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眉上痕是心中痕

北地飄起初雪這一天,京城十裏外的酒家迎來了一批貴客。

寒日裏難得會來這麽多人,還都是身穿甲胄的軍爺。店裏夥計忙着上菜,店小二極有眼力見兒地,往主桌上端了一壺熱茶。

十幾個士兵散落地坐成幾桌,主桌上只坐了一位面相看着極兇的高級将領,以及一位布衣青年。

與其他五大三粗的官爺不一樣,那青年公子面龐生得極俊極好。

這裏是通往京城的官道,小二每日在此處迎來送往,卻是頭一回見到面容如此俊秀出挑之人。

于是看了兩眼後就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待想要再看時視野便被将領阻隔住了。

霍林平從店小二手裏搶過一壺熱茶放在桌上,他一身白衣銀甲,坐下時盔甲互相碰撞,發出一陣沉悶的響音。

“嘶,該死的天兒,真他媽冷。”霍将軍暴躁地搓了搓自己因常年練武而布滿老繭的手。

那小二便再不敢多看,慌慌張張地離開了。

霍林平的身側,青年公子低笑了一聲。

“霍将軍吓他做什麽?”

霍林平轉頭看坐在他旁邊、氣質與自個兒完全相反的青年。

青年一雙瑩白如玉的手,指如蔥根,正摸着一雙筷子。

此時已經臨近傍晚,在酒家昏黃的燭火下,青年的眼神幹淨澄澈,端正的面龐像一副極致精美的山水畫冊。

霍林平猛地搖了搖頭。

不信邪地在心裏罵娘:這都相處三個月了,怎麽看見小顧大人還是會走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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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屋子甲胄侍衛中,只有顧大人一身布衣。

一套乳白色的衣裳。

穿着與尋常百姓無異。

但顧景願又無疑是這裏最引人注意的一位。

既因為對方那仙人下凡一般的相貌。又因為這個人身上的那股子不急不緩、如深泉般平靜溫和的氣質。

這一路顧大人就沒少被看。

都不知道自己幫他擋了多少回桃花了。

霍林平忍不住想,如此容姿之人,是個人見了都容易有點兒想法。

也難怪陛下會……

霍林平往自己的杯子裏倒了一杯熱茶。

他給顧景願也倒了一杯,沒話找話地說:“咱們離京的時候還是夏天,這現在都開始飄雪了。”

顧景願吃飯的手稍微頓住:“今年的雪下得早。”

“是啊。”霍将軍繼續感慨,“他奶奶的,時間過得真快。”

顧景願聞言,一雙眼睛睨向霍林平,眼波婉轉流光。

他失笑:“霍将軍,斯文。”

如此出塵脫俗的顧大人,偏偏生了一雙自帶春色的桃花眼。

連帶着他用那雙眼睛看人的時候,也自帶幾許春光。

“哈哈哈。”意識到自己不小心又失神了,霍林平莽笑了三聲,跟着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離京路上的确說要跟顧大人學些禮節,可咱們不也嘗試了嗎?我這糙人,沒救了。”霍林平将自己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又給自己倒上一杯,随即問顧景願:“大人要不要來點兒?暖暖身子。”

“不了,謝謝。”顧景願也笑。

唇紅齒白的,煞是好看。

他不笑的時候身上總有幾分清冷的意思,叫人不敢靠近。

可一旦笑起來,那雙桃花眼眉眼彎彎的,便又叫人忍不住親近了。

霍林平忍不住對顧景願說:“等一會吃完飯咱們就要繼續上路,約麽個把時辰就要到京城了。這一路承蒙顧大人教誨,回京以後……望大人務必保重。”

說到後面,一想到回京以後慢說是再與大人同桌吃飯,就是到時候是什麽光景都不曉得了……霍林平心裏多少有些傷感。

他是個武人,本不屑于與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為伍。

但顧大人着實是個例外。

先前陛下派顧大人去查河道總督貪污一事,霍林平負責護送,職責就是保護大人的安全。

沒想到恰好趕上水患泛濫,一路經受無數坎坷波折,小顧大人還受了傷。

待養好了傷勢、查清所有事宜過後他們一路返京,時間已經過去三個月。

三個月的時間裏,霍林平對顧景願的情感已經從最初的只是單純護送變得多了點……想與之相交的意味兒。

不僅是他,他手下的所有兵士無人不誇顧大人精明強幹、高風峻節。

顧大人治得了貪官也治得了水患。

外表文弱但性格卻相當豪邁,即便受傷了也絲毫沒有怪罪他們護衛不力,他身上就沒一點時下京中弟子之間縱橫的驕矜之氣。

用大家夥兒的話來說:“跟顧大人在一起時間久了,甭管文人武人,就是覺得舒服。”

