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眉上痕是心中痕
顧景願再醒來的時候外面依舊天光未明,寝宮的裏間只亮着兩盞地燈,很暗,不會刺到人的眼睛。
但又有光。
顧景願從床上坐了起來。
一頭青絲鋪散開來,恰好垂在腰際。
他表情還有些恍惚,像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
待反應了一會兒,顧景願才從屏風後面走出,外頭的燭火比裏面要旺盛了許多,瑜文帝正坐在外間書案上批着奏折。
大宜朝是先祖以武力打下的天下,世代重武輕文。
只是皇位傳了這麽多代,如今大宜國力昌盛,邊境安穩平靜,想要讓百姓們過上更好的生活便要調整方針,變更國法。
要做的事情很多。
鼓勵發展農牧業,想要解散軍隊鼓勵将士們回家種田,減免賦稅,無論哪一樣都觸及了太多人的利益。
也要承受難以想象的壓力。
從這一點上來說,龍彥昭的确是位有野心、深謀遠慮的好皇帝。
瑜文帝聽見了腳步聲,一擡眼便看見被雪衣包裹的顧景願,不禁一挑長眉:“阿願醒了?”
“嗯。”
瑜文帝拿朱筆的手一頓,對顧景願說:“過來。”
顧景願便小步挪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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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到最後他也沒說滿意,被弄得太狠了,這會兒走路是真的有些費力。
靠近九五之尊的時候,他被陛下一把抄住腰,攬到了寬大的椅子上同坐。
龍彥昭低頭看着顧景願白嫩圓潤的腳趾,皺眉道:“阿願又不穿鞋襪。”
顧景願道:“陛下這裏燒着地龍,臣不冷。”
“那也不許。”
顧景願低眉淺笑,算是應了。
雖然龍彥昭知道,下回八成還這樣。
“阿願,你跟旁人真的很不一樣。”九五之尊真心實意地感慨。
阿願已經十分懂事地幫陛下研墨。
依舊是低眉順眼的模樣,但顧景願的腰板挺得很直,拿着墨條的手指瑩白細長,指節突出,研墨的姿勢标準,力道适中。
動作美得賞心悅目。
那研出的墨汁也是濃淡相宜,恰到好處。
顧景願問:“哪裏不一樣?”
龍彥昭看着他的動作說:“比如顧大人是極致文雅之士,尋常能磨得一手好墨,被翻紅浪之時也能跟朕面前一通浪|叫。”
“……”
顧景願磨墨的手一頓,臉色立即有些泛紅。
龍彥昭就喜歡他這樣。
皇上繼續逗他:“再比如顧侍郎在朕跟前一向乖巧恭順,但跟朕一起坐在着龍椅上卻又無半分僭越之感……唉,回來,朕要你下地了麽?”
見人放下墨條就要起身,龍彥昭手疾眼快地将人抓住,“朕才剛說不許你不穿鞋子下地,這會兒又忘了?”
顧景願垂眸說:“陛下,是臣僭越了。”
龍彥昭掐他那截細腰,把他扣在懷裏命令他:“繼續磨。”
顧景願便不說話了,乖乖磨墨。
龍彥昭被他乖順的模樣堵得說不出話,只好嘆道:“有時真不知阿願你是聽話,還是不聽話。”
顧景願好脾氣地笑了起來,笑容十分腼腆含蓄,輕輕點在人心尖兒上,癢癢的,像被什麽東西搔了一樣。
這是顧景願獨有的魅力。
與龍彥昭記憶裏,那人張揚惹眼的笑容不一樣,卻也十分賞心悅目。
……
墨磨好了,皇上叫顧景願去睡覺。
“才三更天,今日又是沐休,不必上早朝,阿願回去睡吧。”
顧景願看着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搖了搖頭:“臣幫陛下。”
舉國各地呈上來的奏章也不全都是有用的信息。
正相反,很多都是廢話。
皇上也是人,每天翻閱一些無用的奏章便要浪費許多時間,顧景願離京前還有個工作,便是幫陛下将奏折中有用的東西都篩選、标注出來。
這個活兒,不是皇上能充分信得過之人都做不來。
可自從顧景願與陛下互通了心意,确立了共同的目标之後,便開始做這項事情了。
龍彥昭信他。
九五之尊用人,向來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龍彥昭問他:“不歇着了?阿願才回京兩日。”
顧景願搖了搖頭,“臣想幫陛下分擔。”
龍彥昭輕笑,眉宇間滿是俊朗蓬勃之氣,連日來夙興夜寐竟不見半分疲态,笑起時更是俊逸灑脫,是一朝天子之相。
“心疼朕了?”
