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山往回走了。

一直回到院子裏,也沒人說話。

廚房四下堆着半成品年貨,各色蔬菜、瓜果、麻将塊大小的豆腐、蓋着紅綠印章的糕點、醬料、雞蛋、翹着腳的雞、羊肉、臘肉、還有大塊過水褪毛豬肉,都等着人收拾。張山他母親這時候在家,眼睛有些紅,搓着衣角招呼他們。劉韬認出她衣領上拼的那塊料子,是他以前的舊衣服,估摸是張山早幾年陸續人肉背回去的。

舊衣服,劉韬往常總是換季扔掉的,張山老鼠搬家一樣防着他,藏東藏西,被他埋汰過不知幾回,總算不這麽幹了。如今卻不知怎的,覺得自己沒了道理。

廚房的事張山和張母都不讓他幫忙,劉韬邊上看了一會兒,被趕到屋裏玩電腦。他筆記本裏還有幾張未完成的稿圖,這時候拿出來,有一點沒一點地調整了幾筆,覺得幹渴得要命,出來找水喝。

路過廚房,聽到這樣的對話。

“山啊,你從小就是我們命根子,身體又不好,媽啥時候見你受過這種委屈……你爸他……他也是氣糊塗了,下手這麽重……”張母一邊掐着韭菜,一邊往袖套上抹淚。

“……你從小就苦,多災多難……媽就盼着你健康長大了,哪天給我們抱個大胖小子,看你進城上大學,不知有多高興。隔壁王叔家閨女,小時候總跟你屁股後頭耍的,也變大姑娘了,多少勤力啊,今天還誇你進城有大出息……”

“……媽你別說了。”張山悶頭剝筍,一聲不吭,只聽到後頭時,直挺挺來了一句。

“你這混小子!你——你讓我跟你爸怎麽在村裏擡頭!斷子絕孫啊!”張母的聲音尖起來,仿佛說的是什麽羞恥事一樣不敢大聲,氣得發抖。

“媽!”張山也犟起來。大抵人面對至親,總不會說軟話,他把剝了一半的筍往竹筐裏一扔,直接跪了下來,梗着脖子也吼回去。

“人救了你兒子一條命,咱還他啥都是該。要沒他,我早死了!”他在張母臉前喊完這話,看她愣在當場,悶悶地續上後頭的,“當年幾塊幾毛的救命錢,咱都一筆筆記着要還的,這最大恩情還不清,我就一條命,你說咋辦吧。”

張母呆滞許久,突然摟住張山的脖子哭起來:“山啊,山啊,造孽啊,造孽!”

劉韬聽到這兒,大抵猜得七七八八。大半年前他們買機票的時候,張山隐約提過要把他倆那點事跟家裏人交代清楚。後來矛盾爆發,劉韬也就默認這事沒了下文。

沒想到他還是說了。

何苦呢。

劉韬以為他會激動,可他心裏灰蒙蒙的一片,什麽感覺也沒有。生活就像一條灰色的鲶魚,黏糊糊,濕噠噠,長得看不到尾巴。他本來就是個多餘的人,無趣又矯情,誰跟了都不會有好結果。

張山至少還有關心他前程的父母……

——再說這世上誰離了誰,日子還不是一樣地過。

劉韬悄悄回到房間裏,把電腦、繪圖板、鼠标、電源線挨個兒裝進背包,又站了一會兒,從夾層裏摸出一疊鈔票,塞到枕頭下面。反正他有的是卡,只要到了山下,到處都能取出錢來。

做完這事,他就出了門。佘縣民風淳樸,或者說,窮到沒啥外人願意來,院門都無需落鎖。

他什麽都沒驚動。

城鄉, 抑郁症, 骨髓移植

劉韬坐在一塊帶棱角的大石頭上,褲子上成片沾着灰。在他身邊,黃土地上插着根木頭杆子,頂上歪歪扭扭刻着“下牛三點”四個字。

他到得早,累得夠嗆,沒法子講究,眯着眼睛往車來的地方瞅。山路蜿蜒消失在山脊後頭,陽光蒼白色,打在遠近裸露的山石上,一片白接着一片灰,一片灰接着一片黃。

他像坐在拍微距的塑料地形模子裏,又像跟世界隔着一層磨砂玻璃,朦朦胧胧的,不大真實。

路上沒人,也沒車。等了半天,出現的是張山,隔着老遠喊了聲“劉韬”,一路跌跌撞撞小跑過來,整個人像是在冒煙。

張山到了跟前,撐着膝蓋佝偻着背直喘氣,靈魂出竅一樣呆愣愣看了好久,突然回過魂來,猛地吸氣站直了,手舉了起來,在劉韬上方撐出一個碩大的、野獸般的陰影,牙齒格楞楞響。

