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慢阻肺輕則與常人無異,重則半截身子進土。顏金的病症近乎算危重了,犯氣胸、有肺栓塞、睡眠呼吸障礙、并發有胃潰瘍,動辄發病入院,枕邊常備一只魚躍呼吸機。幾乎是常年挂一只叫“錢”的點滴,一角一分,推入靜脈,延續那微薄如耄耋者的一口虛氣。考慮過換肺,風險費用之巨,望而卻步。
病秧子自個兒也琢磨:我不很老,本該活龍鮮健,卻病來如山倒,和紡織車間那漫天的粉塵相關?想想也不對,廠子那麽多人,為什麽會是我?于是明白,這其實是絕不預先瞄準誰的宿命。換一種問法就對了:為什麽不是我?
陸嬌嬌溫了那碗粥,扶起顏金,又端出一碟熥熱的燒鴨,“我先讓他吃完。晚上我帶你們出去吃,我訂了樓下一家椰子雞的位置。椰子雞你們吃過嗎?安徽很少的,很鮮甜的。”說着用筷子剔下酥爛的鴨肉,碼進粥碗攪和勻,“燙啊,吹吹涼。”
岑雪坐床沿,緊緊捏着泡了茶水的紙杯,眼珠死死鉚着顏金枯枝樣的兩手,竟像是愣神。逾刻她開口發問,有點出跳,“老金,你原來不是從來不吃鴨子嗎?嫌鴨肉騷。”
顏金眼底埋有深深的怯。他不言,碗擱在腿中央,嘴角溢出涎沫,低頭去用心謹慎地抓手臂,皮膚薄脆似起酥,搔刮一下一道白痕,轉瞬變紅,再用力就會破。
岑雪實在是有點難過。顏金彼年抛雛別家,她恨意思念交替水湧,對他的記憶竟是溯回着來的,男人經年的疏離、緘默、漫不經心,一絲絲地痕跡淡去,偶爾發夢,只記兩人的初見。那是三月,相約江淮劇院,是個紫紅的傍晚,一街左右綴迎春花黃。他峻拔個頭,玳瑁鏡框,一口話不帶丁點皖人侉腔:“你喜歡讀書嗎?”她頰上亮起紅燈,繳繞發辮,垂頭搖搖。他笑:“沒關系的,以後,我教你。”不久又讷讷道:“你頭發真好看。”岑雪在母家行二,不受珍視,農中肄業,岑小岑雪岑花,陰差陽錯只落個名字不難聽。她小及大只聽一句“要嫁好,傍住喽。”他于她無異于一株亭亭如蓋的巨樹。她覺得一生不能為他做什麽浪漫的事,只一件,往後護好自己這頭墨黑的發。
她萬箭穿心,輾轉難眠,咬牙切齒:“你們最好橫躺平,碾進車裏!”後來念誦半年《聖經》,半懂不懂,卻真他媽的把自己滌成了個聖人,裏面有句:恨能挑啓争端。愛能遮掩一切過錯。——好嘛,始末緣由,無非就是你不愛我,你去愛別人。我肯定恨你,可再恨,也不想你片片、片片,真凋落成一棵死樹。
“小陸。”岑雪啐掉舌尖的茶葉梗,說:“我看你門口臺子上有河蝦。”
陸嬌嬌牽過顏金小臂,慢吞吞替他搔,“是,想明天,炒個毛豆米。”
“老金!”岑雪穿得是那件哥弟的Polo衫。她起身拍膝蓋,抻平衣褶,問:“老金,你可記得,我當年燒哪個最拿手,是你最愛吃?”
