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前世紛雜
河底下冷冷清清的,一絲溫度也無。若是有人仰頭朝上望,只會覺得透過河水照下來的那抹光亮與其說是陽光,倒不如說是冰層的反光才對。
柯無醉靜靜卧在泥沙裏,一頭濃密的烏發舒展開來,被水流沖擊得散亂。他靜靜躺着,口鼻之處不時有氣泡冒出。
水下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幾丈之外的地方全然是黑漆漆的一片。而在不遠處一片黑暗的地方,有笛聲響起,和着水流的聲音,既寧靜又詭異。
仿佛收到了什麽信號般,柯無醉緩緩睜開眼睛。
仍舊是那雙不似活人的眸子,透着一股子冷漠。世界之大,卻都沒有了他關心的東西。
一枚梧桐葉覆蓋在他的左眸上,襯得他十分妖異。若是有個沒有聽說過禦靈師家族之中傳說的人看見此刻的他,恐怕會大叫着妖怪來了。
幸而河底下沒人,只有一段不知從哪裏飄來的笛聲。
柯無醉站起身,木木地往笛聲傳來的方向走去,卻見吹笛的是一具骷髅。骷髅衣袍完好,然而露在外邊的地方卻是白骨森森。按說他雙手已然朽化為白骨,應當拿不住笛子才對。他偏偏拿住了。不光拿住了,還用纖細的指骨在笛孔上一點一點,調換着笛子的音節。
這些本來算是不可思議了,然而看到他的頭,才讓人覺得這不過是些細枝末節。
骷髅臉上帶笑,或者說他的眼眶像是被施了法術一樣,只有一條彎彎的縫隙,不像是常人一樣只有黑乎乎的兩個窟窿。
柯無醉站在他面前,左眼中的梧桐葉慢慢淡去,一雙眼睛若有所思。
骷髅也不說話,只是用了笛子在他眉心上一敲,他便又昏睡過去。
骷髅完成了任務,身上華麗的衣服灰飛煙滅,森白的骨架迅速枯黃,那兩條彎彎的眼線土崩瓦解,變成了普通的骷髅模樣。而後這具普通的骷髅散落在地,淹沒在泥沙裏。
骷髅背後某個與外界不相通的地方,房子敬與半妖仍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忽然,青年一拍腦門道:“哎呀,我的身體枯萎了。”
房子敬看了看他茂盛的枝葉,不發表任何評價。
“嘿,你這什麽眼神?哦哦哦,我看出來了,左眼寫着鄙右眼寫着視對吧。”青年憤憤道,“你別不信,禦靈師家族實在太可惡,若是我沒有舍棄身為凡人的那一半,我就不是被困在這裏那麽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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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敬幽幽道:“阿酲是禦靈師,我也是。”
“阿酲怎麽可能和那些人一樣?”身為前世的老爹,青年看自家未曾謀面的兒子自然是怎麽看怎麽好。
“至于你,還真以為披上一層禦靈師的皮就是禦靈師了?千年老妖說這話臉疼不?”
房子敬歪了歪頭:“臉這種東西,你見過哪個宅子有?”
青年沉浸在身體枯萎的興奮中,沒空和他吵架,興沖沖搓手道:“阿酲來了,阿酲來了,你說我要怎麽和他見面才好?”
話音剛落,房子敬就不見了。
青年氣得捶胸頓足:“你這個老妖怪,要對我兒子做什麽?”
房子敬背着柯無醉的身體進來,順手給他施了個避水訣。房子敬挑眉道:“他都已經轉世了你還要讓他接受你們辣椒精家的記憶傳承?莫不是腦子有問題?”
