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彼時文化裏沒有類似“末日狂歡”的用詞,那次之後,湛超只覺得自己是在戰栗與僥幸中橫跳,不跳了,又有點恐懼。顏家遙倘若不被自己糾纏,他明白他會是一棵竹,普世意義上的早慧,欺霜傲雪、形單影只、壓抑自己,不感傷不咆哮,“聰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燈籠”,捱過嚴冬不死,他就是俗世的君子。他會憤怒好像都怪自己。總之這也非變性,更像是不可逆的質。湛超不知道,這是不是在毀他?
結果,反倒是他,懦弱得要一點點的餘地冷卻下自己。皖中近幾日的氣溫夠冷卻了。初十五展眼過掉算年罷,凍死個人,好歹天是響晴的。
茹美鵑生前留下一個粗笨的鏊子,鏊子烙餅、炕火燒。戲說沒有一頭驢能活着離開河北,可太對了,湛春成青年時代在衡水,一天三頓啃驢火。各家做法些微有不同,茹美鵑的手藝最合他胃。她留下本手劄,裏面是娟秀的字,內容和吃相關:肉怎麽炖,湯怎麽煲,活禽怎麽宰;再麽誰口重,誰口淡,誰嗜葷,誰茹素;另外還摻雜一些三毛兩分一蔥半蒜的賬務。人一生多半就糾纏在吃和錢上,也沒什麽不對。本子一掌長寬,很厚一沓,湛春成掖枕頭下。十五的元宵他吃了不消化,委頓半周,前天喜得一塊驢肋板,于是又蘸着唾沫翻着手劄,興沖沖教湛超炕火燒。
湛春成拍打湛超手背,“出勁兒!你揉不出筋餅就不韌。”
湛超嚷嚷:“能不能不拿以前逼我練琴那套訓我揉面?!自己怎麽不來?”
湛春成佯裝要抽他,“我多等歲數?”
“得了吧,手跟老虎鉗一樣。”低頭嗤笑,反複捶打面團,“裝虛。”
湛春成推了下花鏡腿,眯眼瞅本子,說:“你奶奶寫要加半勺堿。哎,堿罐子呢?”
“你愛她吧?”
手劄都吓掉了,湛春成忙撿:“我心哎。”
“別動別動我撿我撿。”湛超拍拍面粉。老年人不宜深弓腰,保不齊就腦溢了血。
“你奶的娘原來不是把你奶安排給我,我家窮還是當兵的,炮轟了我她就得守寡,不劃算。她呢,是跟我偷偷跑出茹家莊兒的。”
火燒算成功,湛春成吃倆,湛超海了四個,撐到無暇思念媽媽和他。
只是胃酸慢慢消化了食物,晚上上床,人身靜止不動,紛亂的存疑的滞後的朝前的全部,才又蔓蔓糾纏上來。湛超追想那天,兩個人一下忘了時間,等再出去,一樓栅欄門已挂鎖。灰樓俨然成為囚室,總之他是有點莫名的開心。他說要不等明早開門再走吧,我們聊聊天,他不同意,說妹妹在家不能不回去。過堂風獵獵,會發類似小獸低吼的嘯音,他把手掌蓋在他冰涼的耳朵上。他回頭說順着排氣管爬下去,二樓總不會摔死。四周墨黑,湛超才一剎看清他性格裏決絕的細部,是一種光焰,很令人驚悸。結果真是爬下來,鋼質管道寒凍,仿佛要黏下手心的肉,幸只蹭髒了衣服,扯斷了一根楓藤,落地時被雪滑到。之後在無人的街上狂奔、攔車,報出一串地名,呼哧說走。後視鏡裏映夜班的哥一雙倦憊狐疑的眼。再之後,過年人多,沒有聯系。湛超慢慢滑進被窩,翻了個身,手放進雙腿中央。
一連陶醉到夢裏,天還黑的四點多,小手機哔哔哔。他迷瞪瞪接起來,對過那人不發明确的字句,只有呼吸,如讀摩斯電碼他聽斷出是誰,“新年好。”
再回一句“新年好”或是“恭喜發財”,好像就很溫柔,很愚蠢了。
湛超掀開窗簾一角,揉揉眼,踢掉濕噠噠的內褲一摸,黏液幹涸在那裏已硬得茸毛挓挲,他問:“你不會沒睡吧?”
