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除了一起旅行時,因為房間裏床位的關系不得不一起睡以外,兩人一起睡覺的時候真不多。本來,兩個男人沒有理由無緣無故地睡在同一張床上,畢竟不像姑娘家,可以平平常常地和閨蜜睡在一起。

哪怕在少年時期,一起睡,或者說和某個男生分享私密的空間,那種與生俱來的排斥感依舊可以讓理論上無傷大雅的事變得尴尬起來,即使只是半張床的空間。

人越是長大,所需要的私密空間越多,到了而立的年紀,本能的排斥感更是強烈。即使明白只是半張床的空間而已,但內心深處還是忍不住自發自覺地反感,又在反感的同時,因為知道對方是再親密不過的朋友,而告訴自己這只是半張床罷了。

小時候完全不會這樣。覃曉峰在浴室的水池裏洗蔬菜時,回想他和馮子凝除了旅行途中的共享床鋪以外,還有哪一次一起睡過。可結果令他吃驚,他發現只有兩次,一次是上回馮子凝的宿舍排水口堵了,另一次則是高三那年的大年夜。

大年夜覃曉峰和家人們吃完年夜飯,時間才七點。他和父母一起離開爺爺奶奶家,從縣城回到市裏,回到家裏第一件事便是打開電腦玩游戲。網上游戲組群裏的其他同伴早已進入房間,只等覃曉峰一人。他接上語音,跟大家問候了一聲過年好,然後幾個人立即開始新一局的游戲。

不料一局還沒能打出來,覃曉峰瞥見放到一旁的手機上出現了馮子凝的來電顯示。他的心裏頓時産生了不好的預感,不禁啧了一聲,雙手還是分別操作着鍵盤和鼠标,耳機裏全是為了部落的嘶鳴。

可不知馮子凝究竟有什麽急事,這通電話一直沒有挂斷。覃曉峰只好無奈地摘下游戲用的耳機,戴上藍牙耳機接電話:“什麽事?”

“年夜飯吃完了沒?還在爺爺奶奶家嗎?”馮子凝問完,好像已經聽到電話裏有機械鍵盤的聲音,立即揭穿他,“你又在打游戲!”

既然被發現了,覃曉峰不做辯解。可惜因為一時分心,沒把輔助打上去,他聽見放在桌上那只耳機裏傳出同伴對他的咒罵。“什麽事?”覃曉峰連忙追上,心不在焉地對電話裏說。

馮子凝仿佛一點兒也沒感受到他這邊緊張的氣氛,說:“我家剛從酒店吃完年夜飯,在回家路上了。待會兒路過你家,我上去,看春晚!”

覃曉峰的手一滑,遣返回城了。他在心裏罵了一聲,看了一眼不斷傳來咒罵聲的耳機,索性連複活的時間也不等了,直接退出游戲平臺。他摘掉耳機,拿起電話問:“你回家不能看?”

“我媽要看韓劇。”馮子凝受不了地說,“春晚這東西,當然還是要找人一起看才有意思嘛。”

覃曉峰從來不覺得春晚這種節目有意思,他幹巴巴地回答:“元旦你也說紅白歌會要找人一起看才有意思。我已經陪你看紅白歌會了,春晚就算了吧。”

“不行!”他态度堅決道,“我已經在去你家的公交車上了!”

覃曉峰一愣,最後掙紮道:“你來我家可以,春晚算了?不然你給我一個一定要看春晚的理由。”

馮子凝沉默半晌,勢在必得地說:“看了春晚,開學的時政小測就不用複習了!”

聽到這種理由,覃曉峰徹底地沉默了。

“怎麽樣怎麽樣?”他好像很為自己的這個理由感到激動。

覃曉峰扶着額頭,只好說:“行吧,反正我爸媽也在看。對了,你今晚不回去了吧?看完沒公交車了。”

“嗯,我睡你家!”馮子凝說這句話時,路旁似乎炸開了一支煙火,幾乎淹沒了他的聲音。

趁着馮子凝還沒到家裏來的這段時間,覃曉峰洗了個澡。他從衣櫃裏找出一套換洗的衣服丢在床上。

“爸、媽,待會兒小凝過來看春晚。”覃曉峰洗完澡,路過客廳,對爸爸媽媽說,“他今晚睡這兒。”

電視上的春節聯歡晚會已經開始直播,開場舞一如既往的眼花缭亂,覃曉峰沒戴眼鏡,眯起眼睛也沒找到站在舞群中的歌手。

媽媽把已經泡好的茶倒了三杯,道:“你先把你那張亂糟糟的床收拾一下,這麽亂怎麽讓同學睡?”

