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眉上痕是心中痕

顧景願一覺睡到中午,得知瑜文帝下早朝後并沒有回禦書房,而是去了其他宮殿與大臣們談事,便趕緊起身穿衣。

“要不顧大人您再歇會兒?”龍彥昭身邊兒的首領太監洪公公親自在旁邊候着他醒來,見顧景願要穿衣便趕緊命人送上:“陛下是怕吵了您休息。”

“不歇了。”顧景願三下五除二換好了便衣,擡步就要走,洪公公卻攔住他:“陛下吩咐了,等您醒了要吃了東西才能離開。這個……顧大人要不您就吃點再走?”

顧景願這才停住腳步。

他從來不會叫下人為難。

洪公公見了,立即欣喜地叫人傳膳,等吃的擺上的功夫,顧景願已經洗漱完畢。

一道道精美的菜肴被擺上了桌,洪公公不忘在一旁說:“今兒的膳食可都是陛下特意吩咐為顧大人準備的,都是大人愛吃的,您快嘗嘗。”

顧景願便乖乖地吃了起來。

沒說這一桌菜都是以清淡為主,而他本身卻是無辣不歡。

畢竟陛下的記憶中,那位是吃不了辣的。所以但凡顧景願在宮中進膳,都不會吃到辣……

瑜文帝對他很好。

好得叫全朝野都動容羨慕。

只是大家也都清楚,這份好并不是給顧景願的。

很多人看他,都像是在等着看一個笑話。

用完膳,顧景願終于出了宮。

一腳剛踏進攝政王府,就被管家提醒:“二少爺,老爺在書房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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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景願便直接去了書房。

敲開書房的門,顧源進正拿着毛筆,在桌前寫書法。

攝政王不出聲,顧景願便站在一旁,靜靜等候。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顧景願腿都麻上半天了,顧源進才放下毛筆,開口便是:“逆子,你可知錯?”

顧景願聽了,膝蓋砸在地上。

他直接跪了下來。

“景願辦事不利,請義父責罰。”

顧景願垂頭跪在那裏,削瘦的身影顯得更加弱不禁風。

但顧源進并沒沒為之所動,他聲音反而更嚴厲了:“看看你出去的這一趟,胡國玮你沒保住,錢糧也都叫你給發了,你可真是義父的好兒子!辦的全都是這樣的好事!”

以顧源進粗暴的脾氣,他這已經是相當克制了。

顧景願并不辯解,也不說話,只低着頭。

顧源進又訓了他幾句,态度終于緩和了一些,聲音也恢複正常,問他:“這次兩河的證據,阿願确實已經全毀了?”

跪在那裏的顧景願腰杆挺得筆直:“所有牽涉到義父的證據孩兒都親手毀掉了,霍将軍的手下可以作證。”

顧源進這才點點頭,感慨:“罷了,事已至此,也不能都怪你。”

“畢竟這次要不是你及時銷毀了一切證據,義父這邊也會受到波及。”

顧景願伏在地上,再次沉默。

顧源進雖然老了,但一雙眼睛卻精光四射,他死死地盯着下面的顧景願,在觀察他的反應。

老狐貍突然又開口,問:“你昨夜就入城了?”

顧景願回答:“是。”

“沒回府。去了哪裏?”

“陛下喚我入宮觐見。”

“才回來?”

“……兒子太累,不慎在宮裏睡着了。”

顧源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在禦書房歇下的?”

聲音卻潛藏着幾分鄙夷。

顧景願全當沒聽出來。

他終于擡頭,開始盡心盡力地演着自己的戲份,露出惶恐的一面:“義父……我……是陛下讓我歇在那。”

看他這樣的反應,顧源進眼中精光更盛。

他卻一改剛剛的嚴厲,點頭道:“看來這次,陛下是真的開始信你了。也算是阿願做得不錯。”

顧景願忙說:“兒子惶恐。”

見到顧景願這般态度,顧源進的目光終于緩和了幾分,轉頭就變回了慈父:“阿願本可以于一個月前就回京,聽說這次路上耽擱了,是因為你受了傷?”

“是。”

“是什麽人做的?阿願可有猜測?”