岑雪十九從全椒進了省城,經人介紹進了長江飯店做幫工,廚房包廂來回溜腿。彼年紅案祖籍淮安,燒得一手淮揚菜。岑雪帶端盤子帶偷師,兩年下來,手藝不輸小師傅。燙幹絲、三套鴨、獅子頭,蟹粉豆腐。皖中有巢湖,但那些年條件差,少吃淨河鮮,像買小白蝦,只挑蔫的,回來掐頭尾,調進椒鹽,挂稀面糊油炸。岑雪覺得,能在填飽肚子的基礎上把飯做的可口一點、美觀一點,是她一生能做的第二件浪漫事。
顏金似笑又不是。他憑什麽?他怎麽敢。他小聲說:“你、你做,椒鹽炸蝦。”
“虧你能記得!”岑雪做欣喜笑貌,兩掌一合擊出脆響,“不妨礙吧?我在做給你嘗嘗。小陸,你也嘗嘗,你從來沒吃過。”
說不恰當的,這好比白事上響手機,唱得是《步步高》,自己覺得沒什麽,尴尬的是旁人。岑遙官能本像精密儀器浸了水,聽、看,皆是迢遙的。岑雪的話他聽了先是怔,瞬即又活絡,要起身:“媽!”他真怕她往面糊裏兌點毒鼠強。她不會吧?她不必。她一輩子也沒做過這樣的事。岑遙又坐回去了,改問陸嬌嬌:“他能吃油炸嗎?”
“怎麽不能?”岑雪搶話,她不懂:“我照顧的小蘇癱得都不下床、不下樓,煎炸炖煮不是樣樣照吃?又不是什麽帶毒的東西。”
岑遙:“能一樣嗎?他那是物理的癱!”
“可以的!沒忌口。”陸嬌嬌起身,“姐,我帶你開火。就是,太髒,沒收拾。”
岑雪看她,“誰家廚房能不髒?”
湛超時機恰當地介入:“阿姨,我給你打下手。”他站近,手親昵搭上岑雪兩肩。相仿的高個子,俨然像向她孤島中央靠去一棵扶疏的樹,冠間耀光華。岑遙看見岑雪擡頭時,眼裏分明的那點柔和的恍惚。他想,他媽今生是不會再碰到誰,能儒秀到比得過她初見之顏金了;同樣,自己無數次企圖開啓新的親密關系背後,也都影着一絲跟自己徹底放肆迷亂過的湛超,而湛超背後,亦影着一絲“父親”。克伐怨欲,痛癢相關。
廚房熱鬧了,卧房一下皺縮,只剩一對兒“父子”。仿佛成了最寂的時空。
岑遙不得不去看顏金的一個局部,自己倘若不看,反而失了立場。他選擇盯顏金的一雙手,常人除卻一雙眼眸,手最具故事性。顏金于岑遙從未有過連貫不斷的影像,他印象裏的“父親”淨是吉光片羽,手是一例:91年,無梭織機尾剪刺穿了顏金環指,血渌渌,電話撥去家裏,岑遙扔下書包,直奔廠醫室。彼年他只知這一雙潔淨到略顯蒼白的手,精寫,會繪、彈,即造邀月對影,又造一枕黃粱,最關鍵在,顏家屋脊是靠它撐牢的。他好害怕父親自此失了這手,就眼睫顫欽欽,一瞬不瞬盯着羊腸線縫進肉裏。廠醫都笑了。下一秒黑了天——顏金無恙那只,冰涼微濕,蓋牢他半張臉,“不必看。”
“父親”那時就是如此強權:黑或白,他決斷,我篤信。結果一朝颠覆,那種吞了生鐵似的恨跟絕望,真是消化了很久。岑遙伸手,在他手背暴起的經絡上很慢地按了按。顏金手顯見地抖,朝後躲,說:“大寶。”聲音耐久失修,哧哧漏氣。陌生裏有一絲熟悉。
岑遙以為開口很難,卻以為錯了,應答:“爸。”順利到吓了一跳,反應過來,有點自己生自己的氣。
“小寶好不好?”
“還行,一米七多,女生裏面算很高了,遺傳你了。”
“你什麽時候改的名字?”
岑遙仔細聽,察覺不出裏面的失落和責怪。他擡頭看天花:“我想想看噢。05年,05年下半年改的。挺麻煩的,其實。”
他又問:“在家,談朋友了沒有?”
“沒有。”
“你是屬小豬的,你今年三十了。”他用陳述句,以此顯得确切,表達愧疚。
“知道,不着急。”
怎麽總他媽避不開婚配?中國式邪力。岑遙沉默,去翻床頭的書。一冊冊的淨是大部頭,最陳舊的一部是《鄧/小平的三起三落》,邊角折皺,落有油印。顏金以前都給這類書的扉頁上批一句“奴顏婢膝”。岑遙表疑惑:“看這個,不費眼嗎?”