青年愣了下,讪讪道:“那不是我被關進來前施的法術嗎?我才知道他轉世沒多久,還沒來得及改。”
房子敬連一個眼神都懶得給他。
柯無醉伏在房子敬背上,雙眼緊閉。他正在做一場夢。
夢裏,他是一株小辣椒,生長在一棟老房子牆角邊。老房子除了一個看門的老大爺,都沒什麽人用,只有每年的冬季會有人過來祭祀。
陳年的老宅裏往往有精怪,這一棟也不例外。他時常看到一個半透明的人影在房頂上走來走去,或者是坐在屋脊上打坐。
看門的老大爺心善,年紀又大了,希望有個人陪着,一直都沒趕他們走。時間一天天過去,小辣椒幻化成了人形,卧眉鳳眼的俊俏男子。
記憶從這裏便斷掉了。
眼前再次有事物時,夢裏的主角換了。主角的長相與前一個有四五分相似,從夢裏,柯無醉知道了這個人叫做雲渡。
這場夢裏出現的大多是市井生活的片段,他一開始還納悶為何前一個還是正兒八經的妖族,後一個就成了凡人。後來看到雲渡被禦靈師追殺,他才發現,原來雲渡不是人,是個半妖,而且十有八九是前面那位辣椒精的後人。
而後又是如同市面上話本子裏常寫的那樣,辣椒精的後人愛上了禦靈師家的女子,他們私定了終生。禦靈師家族中流傳甚廣的《思魂曲》便是那時二人共譜的曲。只是二人眼光都太高,寫了好幾版的填詞都沒看得上,直到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思魂曲》都還是名副其實的曲子。雲渡為了給心愛的人優渥的生活,下海跑商。而禦靈師這邊,為了不讓家族起疑,在雲渡出遠門後回到了家族。
然而紙裏終究包不住火,他們的事不知怎的被禦靈師家族發現了。商船行至紅縣,早已埋伏在此的禦靈師們殺了過來。那一夜,無數法訣亮起的光芒照亮了半片天空。
最後的結果,是半妖雲渡被封印于此,只有被雲渡抛棄在外的一部分軀殼時常化身為傳聞中的大魚游渡,一年接一年地尋覓自己的妻子和不知是否出世的孩兒。
柯無醉滿心唏噓,正當他看完了所以記憶,覺得自己立馬就可以醒來時,眼前的景象又換了模樣。
風雪之中,他隐約看見一個小男孩吃力地往房頂上爬,雙手分不清究竟是被冰冷的風吹得通紅,還是被粗砺的牆磨得通紅。他爬到屋頂上,忐忑地看着端坐在屋脊上的那面若霜雪的人,好像開了口說了些什麽。之後,那個人牽着他的手,帶他去了暖融融的卧室,又給他做了一桌子的菜。
柯無醉猛地睜開眼睛,一摸臉頰,竟是淚流滿面。
房子敬站在他身邊,關切道:“怎麽樣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柯無醉擦了擦眼睛,搖搖頭。恍惚間,明明是兩張截然不同的臉,房子敬的身影似乎能與夢裏那面色如霜的人相重合。
他撫着腦袋問:“這是哪裏?”
旁邊有個聲音道:“你看這裏這麽黑,當然是在水底下啦!莫非你連你怎麽下來的都忘了?”
柯無醉轉頭,一眼就看到了被關在透明罩子裏的青年。他試探地叫了聲:“雲渡?”
“不錯不錯,正是我。” 青年感動得熱淚盈眶,“我在這裏呆了好幾百年,如今終于有人能叫出我的名字了。少俠,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我的一船財寶都給你。”
柯無醉揉揉太陽穴,輕嘆:“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
雲渡道:“少俠,少俠,你別這樣啊。剛剛你旁邊那只千年老妖親口許諾的,只要我把財寶都給你們,你們就救我出去。男子漢大丈夫,怎麽可以反悔?”
“游俠自當行俠仗義,貪圖別人的財寶算什麽事?”
雲渡豎起大拇指:“少俠高風亮節,我等佩服。不知少俠醒甚名誰,師承何處?”
柯無醉抱拳道:“柯酲,字無醉。斬羽山莊少莊主。”
雲渡有了一瞬間愣神,喃喃道:“你家長輩……是如何跟你起名字的?”
當年他跟鈴兒商量自家孩子名字時,叨念了幾個月,最後開玩笑說若是男孩就單名一個“酲”字。世間太苦,何不大夢醉去,從心任性,不問朝夕。
聽到柯酲二字時他還覺得有幾分親切。待聽到字無醉時,他徹底傻眼了:這又醉又不醉的,到底是什麽操作?
柯無醉也是無奈一笑:“家父好酒,我出生時,他道是好男兒就當縱酒長歌,才不負人間大好年華。過幾日,他想了想,覺得醉來醉去還是不好,于是又給我補了個字,字無醉。”
雲渡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道:“令尊……真是灑脫之人。”
雖說聽起來不怎麽靠譜,然而阿酲這一世應當比前世過得快活得多吧。
柯無醉唯有苦笑。可不是,若是不灑脫,哪個一派之主會把門派托付給十九歲的兒子,自己去逍遙?倒是不知他離開了這麽久,斬羽山莊如何了。
雲渡定了定神,又擺出一副苦哈哈的表情道:“少俠,你打算何時救我出去?”
房子敬涼涼道:“救你出來?想得倒是很美好。你怎麽不看看阿……無醉身上的法力正紊亂着,不宜動用?”
雲渡被關在罩子裏,還真察覺不到。聽了這話,他臉色一變:“這是怎麽了?難道禦靈師家族喪心病狂到了連你都下手都程度?”
柯無醉輕嘆:“我倒無妨,休息片刻就好了。我現在很擔心墨涵他們,分明只是普通人,如何應付得了那些詭谲的招數。”
接着便把之前發生的事簡略地說了說,聽得雲渡和房子敬都是一陣蹙眉。一直講到中了江回書計被那可以化為冰霜的布帛包起來時,他有些遲疑:“當時我左眼一陣清涼,再看之後發生的事,就像是看別人做的事一樣。”
房子敬一驚,握住他的肩頭:“乖,告訴我,我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本周由于自己作死,失去了萌萌噠的小榜單。為了增加曝光率,可能會出現一章重複更上許多次的情況。請認準早上六點半到七點之間的首發時間,不是這個點更新的都不作數,麽麽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