顧景願搖搖頭:“兒子不知。”

顧源進說:“老夫聽說,那刺客極有可能是陛下派的人。”

顧景願依舊伏在地上沒說話。看起來也并不對顧源進的猜測感到震驚或意外。

顧源進終是滿意了:“陛下現在待你不錯,但你記住,對他而言你終究是那北戎小王爺的替身罷了。”

“兒子明白。”顧景願的聲音,聽上去有幾分冷靜自持,內裏透着極度的冷淡。

顧源進為他這樣的反應而感到安心。

這次雖然失去了兩河總督和一些錢糧,但自己參與貪墨赈災銀兩的罪證卻被顧景願毀掉了,總歸是沒有波及到自己。

随時都可以東山再起。

他最擔心的還是顧景願向小皇帝倒戈了。

那般日夜相處,即便是聰明冷靜的顧景願,也難保不會內心失守堕落。

更何況,小皇帝向來很會收買人心。

但現在看來,是自己想多了。

這樣一想也是,一個替身罷了,只要不太傻,也能拎得清到底應該站在哪邊。

更何況顧景願心裏頭的那個人……

顧源進的心徹底放回肚子裏。

打一巴掌給個甜棗,警告完就該是安撫自己義子的時候了。

顧源進親自将顧景願從地上扶了起來。

“阿爹也知道你不容易,這次赈災的事情阿願辦的很好,剛剛是阿爹急火攻心,遷怒于你了。你不要怪阿爹。”

顧景願說:“是兒子辦事不利,義父教訓得對。”

顧源進點點頭,“不必這麽想,至少你取得了小皇帝的信任。”

顧景願繼續一臉惶恐:“義父過獎了。只要您能理解兒子的心意就已經足夠。”

父子倆又互相說了一些好話,這件事情就此過去。

顧景願回到自己的府宅,他府上下人不多,但因為家裏沒別人,他本身也不經常在家,倒也被這幾個人打理得井井有條。

到家的時候,恰好宮裏的賞賜也到了。

顧景願處理兩河的事情是奇功一件,在民家享譽盛名,又差點丢了性命,原本就該受封得賞。

但自從登科及第後,為官兩年,他已經連升了兩任,如今顧景願已經是正二品大員。

升遷太快,想必這次是不會給他再升官了。

不升官,其他獎賞就少不了。

只是顧景願對金銀財寶并沒有多大興趣。

地上放着幾個大箱子他也沒多看一眼,只叫來管家将它們收入庫房。

“顧大人果然是公子如玉,高風亮節。這黃金少說得有千兩了吧?!你竟連看都不看一眼!”

顧景願正準備回屋,一個穿着錦緞華衫的年輕貴公子便踏進了他的院中。

滿京城裏,能不請自來、來了也不通報直接跑進顧景願家後院兒的人不多。

顧景願聽見這人聲音,連忙轉身去看。

他素來穩重,這般動作已經顯得急切了,更何況顧景願的眼中還似有盈盈笑意,與他先前在攝政王府時的模樣完全不同。

“楊公子,我才剛回京,你就跑來看我了?”

被他喚作楊公子的人乃是當朝右丞相的二兒子,楊林。

楊林是典型的京中弟子,驕奢淫逸,不學無術。

但楊公子也有他的優點。

他性格直爽,兩人又曾在一家私塾裏讀過書,有些交情。

是以顧景願雖沒太多朋友,卻奇跡般的與這位關系不錯。

楊林的目光還流連在那金條之上。

“這不聽說顧大人回來了麽,我琢磨着,你小顧大人回來,我就有酒喝了。”

顧景願笑了起來,桃花眼彎彎:“快別站着了,進來坐吧。”

楊林對進屋沒意見,只是仍舊一邊走,一邊嘟嘟囔囔:“坐一會兒行,不過小顧大人,你今天得請我吃飯,陽昇樓走起?”

顧景願表示:“沒問題。”

“好,不愧是我兄弟。”楊林又說:“你說我要是像你這樣有錢該多快樂啊,那我還用得着讀書嗎?”

顧景願無奈地說:“這點銀錢算多麽?京中子弟中屬楊公子家境殷實,竟還會将這些許小錢看在眼裏?”

“別說了,我快揭不開鍋了。”楊二少爺苦不堪言:“咱倆一同讀書的時候明明是你窮得叮當爛響,還是小爺我拿私房錢救濟你,如今這光景變得真快,小爺我現在連一頓館子都下不起了!”

顧景願在他一通抱怨聲中笑彎了眼睛,“楊丞相最疼你,不會無故克扣你的月錢,是不是你又做錯什麽事了?”

