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醒來

或許葉譽希自己都不知道和吳想的第一次見面。

在葉譽希的認知裏,吳想就是作為“繼母帶來的弟弟”出現的, 他天然地排斥那兩個人。即使性格溫吞, 也不至于熱情。

不知道為什麽, 吳想似乎認定他好欺負一樣,總是提出令他非常為難的要求。玩具、遙控器、食物……到後來,房子、男人。

凡是葉譽希喜愛的,吳想都有興趣;凡是葉譽希擁有的,吳想都要奪走。葉譽希從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他從小在父母的關愛中長大,就像任何普通的一家三口一樣,爸爸忙于工作,嚴厲而生疏, 媽媽溫柔體貼。他又怎麽會懂, 在單親家庭裏長大的孩子, 表達情感的方式會那麽激進?

更何況,吳想甚至不是普通的“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葉譽希後來才知道, 吳想的爸爸是跟人打架鬥毆去世的, 生前患有精神病。

自從吳想母子嫁進來之後,葉譽希的生活被徹底打亂。他原先以為爸爸會站在自己這一邊,但他性格不如吳想那樣外向, 又沒有一個柔軟的媽媽幫他說話,久而久之,他的爸爸就不再愛他了。

從母親走後,葉譽希經常聽到爸爸罵: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不陰不陽的東西!我到底造了什麽孽!

葉譽希想, 或許他身上帶着原罪,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在贖罪。

否則,為什麽死了都還要重來一次呢?

他原以為重生是老天爺給的饋贈,但事實擺在眼前,他覺得大概只是老天爺沒有虐夠,所以才從墳墓裏把自己挖出來。

葉譽希躺在醫院裏,意識昏昏沉沉。他有時候會做夢,夢裏情緒驚懼,反應在儀器上,所有線條都淩亂不堪,讓醫生焦頭爛額。

這時候的陳銘遠卻很安靜。

他安靜地坐在葉譽希身邊,當醫生過來的時候,他就安靜地挪到走廊裏,盯着地面看。醫生有時候都覺得,自己擔負着的不只是一條人命,還有陳銘遠的精神健康。

陳老爺子曾經公開放狠話,任何人都不準在他面前提起“陳銘遠”三個字,否則所有合作全部取消。這是一種相當決絕的姿态,聽說有一位大客戶在飯桌上或真或假地感嘆“陳銘遠可惜了”,第二天陳老爺子就拒絕了對方的訂單。

商人最重利,而當一個商人連利益也不在乎的時候,就是他意氣用事、最不能招惹的時候。

一時之間,陳銘遠仿佛在陳老爺子面前人間蒸發了似的。他重新出山,甚至跟夫人一同進出醫院,看樣子是想再生一個。

所有人的心裏都有了一個共識,陳銘遠這個人已經廢了。

無論他取得了多少合作公司的信任,不管他之前對尹家施加了怎樣的壓力,不管他死了活了還是殘了……對于陳家和利益相關方來說,陳銘遠都廢了。

就連娛樂圈裏也聽到了某種詭異的風聲,陳銘遠現在連個商業站臺的邀請都收不到了。

所有人都在忽略陳銘遠,但醫生不行。他看着陳銘遠的狀态日漸下滑,終究還是忍不住,跟陳老爺子打電話,叫他來醫院裏體檢。

陳老爺子說:“我半年前才體檢過了。”

楊醫生仗着自己跟陳老爺子交好,反駁:“你年紀大了,最近又經歷了很多變故,多體檢沒壞處。我聽說,你最近經常鍛煉身體,想重新培養精子活性?”

話說到這裏,陳老爺子語氣突變,說:“是啊,總不能讓陳家的香火在我這一輩斷了。”

陳銘遠還在呢,香火怎麽會在陳老爺子這一輩斷了?楊醫生嘆了口氣,看來陳老爺子的确心意已決,不将陳銘遠當做自己的兒子了。

楊醫生嘆了口氣,卻說:“不管怎麽樣,你還是抽空來我院裏一趟。”

陳老爺子與楊醫生多年的交情,楊醫生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陳老爺子自然是去醫院了。

當楊醫生一反常态,非要親自帶着陳老爺子去各個科室體檢的時候,陳老爺子心裏已經察覺到了不對。他問楊醫生:“你今天非叫我過來,到底是什麽用意?我們這麽多年的朋友,不至于拐彎抹角到這個地步吧。”

楊醫生有點尴尬,說:“我介紹你認識一個醫生,他在高齡産育方面很有研究,你跟他聊一聊,就算不為自己着想,也要為你妻子着想吧。”

陳老爺子一想是這個道理,于是壓下心頭的疑慮,跟着楊醫生往前走。走了還沒五步路,就看見陳銘遠坐在走廊上,垂頭喪氣,一點精氣神也沒有。

陳老爺子頓住腳步,詫異地望向楊醫生,因為過于憤怒,胡子都被吹飛起來了。他說:“老楊,你什麽意思!”