盡管覃曉峰心想,自己在學校宿舍裏的那張床位亂也不是兩三天的事了,馮子凝肯定見怪不怪,不過他還是應了一聲。

沒過多長時間,馮子凝提着一袋子伴手禮出現在覃曉峰的家門口。彼時覃曉峰正把撒在床上的衣服褲子全疊起來放進衣櫃,聽見他在外面喊道:“叔叔、阿姨,過年好!這個給你們的。”

“來就來了,怎麽還帶東西?”王芝柔不免責怪。

馮子凝不以為意地說:“也不是什麽大禮。家裏年夜飯在酒店吃,這是酒店送的。曉峰呢?”

覃曉峰走出來,靠在門沿上抱臂打量這個特意為了春晚奔到自己家裏霸占他游戲時間的朋友,問:“你是要先看春晚,還是先洗澡?”

“啊!這個!”馮子凝竟然好像沒聽見般,自顧自地走到了電視前。

覃曉峰默默地翻了個白眼,同樣走到電視前。

馮子凝和小品表演者異口同聲地喊道:“我想死你們啦!”

“你還是先洗澡吧。”覃曉峰絕望地說。

但馮子凝還是堅持看完了這個不斷重複去年網絡流行詞的小品節目,并且看得津津有味。王芝柔打開他帶來的伴手禮,是非常精致的中式茶點,正好家裏在喝茶,她把茶點盛在碟子裏,端到茶幾上。

“我不吃了,正減肥。”馮子凝看王芝柔把糕點遞給自己,連忙擺擺手說道。

王芝柔皺眉,不滿道:“你瘦成這樣了,還減?”

他尴尬地笑,乖乖把糕點拿到手裏,但他始終只是端在手裏,遲遲沒有動叉子。沒過多久,晚會來到了每年必備的煽情節目環節,看到主持人在小品節目結束以後,熱淚盈眶地介紹起去年的熱點人物,馮子凝把糕點塞到覃曉峰的手裏,起身說:“我去洗澡。衣服呢?”

“床上。”覃曉峰看看手裏的甜點,趁王芝柔沒注意,原封不動地放回包裝盒裏。

在覃曉峰的印象中,春晚一向非常無聊,最耐看的恐怕只有穿插在其中的公益廣告。他已經好些年沒有陪爸爸媽媽看春晚了,自從家裏有了電腦,每年一到這個時候,他都是窩在房間裏為了部落戰鬥。

偏偏這次家裏多了一個人,非指定自己坐在旁邊一起觀看和吐槽,覃曉峰才有機會在時隔幾年以後,見識春晚大舞臺的變化。節目還是一如既往的無聊,不過伴以在網上的群組裏和同學、朋友們一起吐槽和收集表情包,時間倒不是很難打發。

每年爸爸媽媽看完戲曲節目,就會去睡覺。這回也不例外。

覃曉峰怎麽也沒有想到,馮子凝這種人居然會對春晚有異乎尋常的執着,非要聽到《難忘今宵》的歌聲響起不可。明明覃曉峰已經發現他打了好幾個呵欠,也揉眼睛了,可他還是抱着抱枕,一臉嚴肅地堅持到底。覃曉峰不禁腹诽:如果是放到抗戰時期,馮子凝應該是勝利的主力軍之一。

這臺晚會是越來越看不下去了,不單單是因為晚會本身的原因,還因為小區旁的道路上開始有人燃放煙火。

落地窗戶外面不斷傳來煙火在天上爆開的喧嚣聲,還有鞭炮齊鳴的熱鬧。馮子凝不禁被窗外的煙火吸引,丢下抱枕,拉開落地窗戶走出去。

“哇……”他扶着欄杆,回頭對站在窗內的覃曉峰笑說,“住得高就是好,煙火升得還沒你家高。”

覃曉峰挑了一下眉,望着那些金色、紅色和青色的禮花不斷在距離窗臺不遠處綻開,還有馮子凝趴在欄杆上的背影,目光不自覺地變得柔軟了些。

這應該是樓盤開發商或者住戶在燃放煙火,當色彩消散,在半空中留下濃濃的煙塵。鞭炮點完了,樓下傳來汽車防盜的鳴響。但附近其他樓盤、河的對岸、山的那頭仍然有一簇簇不斷上升又不斷綻放的花火。

馮子凝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回頭問:“點完了?”