“我本想看看,他到底憑什麽害慘我們。”顏金抖巍巍地伸手摸下老花鏡,又抖巍巍縮回來,兩只疊起揉搓,“結果我發覺,他的确是個偉人。”
岑遙又問:“那你進城堡了嗎?”
顏金眨眼,訝異之後,面孔上遲遲浮出一種疑惑,“什麽?”
他完全忘記了。岑遙搞不清為什麽自己三十歲了,立沒立再議,卻沒有長足的進步,依然會被這種乍起的沮喪給淹沒。他閉眼又睜開,說:“我看你腦子真是壞完了。”
廚房不久有滋啦啦的沸油動響。
深圳夜景你不說璀璨,就不知道怎麽形容為妙。岑遙遠眺“世界之窗”,花了眼。
煙抽完,按進花壇碾三碾,想了想又拔出來,過了個馬路扔進垃圾桶。皖中丢煙頭不罰款,深圳岑遙可不知道,為這事破財忒冤了。回去包廂,一鍋澄亮的椰水燒滾,騰出微甜的霧绡。湛超正把片薄的竹荪和青筍朝裏下。似乎只那麽一下兒,岑雪便“戀”上了他,挨他坐,看他動作,目光多了黏度和餘溫,既要比待“男人”少一些惜憐,又要比看“兒子”多一些求助。
“好熱,外面風跟狗在舔人一樣。”岑遙落座。
“你這比喻。”湛超擺一顆插了麥管青椰到他眼前,“出去千萬別說是闫學明教的。”
“深圳這邊十二月都不見得能涼下來。”陸嬌嬌又轉來盤椰凍,“這個解暑,也不是香精的那種死甜。”
岑遙朝她笑,夾了一塊嚼。他發覺陸嬌嬌穿了件繡雙蝶的水晶紗短袖,脖頸白瑩瑩,還是好看的。憔悴有憔悴的風情,她注定是懂美的那類。她點上煙,長抿一口,半天不吐,結果從鼻孔纡徐出兩道青灰。
她說:“那年他來車間找我,問我走不走。我講走哪裏啊?他講,哪裏都可以。我說哪有錢呢,他說我們買斷,他兩萬我一萬,一共三萬,夠活一陣子。我笑話他,說,三萬就敢去做野鴛鴦?他也不講話,蹲下去就哭了。我看他哭就不行了,就同意了。我們先坐的長途汽車到六安,走那天天下個大雨,跟朝下倒的一樣。”
岑遙不會忘,那天他中考結束。憋太久,考得次,不抽口煙就瘋了。濕漉漉一身雨,他猛掀顏金藏煙的泡桐衣箱,赫然不動,暗示性般的,他覺得父親的氣味全然抽空了,箱肚空蕩蕩,如無窮盡的一枚黑洞。岑雪彼年随衆工去副廠長辦公間靜坐,多無功而返。日暮歸家,她快速收着平杆上的被單衣褲,罵咧咧說,臉上長得是屁/眼!他晃過去,将事情說得輕易:我爸好像走了。他相信岑雪是猜到過有這樣一天的,否則,她不會那樣不加疑惑地就跌下眼淚。
岑雪找她要了根,一起抿上,“我記到。我那陣子天天求聶榮光,我講老金是有文化的,能捉筆杆,以後社會就要拽文的人才,不再要那種出死蠻力的了,廠子不該踢掉他。我嘴皮子磨掉一層。”她笑:“他咧?怎麽對的我呢?”
