”
“我是怕你淋雨。”邱居新轉了轉傘柄，四周飛出一溜兒雨珠：“我知道你怕苦味，可我不怕。何況擔心你沖進雨裏，哪裏會細嘗。”
蔡居誠心中微微一顫，沒再說話。
林蔭道好短。邱居新送他到公寓，看他進門，才轉身往邱公館走。
沒有開燈蔡居誠在門廳看着他走遠，接着攥緊了袖中匕首，輕巧的從側窗翻出。
灰牆籬笆外，無聲的一抹血跡噴出，瞬間湮沒在雨水中。
蔡居誠從那屍體身上搜出一本筆記本。
早八時，邱居新前往滬東商會。
十時，出門，于面包房買咖啡面包。半小時後回商會。
十二時，與蕭居棠出門，于松園飯店吃午飯，與女招侍談話較多。
下午一時回到商會。
下午四時，前往德隆譽取西裝兩套。
下午六時，前往老城三姑娘湘菜館吃晚飯。
晚九時，離開湘菜館，前往東街咖啡館，與蔡處一同喝咖啡。
之後是還沒有記完的，邱居新與蔡處同打一傘回到邱公館。往前翻翻，邱居新的行蹤細致的記錄着。
天際一道閃電，映照在蔡居誠愈加深不可測的目光中。他将這個密探埋在滬東商會旁邊清水潭旁，收拾好一切後，回到家中一把火把那本子燒了。
是夜，滬上飄過一行無聲的電碼。
——黎明：吞山海疑似被監視，隐蔽行蹤。初巽刺殺滬江路68號山下松，取回關于碼頭的文件，通過雀屏交于組織。
蕭居棠帶了一把匕首一把槍，同邱居新點點頭，沖入黑夜。
次日，蔡居誠剛剛到達特務處，秦可情就拽他到了一邊。
“海軍部一個文官昨夜在自己家被刺殺了。伊藤長官大怒，責令薛處立刻查案呢。”
蔡居誠心道：小棠這個少爺架子底下，好歹功夫還沒丢。
“……您去勸一勸吧。”
蔡居誠答應着，走進處長辦公室。伊藤長官正坐在沙發上咳嗽的厲害，薛一仁蔫蔫的站在一旁。
蔡居誠過去與薛一仁打了個照面，才走到了伊藤面前。
“先生。”
“啊，居誠君。”伊藤見到他面色微微緩和。
“先生，關于昨晚的事學生聽說了，您請放心，薛處和特務處一定會查明此案。學生已經安排行動組前往勘察現場了。”
伊藤點點頭，顫顫站起身，擡手指着薛一仁：“薛處長，看在文件沒有失竊的份上，我今天暫且不處罰你。你作為特務處的處長，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不要讓我失望。”
“是，伊藤長官。”薛一仁腦門上汗涔涔的，仍是端端正正行了個禮。等到蔡居誠送伊藤長官離開，回到辦公室，他還是木愣愣站在那裏。
蔡居誠沒敢再進去，叫秦可情知會他一聲，坐方瑩的車往滬江附近公寓區去。
小棠到了中午才打着哈欠醒過來。
“怎麽樣？”
“整個揚子江都被嚴密控制了。”邱居新在暗室裏一臉嚴肅地沖洗膠片，用鑷子夾着挂起，“若不是提前查貨，東西可能會運到西南後方。”
“你怎麽突然想起來查貨的。”蕭居棠對他三哥着先知先覺欽佩不已。但馬上他三哥就把這欽佩打了回去。
“師兄告訴我的。”
師兄？
蕭居棠懵了半晌，這才迷迷糊糊反應過來，但還算內心抱有一絲期待：“你說大哥？”
“我說居誠。”
“呵呵……”蕭居棠一手撐着桌子幹瑟瑟一笑。他自然很清楚了回憶起那天晚上他看到三哥把二哥衣服扒了還壓在牆上啃的事情。
“平城那邊怎麽樣？”邱居新很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蕭居棠心中松了一口氣，靠在一邊櫃子上打了個哈欠：“我問過老四，平城也有那種粉末出現。他已經開始查平北港了。如果嚴重，大哥可能會過去。”
邱居新瞥他一眼，轉頭繼續觀察那些相片。小棠帶了相機去把文件全部拍了下來，而後僞裝回了原來的樣子。這份《絕密·滬東碼頭總調度》的文件，是日軍作戰部發往滬上政府辦公廳的，海軍部的那位肥胖文官山下松，正是文件起草人之一。
“小棠，”邱居新伏在桌子上奮筆疾書，接着把信紙一折而四，“跑一趟老城區滬上高中的學生畫室，把這個交給柳明妍。”
“那是誰？”蕭居棠把信紙貼身收好。
“代號雀屏，如今滬上級別最高的同志。湖襄出來的，葉大夫的表親。”
蕭居棠倒吸一口涼氣，匆忙出門。
“路上小心，還有，師兄他……不會傷害你。”
路過公寓區，他恰好看到特務處一幹人等蹲在滬江大橋下面愁眉苦臉的抽煙，一邊徐如林對着一個身着黑風衣的高挑男子不知道在說什麽。蕭居棠不動腦子也知道那是蔡居誠。他繞了個道，忽然覺得背後一涼，很明顯蔡居誠發現了他。
但他還是安然無恙的溜進了老城區。
“師兄他……不會傷害你。”
小棠并不知道三哥為何臨行前對他說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但等他走進巷子遠遠看到畫室，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潛意識裏仍然把二哥看為最厲害的，他外表冷漠，卻還由着自己粘他，有他在，自然可以放心大膽伸手伸腳。
畫室外面擺開的幾個畫架，有的是孩童拙劣的作品，小棠一陣恍惚，他遠遠的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在二哥衣服上畫貓畫老虎的樣子。
蕭居棠回頭，四下安靜無人，他是安全的。
蔡居誠面無表情拉着徐如林站在江口吹風。
“……蔡處，這案子沒法查。誰都知道這是誰幹的，咱又抓不到人。”徐如林最近蒼老了很多，而且尤其喜歡碎碎念起來，“怎麽跟那個日本老爺子交代啊……要死了要死了……”
蔡居誠有一搭沒一搭聽着，心裏卻把蕭居棠罵了一頓，去老城走哪裏不行偏偏路過這兒，若不是自己方才擋了一下，這位富少肯定能引起那幫蒼蠅眼的注意。
“蔡處。”方瑩遠遠走來，“屋子裏檢查過了，窗臺上有進出的痕跡，屬下覺得應該擴大搜索範圍，從公寓開始，一組去大橋，一組去老城開展搜查。”
“哎！方組長這想法好。”徐如林一拍大腿：“出去找找吧，光看這個屋子沒用。”
蔡居誠心下一緊，卻還是點頭：“那好，方組長領你的人，跟我去老城。徐組長繼續查。”
“是。”方瑩不屑的瞥了眼徐如林，轉身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