只可惜這樣的顧大人……他們大宜朝百年難得一見的文曲星,卻……

上了陛下的龍床。

……

霍林平心緒泛濫,但為了不破壞氛圍叫顧大人看出什麽,他忙移開了視線。

沒想到顧景願卻一笑,笑聲也頗為爽朗:“回京又不是見不到了,霍将軍若是願意,可以随時找我喝酒。”

“真的?!”霍林平重新擡頭,驚喜地看他。

“自然是真的。”顧景願笑着說。

外面的天色徹底黑了,店家在屋裏生了爐火。

火光裏,顧景願五官深刻的面容變得忽明忽暗,卻依舊俊美姣好。

小顧大人面白無須,皮膚光滑水潤,像件完美無瑕的玉器。

唯一的憾處是他右側眉骨旁、半寸的地方有一處疤痕。

那是一道紅痕。

不長。

看樣子卻很深。

像很早以前留下的,十分惹眼,卻又不會給顧景願的顏值減分。

反而是顧大人笑起來的時候,他一雙自帶盎然之色的桃花眼眼尾輕微上挑,眉骨上的那道紅痕便變成了一筆最精妙的妝點,憑白多了幾分豔麗。

霍林平望着那道疤,總會不經意想到:陛下心裏有位白月光。

此事朝野皆知。

皆因陛下為了那道白月光,竟可以頂着滿朝文武的壓力,經年不立後也不選妃。

誰能想到素來暴戾、以嚴法治天下的瑜文帝,竟是如此情種?

據說那位是北部戎國皇子,乃是陛下少年時在外游歷所遇。

據說,那位戎國皇子的眉上也有一道疤。

據說顧大人,就是因為這道疤,才得以爬上龍床的。

顧大人與那位白月光的相貌,有八成相似。

稍稍吃了些東西,衆人繼續趕路。

回京路途遙遠,他們僅用了不到半月就返回了京師,一路都是這麽風餐露宿。

其實本也可以不用這麽趕。

一切皆因兩河的事情處理完,京中便傳來急诏令,要顧大人立即回京。

朝廷這麽急着要顧景願回京,是因為昌國派來使臣,要與大宜交流文化。

雖說是交流,但其實就是來比文鬥詩的。

大宜朝重武輕文,以武力治天下。

而地處南部的昌國國力雖然不及大宜,其境內卻是才子縱橫,竟能達到人皆識字的程度。

真要鬥起文來,大宜必敗。

但大宜朝好歹是中原霸主,滿朝文武一合計,大宜的臉不能丢。

唯一有能力挽狂瀾之人,唯有顧景願。

只有顧景願。

于是才三催四請,致使他們星夜兼程,已經許久都沒睡過一個好覺。

顧景願上了馬車,他身上的傷一直沒好利索,外加上長期颠簸,身影削瘦得像随時都會被風帶走一樣。

“咱們這一路趕回來,顧大人一刻都沒休息過。”距離馬車較遠的士兵們見了,忍不住竊竊私語。

“可不嘛,咱們這皮糙肉厚的沒什麽,大人還帶着傷……皇上也真是的,顧大人那邊剛忙完,這又要讓回去比試文采。顧大人就是有三頭六臂那也得要休息啊!”

“更何況顧大人那瘦弱的身子骨……陛下也真是不憐香惜玉。”

“要我說啊,顧大人應該是真喜歡咱們陛下。就沒聽他抱怨過,晨起和夜間趕路也都是他主動要求的……顧大人待咱們陛下是真心實意地好……就是陛下……唉。”

“膽子大了你!皇上也是你能随便說的!”霍林平聽見他們的說話聲,狠狠地敲打起了自己下屬,“幸虧咱們這是在外面,要是在京裏你還敢說這個……不想要腦袋了你!”

“是!”被他敲打的士兵也恍然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不敢再出聲。

霍林平沒好氣地訓斥了一頓屬下,這才下令出發。

其實陛下雖然嚴苛,但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正相反,陛下其人相當正派講理,公正不阿。

他們一路加急趕回來已經是極限,哪怕真晚上幾日想必陛下都不會怪罪。

但顧大人不想要陛下為難,從來都沒耽擱過片刻時辰,都是一路強撐。

霍林平感念他待陛下的這份情誼——顧大人待陛下,一直都是忠心耿耿,言聽計從。

旁人說顧大人魅上惑主,居心叵測,出京之前霍林平信。

可一路見識了大人的種種能耐,現在打死他他都不信。

——以顧大人的才智,又怎需做那魅惑君主的弄臣?