九五之尊伸手,輕輕擡起顧景願的下颌,近距離端詳這張臉。
顧景願剛被調戲了一通,臉還是紅的,連眉骨上的惹眼疤痕都顯得過分可愛。
而就是這樣的他,此時竟敢迎着龍彥昭的視線回以直視。
顧景願認真說:“陛下身上很香。”
龍彥昭有些意外地挑眉:“嗯?”
顧景願老老實實地說:“臣想多聞一陣。”
“……哈。”
不意外自己的臣子會突然爆出這樣一句情話,龍彥昭已經習慣了。
顧景願的情話,都是這樣用一本正經的語氣去說。
但一旦脫口,便又特別撩人。
忍不住在對方的眉骨上面摸了一下,瑜文帝龍心大悅,笑道:“那好,那阿願就在這兒多陪朕一會兒。”
陛下一早就起了,連同顧大人也起了身,于是寝宮的宮燈徹底大亮。
顧景願去簡單地洗漱了一下,便回來幫皇上批閱奏折。
文曲星看東西很快,一目十行,龍彥昭的效率果真提高了許多。
等到金雞報曉、天亮以後,那書案上堆積的奏折已經被處理得差不多。
“先用膳吧。”瑜文帝抻了個懶腰,示意洪公公去傳膳。
“好。”顧景願應着,翻開已經拿在手裏的一本奏折,本着既然已經看了那便看完的打算,直接翻看了起來。
看到一半的時候,顧景願手上一頓,不禁擡眼望向龍彥昭:“陛下這幾個月……在着人修繕北部行宮?”
他此話一出,整個宮殿有一瞬都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剛着人傳膳的洪公公低頭,其他人更是不敢發出絲毫聲音。
北部行宮,是陛下早年流落在外居住過的地方。
他跟那位就是在那裏遇上的。
這麽多年了,那地方就像是那位一樣,是不能輕易在陛下面前提及的存在。
都是忌諱。
龍彥昭看向顧景願,青年天子雖然相貌英氣逼人,但常與他打交道的人都知道,陛下脾氣并不好。
就如同他的外貌一樣,笑起來的時候春回大地萬物複蘇。
至于他不笑的時候……
就只會讓人覺得冷。
龍彥昭此時還是笑着的。
他看着顧景願:“怎麽?阿願有什麽想法?”
顧景願便一五一十地說着自己的想法:“臣以為北部乃苦寒之地,本不适于修建行宮。北部行宮也已廢棄多年,若要修繕勢必要大興土木,未免有些大動幹戈……”
瑜文帝揚手止住他的話,解釋道:“那行宮雖然經年未有人入住,但屋舍宅園還在,朕只是命人稍加修繕,不會勞民傷財,阿願不必擔憂。”
“可陛下又何必……”顧景願微一皺眉,顯然并沒有被說服。
他稍一抿唇,而後驟然曰:“陛下莫不是因為那程公子……”
“景願。”龍彥昭再次打斷他的話,聲音低啞,音色沉悶。
“你僭越了。”
顧景願表情一呆,登時跪了下來。
皇上發威,寝殿中伺候的人都齊齊跟着下跪。
瑜文帝負手而立,整個寝殿靜得落針可聞。
他居高臨下地望着顧景願,唇角幾乎繃成一條直線,眼眸深得可怕。
幾息後龍彥昭收回視線,一振衣袖,大跨步地向外走去。
“朕與群臣還有要事要議……擺駕禦書房。”
“嗻。”洪公公看了一眼地上的顧景願,顫巍巍地起身要跟上。
皇上卻又說:“不用跟了。洪公公留在這裏,伺候顧大人用早膳。”
“……奴才遵旨。”
等瑜文帝走得沒有蹤影了,洪泰全才敢直起腰來。
一回身,見顧景願還在那兒跪着,他緊忙回來,去扶顧景願。
“顧大人,陛下走了,您也快起來罷。”
顧景願早就用玉簪将頭發挽成了個髻,此時他正梗着欣長的脖頸,腰背挺得筆直,怔怔地望着瑜文帝離去的方向,直到被人扶起來,才堪堪回神。
許是昨夜沒有睡好,顧景願的臉色此時看上去有些蒼白。
洪泰全見他這樣兒覺得可憐,便忍不住多說了兩句:“哎呦喂我說顧大人,您素來極有分寸,怎麽這次就看不明白陛下的眼色了?”
