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六幕戲

十二點整,下班時間到。

羅正澤扔了鼠标就開始叫喚:“餓死小爺了,食堂走着,我的地三鮮和水煮肉片已經等我等得望眼欲穿了!”

沖出走廊,沒看見有人跟上來,又疑惑地回過頭去。

“磨蹭什麽呢,還不餓?”

辦公室裏,程又年不徐不疾地整理文件,頭也不擡,“你先去吃吧。”

“怎麽,熬了個通宵,連飯都不吃了?”

“手頭還有點資料要找,你先去。”

羅正澤雖然嗷嗷待哺,但自忖是個夠義氣的人,兄弟熬了一宿,這會兒還在努力工作,他怎麽好意思去吃獨食呢!

果斷掉頭走回辦公室,“什麽資料?我幫你找!”

“……”

程又年:“不用,你先去吃飯,我很快就來。”

“幹嘛啊你,還跟我客氣上了?”羅正澤一臉受傷,仿佛沒被他當成自己人,心都碎了。

最後還是程又年信誓旦旦勸走他,辦公室裏才清淨下來。

放下資料,拿出手機,他給昭夕發了條微信:“醒了嗎?”

一上午沒聯系,一是因為在工作,二是顧慮她宿醉未醒,需要多休息,怕發消息或者去電會吵醒她。

收到“醒了”二字,他只猶豫了片刻,就抛下顧慮,撥通了電話。

那頭傳來輕快的聲音——

“早啊,程又年。”

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還未開口,眼底已泛起隐約笑意。

“不早了,已經是中午了。”他靠在椅背上,側眼望着窗外的豔陽,面上的線條比先前柔和不少。

昭夕沒說話,他便問:“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

他記起早晨買藥時,店員說過要飲食清淡,頓了頓,問:“吃的什麽?”

“蔬菜沙拉。還有半只橙子,一杯牛奶。”

“……”

清淡是清淡,但未免太素了一點。

程又年一陣無語,按照這種飲食習慣,她是怎麽健健康康活到今天的?難怪瘦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刮走。

可不待他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就聽見對面的人很快說:“不用這麽迂回,你放心,飯我吃過了,藥也都吃了。”

他一怔,片刻才回過神來,“……吃了就好。”

電話這端,昭夕一陣懊惱。

剛才還告誡過自己,要有風度,要态度潇灑,怎麽一開口就……

沉住氣,別這麽幼稚。

昭夕反複叮囑自己,放緩了語氣,“你起得挺早啊,還把房間收拾了,衣服也洗了。”

“醒來睡不着,就順便了。”

“是挺閑,還有功夫下樓買藥……”她及時收聲,亡羊補牢,“真勤快。”

程又年一時不語,似乎察覺到什麽,他不像昭夕偶爾神經大條,會忽略一些細節。

聽這語氣,她似乎在按捺情緒。

她在生氣?

氣什麽?氣他不告而別?

頓了頓,他說:“臨走時你睡得熟,所以沒有吵醒你。”

她答:“多謝。”

還是那樣冷淡的語氣。

程又年無聲嘆息,繼續解釋:“因為要上班,所以天不亮就走了。你宿醉在身,需要多休息。”

“你真體貼。”

“……”

往常的昭夕直率歸直率,但不論互相攻擊還是彼此嘲諷,都不至于冷場。

今天卻惜字如金,句句都是對話終結者。

程又年理了理思路,叫她的名字,低聲道:“那我們談談昨晚的事吧。”

昭夕一聲不吭,心卻慢慢提了起來。

原本歪歪扭扭窩在沙發上,此刻禁不住坐直了身子,就連握住電話的手都用力了幾分。

程又年說:“昭夕,昨晚的事,不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不是那麽随便的人,沾了酒就得意忘形,這一點希望你了解。”

昭夕努力讓自己聽上去潇灑又輕快,“嗯,了解。”

“在串吧裏吃飯的時候,你問過我,如果你沒有找我麻煩,我是不是就打算和你形容陌路了。當時我回答是,因為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的确不是。”

他沉默片刻,揉揉眉心,“但那個時候,我并沒有詳細向你說明,我們為什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那時候依然在避免過多交集。

他一向是個內斂的人,從不過多向人傾訴,也不過分奢求他人理解。哪怕與人走近了,也不至于全然交心。

但此刻,他認為自己有義務,也有責任對她坦誠。

昭夕默然,鮮少聽他說這麽多話,好像兩人身份互換了。

明明他才是惜字如金的那一個,往常都是她的戲份更多。

昭夕靜靜地聽。

“我們的生活環境不同,脾氣性格也大相徑庭,哪怕在塔裏木撞見,我也不認為我們會有交集。”