“也不是沒睡。”他說,聲音松散,拖曳得有點長,“昨天,不是,今天,今天兩點多有個傻/逼在放炮,把我給炸醒了,就沒睡着。”
“你是把電話拽進被窩裏了嗎?聲音聽着悶悶的。”
“嗯,好冷。”
“你還是第一次打給我。我之前還在想,你家居然會裝電話。”
“我爸是主任,我家憑什麽不能裝電話?”
“我是說,呃。”湛超不是蓄意激怒他,于是詞窮。
“我知道你沒別的意思,我也沒別的意思。”
湛超依樣問:“那你是不是想我了?”
久久沒聲音,到湛超都覺得太他媽自取其辱了,那頭才回答:“要看怎麽理解你說的‘想’字,跟闫學明說得一樣,分語境。‘想念’的話......有一點,但主要是‘想到’。”
“想到我。”也很開心了,做人別不知足。
顏家遙又懶散說:“想我他媽的都做夢,夢到你在地上操/我了,你就是不找我,就是不找我,我就跟個怨婦一樣想砍死你。我會纏着你要說法嗎?傻/逼。”
窗外不久鳥鳴啾啾,你都奇怪,也沒人叫它早啊,鳥怎麽就那麽勤,那麽靈,那麽守時,那麽不知息,人就學不會。但那絕對——是一種悲哀的集體主義。惟其是人,說怪話,做怪事,可以不受制于正常标準保持着獨立“畸态”,可以對世界保有一種颠倒的視角。這麽一想,趙傳唱得那首歌也沒什麽意思,鳥能吃能喝,卻不能壞不能愛,不能發癫,不能冥想。
岑雪帶顏家寶回全椒,顏家遙一個人在家落清靜;湛超家車棚存放了一輛滿油的鈴木90。兩人決定去哪兒轉轉,通通風,放個炮。年都過煩了。
約在和平路口見。街沒回人氣兒,一地炮竹皮,北風稍喧騰些,過路人忙撣頭上碎紅。顏家遙手揣牢口袋,歪頭又豎直,看湛超穿拉風的呢大衣,騎着輛豹型的摩托在路口拐彎。他記憶裏有個搞水産的遠房親戚一年四季嗡嗡騎一輛嘉陵70,這款還要更飒些。湛超來前洗了個頭,晾半幹,一路吹個梆硬,幾绺支棱朝天,很酷的樣子。他急剎車,又退幾厘米,嘴拔出圈圈纏繞的線圍領,“上吧。出來前我翻了市地圖,死命朝南騎,能到長臨河鎮,你去過嗎?那邊有青陽山和準提寺。你冷不冷?”手朝前遞,是只彩虹牌的暖手器。顏家遙接過撫外緣一圈,還很燙。
市區不是呼倫貝爾大草原,矗立有房屋,攔橫有溝渠,速度不很快,過了金寨路管養,二級公路才愈發筆直些。聞不見夏天的瀝青味,風給面頰、脖頸、手、踝,做針灸,顏家遙昂頭,天是密實的灰青色塊,再後昂,脊椎一道橋,嘎嗒一聲,看清了天際明暗的銜接,像舊毛衣上拆下的一截迂曲長線。顏家遙聲音被刮得渺渺的,“哎!”
“說!”像吵架。湛超側一點頭,鼻梁平地拔高,臉頰上淡藍色的血管走勢蜿蜒,下巴上有磁青的茬,上唇緣橫了道血杠,“冷?!我圍脖摘給你!”
“你看天氣預報沒有?!”
“看什麽?!”
顏家遙照他耳朵吼:“天氣預報!”
“說晴啊!”