楊醫生說:“畢竟也是你的兒子,我想着……”

“我沒有這種兒子,”陳老爺子打斷了他,說:“我說過,不管誰在我面前提起這個人,都不要怪我不給面子!”

“我沒提啊!是你自己看到的!”楊醫生說:“再說,我是醫生,你還能真跟醫生絕交?”

陳老爺子沉默了。

楊醫生趁機說:“阿遠很出色,你對他到底是個什麽評價,你心裏有數。他的手法是激進了一些,卻是個斬草除根的法子。年輕人不該有點朝氣嗎?”

楊醫生嘆了一口氣,說:“她最近精神狀況不對,萬一真出了什麽事兒,我想你也會後悔一輩子。去吧,別跟孩子置氣。”

陳老爺子仔細看向陳銘遠,發現她已經有點認不出來了。這哪是以前那個嚣張任性的富二代,簡直成了食不飽腹衣不裹體的農民工。

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心疼的情緒慢慢彌漫上來。陳老爺子走向陳銘遠,正打算開口說話,陳銘遠背後的病房門開了。

病房裏兵荒馬亂的聲音洩了出來,陳銘遠動了動,擡頭看向病房裏,竟是動也不敢動,問也不敢問。

一個護士手裏拿着工具跑進去,經過陳銘遠的時候随口說了一句:“病人雖然醒了,但醫生還在工作。家屬就在外面等,好了之後醫生會叫你們進去的。”

陳銘遠愣愣的,似乎沒懂這是什麽意思。過了好一會兒,才抓着護士的手臂說:“醒了?”

護士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想要甩開陳銘遠的手。但陳銘遠力氣太大,滬市未能如願。

陳老爺子沉聲道:“鎮靜。病房門口拉拉扯扯的,像什麽樣子。讓護士去忙。”

陳銘遠下意識松開了手,注意力卻完全沒有放在陳老爺子身上,而是殷殷切切地扒在病房的窗戶往裏看。

陳老爺子完全被忽略了,內心湧起一股非常複雜的情緒。老話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他這兒子怎麽也……

看到陳銘遠這個動作,陳老爺子心裏的怒火竟然奇異地消了下去。陳銘遠的眼神既害怕又期待,像是對待什麽寶物似的。

這讓陳老爺子想起了自己守在産房外的心情。

陳銘遠出生的那一天還沒到預産期,陳夫人突然腹部絞痛,陳老爺子連忙将她送到了醫院。手術持續了7個小時,陳老爺子一邊期待着新生命的到來,一邊又害怕陳夫人因此出了什麽意外。

中途出現了一些突發情況,護士拿着紙筆讓他簽字,很老套的選擇,保大還是保小。陳老爺子當時選擇了保大,因為他真的很愛陳夫人。孩子還能再生,真愛的女人卻只有一個。

陳老爺子突然體會到了陳銘遠的心情。公司還可以再開,再艱難也不至于餓死。但真愛的男人,就這麽一個。

二三十年過去,陳老爺子已經快要忘記那種生死關頭非你不可的轟轟烈烈的愛情了,但陳銘遠讓他想了起來。

陳老爺子突然覺得累了。再怎麽說,陳銘遠也是陳家的孩子,偌大一個陳家,養一個……哦不,養兩個閑人還是養得起的。

陳老爺子哼了一聲,對陳銘遠說:“一點陳家人的樣子都沒有!”

聽到這句話,楊醫生松了一口氣。這就是和解的信號。

本來就是,陳銘遠沒有犯什麽違背底線的大錯,那些争端在他看來,只能算父子倆策略不一樣罷了。況且陳銘遠的行動還挺有分寸的,并沒有真的傷到陳家的根基。

陳銘遠木然地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陳老爺子也不擅長表達情緒,正不知道說什麽好的時候,醫生走了出來,說:“病人已經蘇醒過來,家屬可以進來了。”

陳銘遠連忙蹿了進去。

陳老爺子愣了一下,皺着眉頭,也走進了病房。

小兔崽子,竟敢把親爹晾在一邊。

但誰也沒有想到,蘇醒過來的葉譽希,僅僅是蘇醒過來而已。

他目光柔軟如稚子,好奇地看着所有人,偶爾詢問“你是誰”“這是什麽”。

陳銘遠喚他:“葉子。”

葉譽希也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只是眨了眨眼。

醫生在一旁輕輕說:“病人受到了很大刺激,出于本能,将自己完全封閉起來了。他現在的認知水平,與孩童無異。”

陳銘遠沒說話,陳老爺子問:“什麽時候能恢複?”

醫生回答:“這個不能确定,要看恢複情況。”

陳銘遠蹲在了病床邊,握着葉譽希的手指,沖葉譽希溫柔地、包容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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