顧大人若待陛下好,那就一定是深愛陛下。

只可惜陛下……

聽聞他們剛離京一個月,後宮裏面就多了一位董公子。

沒官職沒名分,卻是陛下的新寵。

皆因其相貌也與那白月光有幾分相似。

他們聽說這事還是幾天之前,剛進入北部地界,就在酒家裏頭聽到了這種傳聞。

霍林平現在還記得顧大人當時的表情……

是一種茫然。

一種叫人見了都會心疼的茫然。

一行人趕回京城的時候城門已經關閉。

好在霍林平是禁衛副統領,有令牌可以随時出入城池。

顧景願本打算直接回府休息,正靠在馬車上打瞌睡,卻在城門口處就被一隊人馬攔下了。

——皇上派人在城門口守着,傳下聖旨,要顧景願回京後立即入宮觐見。

接旨後的顧景願呆了一下。

但很快,他便乖巧點頭,沒什麽異議地跟着來傳懿旨的人進了宮。

瑜文帝要顧景願去禦書房單獨觐見。

禦書房裏燒了地龍,一片明黃色中處處透着尊貴之氣。

只是顧景願來不及細看。

他一進門兒就被人撲在了門板之上,熟悉的龍涎香味往他鼻子裏鑽。

一截窄腰被将他困在門板上的人緊緊握住,顧景願皺了皺眉頭:“陛下,您弄疼我了。”

“阿願走了這許多時日,可有想朕?”

龍彥昭開口說話的時候,一股熾熱的氣息就噴在顧景願的脖頸之間。

顧景願被刺激了一下,聲音驟然變得柔軟:“……想了。”

緊接着陛下發出了一聲低笑:“想什麽了?”

雖然這樣問,但瑜文帝也沒要人回答。

有衣料摩擦的聲音在殿內回蕩。

顧景願進宮前沒機會換衣服,龍彥昭以前見慣了他那一身朝服,現在偶爾見他穿布衣,九五之尊便登時對該如何剝下這身民間衣服産生了興趣。

顧景願就那麽被壓在門板上。

他小小地掙紮起來,聲音更軟:“陛下,臣一路趕回京師,風塵仆仆……”

“朕不嫌你髒。”龍彥昭的聲音難得的有些急切。

顧景願輕輕推他,嘴裏讨饒叫着:“陛下。”

小貓兒一樣。

然後龍彥昭便被取悅了。

他叫人擺浴桶過來,就放在禦書房中。宮人們動作很快地擡來熱水,顯然對此十分熟悉。

待一切準備完畢,龍彥昭将顧景願放進水裏。

顧景願在桶中擦洗自己,龍彥昭趴在浴桶邊沿,明黃色的衣服沒有絲毫皺褶,眉頭卻皺得死緊。

“阿願的傷……”瑜文帝指的是顧景願肩上的一道疤。

他對顧景願的身體早就了若指掌,離京前那裏還是一片光滑圓潤,如今卻變得皺褶醜陋。

那是一道新傷,才剛長出嫩肉,看得出這傷先前應該不輕。

顧景願這趟出去,差點沒了命。

但面對瑜文帝的關懷詢問,他卻無所謂地笑了笑,并以手遮住那處傷痕,不叫他看。

“已經好了。”顧景願說:“陛下別看。別沖撞了您。”

龍彥昭說:“朕不怕。”

顧景願瞪眼睛:“那也不行。”

九五之尊被氣笑了。

“世人都說顧大人在朕面前既聽話又乖順,朕怎麽就沒覺出來呢?顧大人分明執拗得很,連朕都不敢招惹。”

顧景願沒有動。

氤氲的水汽中,他只是仰起脖子,俊美的面容正對着瑜文帝:“臣聽陛下的話。陛下想要的臣都給你。”

他瑩白如玉的面頰溫熱的水蒸氣熏得有些發紅,眉眼也逐漸濕潤,将他眉骨上的紅痕襯得越發妖異。

龍彥昭擡手,輕輕撫摸着顧景願眉骨上的那條疤。

他思緒驟然飄遠了些,神色變得晦暗不明。

那人的眉骨上也有這樣一道疤。

是為自己受的。

龍彥昭記得很多年前,分離那天程陰灼對他說,說他為了救自己死過一次,要自己永遠記得他,記得欠他一個恩情。

于是龍彥昭就一直記着。

及至多年後他遇見了顧景願。

顧景願的模樣跟程陰灼很像,笑起來的樣子也像,連眉骨上的那道疤都一模一樣。

只有性格不像。

宛若是天差地別。

——顧景願不要他記得。

……

再回過神,龍彥昭的一身明黃色龍袍已經被溫水打濕。

浴桶很大,顧景願要用手指死死扒住邊沿才不會迷失。

三個月不見,顧景願是真的想了。

但想也就是想一次。

他出門三個月,一路打打殺殺,早就累了。

是以第二次的時候顧景願就不是那麽想了。

可九五之尊依舊龍精虎銳,全然沒有要停手的意思。

顧景願不想動。

可這樣的位置,又由不得他不自己穩住身體、不發力。

顧景願的一雙桃花眼紅了,累的。

太累了,他不得不開口求饒。

顧景願的聲音變得更軟了,帶着哭腔。

可換來的卻是瑜文帝又換了個花樣兒。

顧景願越求他,他就越喜歡這樣弄顧景願。

聽他小動物一樣的讨饒。

看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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