“媽的你自己擡頭!”拿暖手铛鑿他後脊梁。
頭上碩大一朵烏雲,更似漂浮的島嶼。晴天落地成了斑駁的銀灰色,看勢頭逾刻非雨即雪。只是這樣的雲,通常是即時的,“追過它就行了。”
這句湛超沒喊着說,主要是覺得,挺神經的,挺沒譜的,他虛。哎誰他媽沒事兒幹跟烏雲賽跑啊?!結果顏家遙倒還真聽清了。他有個‘進城堡’的老子,多一個跟他發生關系又‘追烏雲’的傻缺,沒什麽不妥,于是一拍後座子,“那還不駕。”
就真追。呼啦啦風吹,引擎鳴響,摔了能橫着飛出去兩米,說文點叫流星趕月。顏家遙眼珠子涼得發脹,視界卻很久沒這麽潔淨了,不見了生苔的頹牆,糾纏的膠皮電線,堆積的煤球,紙上蹦跳的黑字紅字,連衰衰的工廠也一同消失了。兩側屋舍次第變矮,不至于是曠野,但總要寂很多了,加之過年,鋪面不營生,卷閘門上對聯剝脫,飄啊飄,寂更升格為荒。荒了就不受拘,就想造次。顏家遙按着湛超兩肩在後座直立,喉嚨發癢,憤怒不知從何而來,又去往何處,一句“操/你媽”簡直是要呼之欲出。在罵誰呢?搞不清。幸十幾年素質教育不白教,忍住了。憤怒也很快失了氣力,綿綿成一股做作的惆悵,二級公路也就無限遞延,抵青山、稻田。他特別希望這是輛永動車,一直跑,不加油。
顏家遙記得自己曾經恨顏金只抱一抱一臂長的顏家寶,那種憤怒很單純,“你最好死掉算逑”,他掀翻了妹妹的搖窩,她大哭。他挨岑雪一頓打。彼年他十一歲,懷疑被全世界遺棄,便背了書包天黑了跑路。出走必然未遂,但記得那次走進過一條無名路,也靜,細長虬結,如禽市挂起販售的鴨腸,總之像無盡頭。那時候根本不覺得怕。
湛超“嘎”就停了。到了城鄉接合,邊上田野焦黃,一茬茬枯莖;有河道,橫過一只破爛的橋;說山還遠,還是墨稀釋過幾遍水的顏色,幾座連成帶狀,棱尖圓鈍乃是華東特色,北方人譏諷,你那配叫山?也不知不覺聚起了薄霧。他手指天,臉凍得發青,“喏你看吧?!”他鼻翼一翕一張的,尖尖兒是粉紅色,眼裏銀銀閃光。
擡頭真要眯一點眼了,真追過烏雲了,媽耶,牛逼。
顏家遙盯了他幾秒,唇貼住暖手铛,逾刻挪開吻在他臉頰上,離開時“啵”的一響。湛超沸了,挺激動的,猴急地要追吻,邊上咯噠噠過去輛農用拖拉機,大爺眼直瞥。
湛超買了不少炮,棍狀的彩明珠、飛毛腿、竄天猴,擦着玩的電光花、黑蜘蛛,再麽插鼻孔裏也蹦不死個人的小金魚、歡樂谷,另還有挂千響的精裝大地紅。你懷疑他家就城隍廟裏擺攤賣炮仗的。車推下田壟支住,點根煙,吸兩口過瘾,決定先來發大地紅。點挂炮那都是過年在家爹幹的活,兩人倒好,一個爹也沒落着。顏家遙捂耳朵,埂子上站着,看湛超煙頭抖巍巍碰了撚子還愣着,喊:“跑啊傻/逼!”湛超撒丫子朝他飛奔,身後騰開藍紫煙幕,聲響四散開去,像種遙呼。
湛超被坡坎絆得趔趄,跑姿滑稽,像倭黑猩猩。顏家遙有點焦慮,他還沒想好他過來站定時自己該說什麽呢。你,炮放得真不錯?這不傻/逼麽。
“走吧!剩下的到寺那邊放。”湛超過來抱住他,從他額頭撫摩到下颌,又擤着鼻子呵白汽:“冷嗎家遙?風還挺大。”
搖頭又點頭,“冷。”
“圍脖給你。”
說着就摘,圍脖挂他頸上,先纏一道,許文強的戴法。圍脖極長,兩只章魚足垂落前襟,一道不很暖,湛超憋壞笑,捉起兩頭纏二道、三道、四道,束緊打死結。顏家遙像熟食店裏的捆蹄,低頭掙了掙,罵:“你有毛病吧?操。”
湛超在顏家遙臉上落吻,“我要把你綁走。”
顏金有本《生活在別處》,應該是喜歡爆了,頁邊打卷,書殼子都看沒了,自己用新安晚報包了個外皮,在扉頁寫花體kundera。企圖窺進父親的湖心,顏家遙幾次欲詳讀,翻翻都看不進去,寫得有點,太洋太纏覆了。到前兩年聽過許巍的《在別處》,很喜歡,猜測歌名打這本書上來,才又動了再讀讀的念頭。沒那基因遺傳,果真又他媽沒看下去。倒看見顏金在一句話下畫橫,“她不無輕率、全身投入的這場自認為高貴的冒險”。冒險。顏家遙伸舌回應吻,突然之間,覺得這可能是最合适的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