顧景願再次抿了下唇角,又閉了閉眼:“是我多言了。”
洪公公道:“那地方不能提!更何況還有那位?!不能提,都不能提……”
顧景願沒有說話。
尋常人、更莫說是少年心性的年輕人,若是遇見這種境況,大概一定會問一句為什麽不能提,那到底是什麽地方。
可顧景願不會。
顧景願從來都不會問。
顧景願只是說:“多謝洪公公提點。”
洪公公正是喜歡他這一點。
他是宮裏的老人了,看着陛下長大的。“這宮裏的事情啊,不該知道的就甭打聽”,這話他說過太多遍、提點過太多的人。
顧景願是第一個不用他說,也不會去打聽的人。
所以洪公公有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心疼他、偏向他一些。
顧大人就是太懂事,又太珍惜陛下了。
只可惜陛下他……
終究是天子。
天子寵你的時候,你可以是星星也是月亮。
不寵的時候,還不是要你跪你便得跪。
最是涼薄帝王家。
龍彥昭去禦書房裏用了早膳,正要傳幾位重要大臣進宮議事,就聽人來報,說廣平王府小侯爺前來面聖。
龍彥昭聞言道:“快,請小侯爺進來。”
廣平王是朝野中剩下為數不多的異姓王。
現在駐守西北一帶,坐擁雄兵百萬。
雖為異姓王,卻也忠君愛國。龍彥昭十六歲時能在攝政王和外戚把持朝政的狀況下親政,與廣平王的大力擁護脫不開關系。
因此龍彥昭與廣平王府素來親近,與其嫡子卓陽青更是拜把之交。
“微臣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卓陽青進來以後先行禮,龍彥昭擱下朱批的禦筆擡手:“快起來。”
“唉。”卓陽青應了聲便起了身。
有太監給他拿了椅子,就擺在禦書房皇上的書案前面,龍彥昭笑着沖他招手,“過來坐,來說說,今天怎麽有閑工夫進宮看朕?”
“可別提了,太後她老人家還惦記着我的親事呢,讓我去給她請安,我這一大早起來,覺都沒有睡飽。”卓陽青說着便狠狠地抻了個懶腰,又拿起茶杯來試圖喝口茶清醒清醒。
他年紀比龍彥昭要小上些許,是十足的少年心性。長相卻也不賴,穿着打扮又無一不透着矜貴,外加上是皇上把兄弟的這層關系,實乃京中最炙手可熱的公子,看上的人自然多。
龍彥昭失笑,道:“你也這麽大人了,至今還未迎娶。卓大人常年在外打仗沒空管你的親事,自然要有人關心一二。”
“陛下這語氣跟太後真像,怪不得是親母子。”卓陽青說:“不過太後都能縱容陛下再胡鬧兩年,不立後納妃,怎麽我到我這兒她老人家就着急得不得了……”
話還沒說完,瑜文帝臉上的笑容就變淡了許多。
卓陽青意識到自己話語間的不妥,便忙改口說道:“嗨,但話又說回來,陛下您心裏有道光,對那位情深似海,就算太後着急操持也沒用。我呢,也沒喜歡過誰,空蕩蕩白紙一張,太後也就緊着拿我磋磨了。”
“你最近是越來越能說。”
龍彥昭又笑:“卓大人守護西北邊境功不可沒,朝中想要與你聯姻的人數不勝數,母後心急,想必是想把她那幾位侄女介紹給你。”
“正是!”卓陽青一收折扇,做五體投地狀,“還真讓陛下說着了,那臣也就說句不該說的,陛下您那幾個表妹生的模樣……是真的讓臣沒有娶親的想法。”
“行了。”龍彥昭嗤笑,“別貧。”
“臣說真的。要是哪個有像顧大人那般容姿的……當然臣說的是女子,那我也就從了!”