“初次見面,你對林述一說的話、做的事,至今依然歷歷在目。那時候我在想,她果然和電影裏的那個英勇無畏替父從軍的姑娘一模一樣。”

“昭夕,我至今仍然這樣想。雖然飛揚跋扈,但你的确是另一個活生生的木蘭。”

雖然誇了她,但昭夕不知為何高興不起來,直覺接下來的話題會奔向另一個方向。

果不其然——

“我出生于工薪階層,父母都是普通職工。從前沒想過,也沒預設過會遇見你這樣的……”他頓了頓,失笑,“稱為天之驕女也不為過。”

OK,來了。

吃沒吃飯問候過了。吃沒吃藥也順帶提了。鋪墊完成後,接下來就到了最終環節。

昭夕窩在沙發上的兩個小時裏,基本上都在天馬行空地思索着,再和他見面或是通話時,要說點什麽,她又該如何才顯得灑脫。

畢竟不告而別,還留下了事後藥,她當然該明白他的意思。

陸向晚說得對,他體貼周到,這事本就該這麽處理。

這樣才是成熟的。

所以她很快打斷了程又年。

“其實你不用跟我解釋那麽多,我都懂的。”

她刻意将語氣放得輕快又随意。

程又年聽得一怔,“……是嗎?”

“是啊。我們當然是不一樣的人,這世界上本來就找不着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只是我們比其他人,不一樣得更明顯、更全方位一點。”

昭夕笑起來,“都是成年人,這種小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你放心,程又年,我不會要你負責任。”

那些思量好的話被悉數擋在嘴邊,程又年坐在辦公室裏,神色極淡。

而昭夕還在灑脫地說:“男歡女愛,你高興了我也高興了,皆大歡喜嘛。何況你還服務周到,又是送我回家,又是替我打掃戰場。連事後藥都買好了,我該謝謝你才對。以前熱搜上的那些,沒一個有這麽體貼呢。”

說得太快,話不經腦,出口就愣了愣。

她自己都沒弄明白她為什麽會這麽說。

而另一邊,來不及追究“事後藥”三個字,程又年已經因熱搜那一句徹底無言。

他甚至覺得有些好笑,竟然需要她來提醒,他才記得她是個緋聞不斷、桃花無數的熱搜常客。

也是,她根本不是尋常女性,他卻這樣多慮。

看來她比他要開放許多,他思量的一切都像個笑話。

“好啦,不用往下解釋了。大家都高興就好了,有機會再約。”

氣氛古怪,昭夕努力像個老司機一樣,爽快地結束了本次談判。

怎麽樣,這樣的态度足夠潇灑吧?

陸向晚會誇她的。

那頭的人沉默了好半天,“……你是這麽想的?”

“不然呢?你以為我會要死要活讓你負責?”她像在說笑話,幹笑兩聲。

“當然不。既然昭導這麽灑脫率性,那我也放心了。”程又年也冷淡地笑了笑,聲音驟然将至冰點,“話都說清楚了,就這樣吧。但我和你有一點不同,我不希望還有下次,今後也不要再約了。”

嘟——

通話結束。

昭夕不可置信地盯着手機,屏幕上已然退出了通話界面。

他挂了?

就這麽陰陽怪氣結了個尾,還又送了她一個拒絕三連?

她氣得把手機往茶幾上一扔,咚的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響。

接下來的一小時裏,她在房間裏來回踱步,試圖找點事做。

沙拉被叉子戳得稀巴爛。

快遞盒拆了一堆,亂七八糟堆在門口。

餘光瞥見玄關的鞋櫃上方,深色的毛衣靜靜躺着,顯然是被匆忙離去的主人遺忘了。

她走了過去,像是要把那毛衣盯出兩個洞來。

打完炮就溜,事後還急着撇清關系,他當然來去匆匆了。

像是一眼都不想多看見那件毛衣,她索性把它扔進了一只空出來的箱子裏,往旁邊一踹。

眼不見心不煩。

羅正澤在食堂苦等半天,飯都比平常多吃了一碗,依然沒等來程又年。

手機忘在辦公室了,也沒法聯系。

最後只能看了眼手表,匆忙去窗口替他打包了一份飯,帶回辦公室。

大中午的,辦公樓裏人去樓空。

誰知道從樓梯間出來,剛轉過彎,就看見程又年倚在走廊盡頭的窗口,手裏拿了根煙。

窗戶半開着,一縷白煙從嘴邊溢出,消散在風裏,徒留手裏的一點猩紅。

羅正澤擦擦眼睛,“我靠,你抽煙?”

那嗓門兒太大,一個在走廊這頭,一個在走廊那邊,都聽得一清二楚。

程又年頭也沒回,片刻後就聽見腳步聲已在身後。

“啥時候學會的?”