有一瞬間,劉韬覺得他大概是想一巴掌打下來,可他心裏除了驚奇,一丁點害怕都沒有。說起來,這片地界民風兇悍,打架的人多,可張山确實沒什麽氣性,在家裏在外頭,都軟和得要命,要不是越長越壯實了,絕對是受人欺負的命。

那手高高擡起來,軟綿綿落了回去。

張山慢慢矮下來,癱下來,半蹲半跪地挨在他腳邊,伸手抱住他雙腿,聲音啞得像是喊了三天三夜:“我、我以為你……走了,電話也打不通……哥,你別吓我,哥,哥……”

張山大約吓慌了,到這會兒還一個勁兒哆嗦着,胡亂地小聲嚷着,怪凄涼的,發根濕透了,風幹後沾了土,一撮撮黏在一起——像劉韬以前養過的那只小狗。

劉韬母親去世後,家裏空得吓人,一次他從路邊遇到個串串,灰灰黃黃一小團,垃圾桶跟前哀嚎,覺得同病相憐,撿回去養,沒多久大了三圈,門裏門外跟着他,睡覺時窩在腳跟邊上,熱烘烘的。

後來有一次放學回來,不見了。那天他父親招待了南方來的大老板。劉韬問了鐘點工,一個人跑去垃圾站,收了堆不知是不是的骨頭回來。

再後來他時常不去學校,成績一落千丈,領身份證的當天就跟人去泡吧,玩得很開,沒多久徹底跟家裏斷了關系,一個人住,再沒養過什麽。

——都是些過去的事了,現在回顧起來,似乎也沒什麽感覺。

劉韬眨眨眼,覺得眼前的畫面有些花。張山仍然緊緊抱着他腳,外套敞開一半,熱氣蒸散在冷風裏,胸膛抽搐,臉緊貼在他腿上,有些濕熱。劉韬拍拍他後背,讓他把腰板擡起來,伸手給他把胸前的拉鏈拉到最頂上:“哭啥,太陽挂着呢,我一個大男人,哪兒去不了?沒那麽金貴。”

又取出一張紙巾按在他臉上:“張山,咱們在一起,四年了吧。”

張山仍然揪着他褲腿,騰了一只手擦臉,囫囵點頭:“四、四年整……也是年夜的時候。”

劉韬往他頭頂上點了點,像平常支使他做家務那樣,要他擦仔細些:“嗯。”

四年前這個時候,劉韬好些日子沒回家,幾個朋友那兒輪流蹭着,到了大年三十,再沒臉繼續打擾,擱店裏坐到商場打炀,天色黑透,往7-11買了點東西,磨磨唧唧朝住的地方走。

拐過街角,小區門外路燈下,坐着個年輕人,弓背抱着個紙箱子,看到他走近了,眼睛跟着他移動,想叫又不敢叫的樣子,一直到他作勢要走,這才憋出來一句:“哥——我、我帶了柿餅和香腸,我媽自己弄的,幹淨。”

劉韬這才認出,是以前幫過的學生,瞟一眼中國郵政的标志,瞅瞅他樣子,心裏掂量,冷不丁問:“等了好幾天吧。”

張山脖子都紅了,磕磕碰碰,說怕打擾,東西也簡陋,不好意思問。

街道上實在沒什麽人,燈光牌都好像沒以前那麽亮,飯菜的香味混着硝煙味,電視聲伴着高樓上反射的焰火光影。

什麽事一定要趕着今天做呢,劉韬想。

“大年夜的,外面冷,跟我上來吧。”他說完就走了,半點搭把手的意思也沒有,張山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腳因久坐麻着,一瘸一拐跟在後頭,進門前才聽到下一句,“家裏亂,別嫌棄。”

屋內确實亂,稿紙、破鏡框、幹花、撕碎的照片、塑料袋……散了一地,抽屜開着好幾個,張山傻了眼:“這,這不是遭賊了吧,咱報警嗎?”

劉韬聽着這話笑了:“跟你那事兒不一樣,可給警察叔叔過個年吧。”

他停了一會兒,平淡解釋了句:“——不是賊,一起住的,有了點矛盾。”

冰箱裏東西都變了質,劉韬指揮張山煮了面條,蒸了香腸,客廳裏收拾出一片能坐人的地方,将就着吃了,還開了瓶酒。

酒過三巡,劉韬瞅着張山看了會兒,突然有了幾分興致,在春晚咿咿呀呀的歌舞聲裏親了上去,連蒙帶騙把人弄上了床。

第二天醒來時身邊已經冷了,劉韬對着天花板看了會兒,自嘲一笑,覺得還不錯,至少不做個饑渴鬼。

他磨蹭到中午才從卧室出來,愣住了。

屋子裏幹幹淨淨, 窗戶擦亮了,張山把最後一袋垃圾堆到門口,直起身來擦汗,回頭看到他,傻不拉幾地笑。

劉韬心裏被撞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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