他聳肩,也不确定:“先進來吧,挺冷的。”

“你家這邊挺好的,我家那兒不能點煙火。”馮子凝羨慕地說。

覃曉峰好笑道:“你家住林區附近,別說煙火,明火都不能見吧?”

馮子凝無奈地撇撇嘴巴。

“要不我們現在下樓,買一些來點?”覃曉峰覺得這是一個比看春晚要好太多的建議。

誰知馮子凝卻堅決搖頭:“不要。”

覃曉峰的眉尾動了動,問:“你不會還要看春晚吧?”

“不是……”他遲疑了半天,才承認說,“我怕。”

聞言,覃曉峰愣了一下。

不過,馮子凝還是放棄了《難忘今宵》,退而求其次地,要等到零點跨年。

在一個冗長而缭亂的歌舞組唱節目結束以後,主持人們和那些穿得分外喜慶的演員們齊聚在大舞臺上,覃曉峰眯起眼睛,再次看不到被淹沒在花海當中的主持人們。

他們口中的串講詞完全被窗外再次迸發的煙火聲掩蓋了。覃曉峰只能從口型中判斷他們所說的話,斜眼瞄見馮子凝再次趴到欄杆上看煙火,索性自己也走到陽臺邊。

“好漂亮啊……”馮子凝喃喃地贊嘆,指着遠方那些足以照亮河面的煙火,還有他們眼前璀璨而耀眼的火樹銀花。

覃曉峰也趴在欄杆上看,覺得這些煙火仿佛總不見停。它們好像可以不斷地往上竄,然後在沒來得及變黯淡的半空中留下最後、最絢爛的身影。

“這個應該不是官方放的吧?不過,好有錢。”馮子凝眨巴了兩下眼睛,“放好長時間了。”

覃曉峰斜眼看他發癡的樣子,好笑道:“你怕放煙火,以後就算再有錢也沒用吧?”

他則不以為然,一本正經地說:“不啊。我可以花錢買好了,你來放。”

聽罷,覃曉峰沉默了半晌,誠懇地說:“我想許個願。希望你在新的一年裏,別再睜着眼睛說瞎話。”

可興許是煙花爆竹燃放的聲音太吵鬧,足以打破一切的寧靜,馮子凝只顧睜大了眼睛以不錯過每一朵煙火,完全沒有要聽他許願的意思。

煙火此起彼伏地綻放着,眼看着斷斷續續地放了近二十分鐘。覃曉峰家樓下的燃放點已經停息,但河兩岸和山對面仍是不斷竄起美麗的煙火。有時候覃曉峰轉頭想問問馮子凝要看到什麽時候才滿意,卻看到那些煙火全映在了他的眼睛裏。

“小時候市裏還有煙火晚會,每年和爸爸媽媽看完春晚,會走到馬路外面看煙火。你知道嗎?那時候的煙火晚會會足足燃放一個小時,而且每一朵都特別大、特別漂亮,還有各種形狀的。”馮子凝一邊看着煙火,一邊輕聲說,“不過,後來改為定點燃放煙花爆竹,煙火晚會也取消了。我再沒有和家人一起看過煙火。”

覃曉峰直到年初才搬進市裏,從小沒看過煙火晚會。但他知道這項活動,因為隔天的電視新聞會對晚會進行報道,當然也知道它後來取消了。

“真的很久沒看過這麽長時間的煙火了……”馮子凝感慨道。

覃曉峰說:“這個應該沒有你小時候看的好看吧?”

他眨眨眼睛,稍微想了想,轉頭對覃曉峰笑笑,說:“不會,感覺差不多。”

“差不多?”覃曉峰意外道,“再怎麽樣,也沒有官方放的好看吧?”

馮子凝笑着搖頭,很肯定地說:“真的。感覺,差不多。”

他說這話時,正巧有一束銀色的光從樓下沖上天際。覃曉峰詫異地看着他,聽到那束光砰的一聲巨響綻開,照亮了他明亮的眼。

這支煙火帶來了整個夜晚的最後一次燃放高`潮,一簇簇煙火在目及之處的燃放點不斷上升、綻放,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掩蓋了夜晚的所有寧靜。

整片夜空都被五顏六色的煙火照亮了。

看着這些目不暇接的煙火,馮子凝興奮地墊了墊腳尖,朝着陽臺外大聲喊:“新年快樂!!”

畢竟已經是午夜時分,覃曉峰聞之大吃一驚。

“要不要一起喊?”他笑着問,沒等覃曉峰答應,自己已經開始數數,“1、2、3——”

覃曉峰錯愕,在他數到三時,趁煙火仍然在漫天綻放,陪着他一起喊道:“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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