卓陽青說到這裏,打量了下龍彥昭的臉色,稍微停頓片刻,又忍不住八卦道:“對了皇上,臣剛剛在路上聽說,說顧大人今早觸怒了您?”
龍彥昭也在喝茶。
聞言動作一頓,看向卓陽青,“這種小事,連你都聽說了?”
“嗨瞧您這話說的,皇上身邊怎能有小事?”
龍彥昭面色陰沉下來,沉吟:“你說得對,朕身邊的耳目的确是有些多。”
該處理下了。
卓陽青的重點卻明顯在:“那顧大人到底怎麽觸怒皇上了?”
龍彥昭擡眼看他:“小侯爺對顧大人很感興趣?”
“臣就是好奇啊,他顧大人那麽個聰明人,又是典型的恭敬乖順,怎麽可能做惹皇上生厭的事?好奇,太好奇!”
“誰說他讓朕生厭了?”龍彥昭放下茶杯,一雙龍目輕眯,似笑未笑,透着些許危險。
他将早上的事說了說。
“朕只是不喜有人提那些事罷了,生厭……”龍彥昭的眼神變得恐怖,“這宮裏的人還真會胡編亂造。”
“好好好不生厭。”
卓陽青重新打開折扇,放在胸前搖啊搖,“不過顧大人不喜皇上修繕北部行宮,是不是在擔心你對那位……就是他可能覺得,您修那個行宮還是為了接近那位?……所以才執意阻止?”
龍彥昭聞言一愣,随即搖頭失笑:“不會。曜陽不是那般善妒之人。”
“皇上怎麽知道不是?”
卓陽青的折扇搖得更猛烈,“像他那樣平時不言不語的人才最恐怖。他們這種人啊,目标強烈,想要什麽從來不會說出來。但是做起事情來卻是一擊即中。”
龍彥昭挑眉:“你說的好像很了解顧大人一樣。”
“臣不是了解顧大人,臣是覺得像顧大人那樣的聰明人,竟也能那般順從……皇上不覺得顧大人那雙眼睛像會講故事一樣,有太多東西?皇上,您可得小心……”
卓陽青正長篇大論,幾近搖頭晃腦。
只是話沒說完,就感覺到一股淩厲的視線,刮得他周身血肉生疼。
龍彥昭嚴格說來是生了一雙丹鳳眼,目似點漆,眼神淩厲,他專注而又嚴肅地看人時,會讓人有種被懼意裹挾的戰栗感。
卓陽青現在就覺得有點戰栗。
他扇子也不搖了,越搖越重。
直到又聽見了龍彥昭的笑聲,那種沉重感才消失。
龍彥昭挺直身體,打量着他:“卓将軍在戰場操練精兵上陣殺敵何其英勇,小侯爺也不學學你爹練練武,反而整日拿着個折扇,倒像外面的說書先生打扮。”
“臣在練武這塊兒算是塊廢柴了,做個說書先生卻也不錯。”
小侯爺完全無所謂地說,“臣也就是四處看看熱鬧,說道說道。有說不對的地方皇上您千萬別往心裏去。”
皇上自然不會怪罪卓陽青,口無遮攔可是這位小侯爺的特色,更何況龍彥昭始終記得,數年前他從北地剛被接回京城之時孤苦無依,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是卓陽青第一個跑過來與他親近。
兩個人又聊了些別的,便突然有人來報,說顧景願被太後傳去了永安宮。
卓陽青再次露出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太後這會兒叫顧大人過去,定是聽說了早上的事,要向顧大人說教呢!”
龍彥昭靠在那裏沒吭聲。
他的腦中自動回想着方才他自寝殿離開前所見到的場景——
一襲大紅衣裳的顧景願跪在地上。
身影像是能被陣風輕易吹走一般,削瘦薄弱。
他一截腳踝正落在外面,嫩白纖細,不盈一握。
……
顧景願依舊沒有穿鞋。
“擺駕。”龍彥昭驀地自座位上站起來:“去永安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