“能因為啥?還是背書背不下來呗。”

楊林委屈:“你說說,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像顧大人你這樣,十幾歲就能高中狀元的?我爹總拿我跟你比,我要是能有你一半兒好,我至于要他那點兒月錢?”

顧景願:“……”

楊林別看文采不行,但別說,這邏輯還真沒什麽問題。

楊二公子跟顧景願回了房間,還在罵罵咧咧。

等到下人端來了茶和瓜果,房門被關上了,他這勁頭才止住。

楊林問顧景願:“現在有人能聽見咱倆說話麽?”

顧景願側耳傾聽片刻,而後搖頭,“沒有。”

楊林瞬間洩了力道一般,趕緊喝口茶潤潤喉嚨,他問顧景願:“怎麽樣?我這纨绔演的還行不?”

“行。”顧景願也抿了口茶,他清亮的眼眸望向楊林,說:“楊二公子哪裏還需要演纨绔,您就是的。”

楊林:“……”

“知足吧你,”楊二公子翻白眼,繼續表示委屈:“要不是小爺我的形象一直這麽不學無術,就憑顧源進跟我爹之間那你死我活的勁兒,你義父哪兒會允許你跟我結交?那咱倆要不結交,我怎麽幫你跟我爹遞消息?”

顧景願輕笑:“是這樣沒錯。楊二公子着實辛苦。”

“都是為皇上效力嘛。”楊林說,“你跟我爹都是忠心護主的大賢臣、大良士。我也不能表現得太差不是。”

“此言差矣。”顧景願搖頭道:“丞相大人一生為鞠躬盡瘁,勞苦功高,又豈是我能與之比肩的?”

世人只知顧景願是攝政王義子。

是攝政王用來魅惑君主的棋子。

可他進攝政王府也不過是三、四年前的事。

再之前……

他跟楊家其實更早以前就認識了。

顧景願跟相府之間的确切關系,顧源進自以為知道,其實什麽都不知道。

正如他不知道顧景願在他面前的一言一行,其實才全都是在演戲。

顧景願低眉淺笑,态度謙卑恭敬:“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聽丞相大人安排。”

“行了你也別謙虛了。”

楊林撚起桌上的花生仁塞進嘴裏,自言自語:“你們都沒私心,都那麽大無畏,我比不上你們。我就希望呢,等搞定了攝政王那老狐貍以後,陛下也能記我個從龍之功,給我個閑差當當……”

顧景願聽了,表情變得嚴肅,提醒他:“二公子。”

楊林自知失言,忙說:“我知道,這種話我也就只跟你說說。”

“那便好。”顧景願稍頓,又一本正經地糾正:“另外,從龍之功也不該用在此處。”

楊林吃癟:“……”

呔!

下雪後天就冷了,顧景願一到冬季手腳便容易變得冰涼,他一邊捧着茶杯暖手,一邊沖楊二少笑。

此時他的笑容沒有在宮裏頭時那樣軟媚,反而多了幾分爽朗疏闊的味道。

面對顧景願如此可比清風朗月的模樣,楊林跟他面前也發不出脾氣來,只好決定不跟他計較了。

他又憤慨道:“可我就是憋氣啊,也不是我不努力,這不是現在就需要我當纨绔嗎!就這樣我爹還狠得下心扣我月錢,沒錢我怎麽當纨绔?這不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景願,下回你可得幫我跟他說道說道。”

“好好好。”顧景願再次輕笑,“不過你也別怪你父親,楊丞相那都是望子成龍,希望你好。”

“也是。”楊林嘆了口氣,俊逸的眉宇,都驟然布滿惆悵:

“以前是有我大哥在就一切都好,可現在我爹卻只有我了……景願?!”

顧景願捧着茶杯的手突然一顫。

翻燙的茶水濺在他過于發白的手背上,劇痛讓顧景願瞬間回神,楊林已經從他手裏拿過茶杯,又手忙腳亂地幫他擦手上的茶水。

“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呀?多大的人了?以前你就是這般生活不能自理!真是沒救了,看看,這都燙紅了!”

顧景願一陣耳鳴,聽不太清他在說什麽。

他也沒有去聽,只是下意識說:“沒事,我沒事。”

他目光都落在楊二少爺雖有些稚嫩、但已經依稀變得風神俊茂的臉上。

表情像是在發呆。

可等到楊林在擡起頭時,顧景願的臉上幹幹淨淨,什麽複雜心緒都已然消失不見了。

顧景願依舊輕笑:“我真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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