“好多年前了。”

“……以前沒見你抽過啊。”

“嗯。只是會抽,沒持續多久,後來戒了。”

羅正澤雖然神經粗,但也不是笨蛋,想了想,明白了。

“是在美國念書那會兒?”

“嗯。”

程又年在MIT留學那幾年,家中出了不少事。

先是父母鬧離婚,接着父親腦溢血,竟然就這麽走了,留下一堆爛攤子……

哎。

羅正澤忽然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只能笨拙地拍拍程又年的肩,“好了好了,裝憂郁不适合你。平常那個一本正經的老幹部形象,就已經惹得院裏的小姑娘們花枝亂顫了,要再看見你這憂郁男中年的樣子,可不得嗷嗷亂叫把你給趁人之危了!”

“……”

程又年啞然失笑,“你高考語文怎麽及格的?”

“嗨,打了個擦邊球。你別說,平常都不及格的,誰知道就高考那回瞎貓碰見死耗子。小爺我運氣好吧?”

程又年掐滅了煙,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裏,點頭,“是挺好。”

“別裝逼了,快來吃飯!怕這鬼天氣飯涼太快,你爺爺拿出了百米沖刺的速度狂奔回來的,那叫一個疾風帶閃電。”

唇邊笑意漸深,程又年接過飯盒,“多謝。”

見他笑了,羅正澤的小心髒終于落地。

可一整天過去,他的話都少得可憐。

騎車回宿舍的路上,他終于沒忍住問程又年:“到底怎麽了啊?我就去食堂吃了個飯,你就不對勁了。”

程又年神色淡淡的,“有嗎?”

一臉“一定是你看錯了”的表情。

羅正澤指指自己,“我瞎嗎?上午還跟傻子似的,動不動抿唇一笑,笑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結果我吃頓飯回來,你就成憂郁裝逼男中年了。”

天色漸晚,夜幕低垂,又是一夜繁華。

程又年目視前方,忽然心不在焉地問他:“你說,會不會有這種人,很花心,緋聞也很多,風流韻事不計其數。可到了……到了荷槍實彈的時候,卻又一點經驗也沒有,根本就像個新手?”

羅正澤被問得一懵,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不是,您老,這是在開車?”

“成年人之間的正常讨論。”

“呸。你明明就是在搞黃色,只是我沒有證據!”

程又年失笑。

也是,他為什麽要想不開,和這種停留在大學時代再也沒長大過的工科死宅讨論兩性話題?

可抨擊過他後,羅正澤就來了勁,車龍頭一扭,兩輛自行車靠得更近了。

“你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了?我說你什麽情況啊,程又年?”

“……不是我。”頓了頓,“是一個朋友,遇到點煩惱,今天忽然發微信問我。”

這話聽起來,怎麽那麽像無中生友系列?

“哦——”羅正澤也很上道,把尾音拖得長長的,煞有介事點點頭,“那你這個朋友,聽起來還真的挺煩惱啊。”

“……”

很快,羅正澤小喇叭開始哔哔廣播。

“你都說是緋聞了,緋聞是什麽意思?一般都是假的啊。”

“要是風流韻事不計其數,那應該是個老司機了。啧,還是閱人無數的那種。”

“老司機怎麽可能還是個菜鳥!”

“還有啊,名聲都已經這麽壞了,他就是想裝好人,也沒人會相信啊。那他還不如拿出身經百戰的好技術來征服人家,幹嘛要假裝菜鳥,難道還能自證清白不成?”

……

最後,名偵探羅正澤總結道——

真相只有一個。

實戰技術不好,那就根本不是老司機嘛。

多半是個花名在外、清白其中的老,菜,鳥!

程又年:“……”

後來話題就岔開了。

羅正澤發散思維,很快從午餐沒能吃到愛吃的地三鮮,到下午的一個實驗數據好像有問題。

車停在宿舍樓下。

入冬後,林蔭道兩旁就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桠,冬夜裏影影幢幢,分外蕭瑟。

程又年俯身鎖車,擡頭時若有所思。

“我也這麽覺得。”

羅正澤:“啊?”

“你也覺得什麽?”

他摸不着頭腦,還在回想剛才說到哪了,最後恍然大悟。

“你也覺得是依奇克裏克構造侏羅系實驗數據出了問題?”

程又年沉默片刻,點頭。

“嗯。是有點問題。”

側頭看了眼羅正澤。

年輕人的記憶力啊,何止有點問題。

問題還相當嚴重。

一整天的低氣壓,在此刻有所好轉。

他望着無邊夜色,心想,他是有多笨,才會相信她是個老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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