“我們先到的上海。那幾年生計哪裏都難。老金說他想高考,我說那你考吧,我養着。我在淮海路賣百貨的地方站櫃臺,他去泡新華書店。哦,租個好小的房子,下雨滴滴淌水。岑姐,你心裏清楚,我跟他都是小資産階級做派,他學人喝咖啡,寫一篇什麽詩啊文,投給《當代》,給《十月》,用了拿到錢,我們就去吃西餐,看話劇,買好西裝好裙子,萬把塊就淌掉了。我那幾年,跟他根本不知道什麽叫過日子。”
“哪叫你跟他跑?他賣命給二廠就拿兩萬塊,還都拿走,我只比你日子更難!我還要養兩張嘴!他還有個癱老子。你們一走我就搞了攤子買炸串,吃過吧?那時候才幾毛錢,現在要賣一塊。每天天不亮就起來買、洗、切、串。他在幹什麽?學雞/巴的高中課文?可憐我兒子跟我五點起,弄完了洗洗騎個車去上學。他現在,純屬該!”
“報應不爽,岑姐,我知道。我站櫃臺的領班那年欺侮人兇得狠,要我陪他睡,不然開我。我講給他,他真幫我打他,他哪是動手的料?白長個高個子。結果那人是洋泾浜老阿飛,給他揍得一張臉不能看。我剛沒工作就又吐又腹絞痛,去查,他媽的,宮外孕。醫生講是男方缺乏運動,精/子活性不足。岑姐,別覺得我們潇灑,其——”
“你覺得吃苦頭了?放他的狗屁。我兒子高二不念書跑去廣州,第一年給人洗車,剛沒兩個月給個傻/逼小老板倒出庫卷進轱辘底下,工友講他吐了一卦子血!到了到了就賠五萬,他轉給我四萬二,剩下又直接買給她妹妹一臺電腦,說錢擱我這只進不出。他到現在都站站就腰受不住!老金是不是活該?嗯?是不是?”
陸嬌嬌默然,慌忙去拽紙,卻發現岑雪的淚凝在睑緣,怎麽都不掉。
“你跟他并排跪下來,磕響頭,我才能痛快,我氣才能順。”
岑遙這邊已悶不吭聲吃完了整盤椰糕,咀嚼最後一口,腮邊鼓一個瘤。綿甜的味道下滑又反湧,他“嘔”,噗地吐掉殘渣,撞開椅子朝外奔。不及岑雪發聲,湛超去追。
廁間裏,水龍頭擰至最大。岑遙不間斷地鞠滿一捧潑向臉,到水涔涔地濕了衣領前襟,才啐兩啐,揩了下巴,擤了鼻子,顫喘着仔細洗手。揉搓指縫之專注,好比逾刻要登手術臺。湛超先過去一掌按住他背脊,一只手遞伸他嘴邊,“啊——”
一含是粒寶路薄荷圈,入喉涼瓦瓦,捺平那股胃底的酸馊。“我把面池洗一下。”岑遙嘎吱嘎吱嚼糖,不沾水的肘拐抵遠湛超,“你閃遠,別隔夜飯嘔出來。”
湛超抽了面紙,對折遞他,“擦擦。”
“下個鏡頭,我就該他媽拿着産檢單子一臉天要塌了。”岑遙接了一張,蓋上中庭一捏,防着滴墜下黃鼻涕。
湛超又抽一張,發笑:“那肯定我的種啊。”
“你死不死?”
正擦着,衣兜裏的手機震動,岑遙拇指食指撚它出來,劃了接通,夾進頸窩,應答聲竟軟顫像飲了濃霭。他撐住面池,盯準玻璃鏡,發一兩聲的輕“嗯”,目光如審視,陰落落的,視自己如棄。幾秒過,眉央抽搐,一兩根的,蹙出細壑,尾梢坍滑向下,紅色從耳根漫衍朝前。他面龐确切浮起了哭意,又整個兒憑口腔咬合給緊齧住。身體是弦,剎那間就斷了,他瞬即把手機直遞給湛超,“接.....接!”
湛超扥住逃竄向隔間的岑遙,接過手機,出笑聲:“喂。小寶。嗯。嗯。對啊。對啊沒在本地。你哥喝醉了。跟幾個朋友。嗯。沒事的。有我在你還不放心啊?嗯。嗯。簽證辦成了是吧?嗯。那個回頭我拿給你。嗯。嗯。”
岑遙如一顆跳動着的巨大心髒,湛超用力到手臂發抖,才得以用胸膛覆蓋他的面龐,吸納他極哀恸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