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濁酒敬來路
伺候在皇上身邊的人都發現,自從騎了一回馬回來以後,皇上跟顧大人的關系便緩和了。
甚至可以說是和好如初。
就正如沒有人知道為什麽顧大人騎了次馬就惹皇上生氣了一樣,也沒有人知道怎麽又騎一次,便好了。
總之皇上心情好了,宮裏人也就跟着皆大歡喜。
皇上和顧大人重新過上和睦生活,“琴瑟和鳴”,他們也就只要安安穩穩地候在一旁便好了。
至于顧景願為什麽突然提議去學騎射,後來龍彥昭問過他兩次,顧景願都只說是一時興起,沒什麽別的原因。
還是回宮以後過了段時日,龍彥昭才偶然聽說,是有人在背地裏嚼舌根子,說顧大人不肯騎馬是不識趣,不肯效仿那白月光以逗皇上開心……
起初這話是無意間從宮人嘴裏聽得,龍彥昭最恨有人嚼舌根,登時升起雷霆怒火,下令徹查,勢必要将說這話的人挖出來。
只可惜追根溯源也未尋到源頭,宮裏到底是人多口雜,實在再難追究。
龍彥昭也只能将傳過這話的人都懲罰了一通,因為多嘴的人着實不少,這事鬧得還挺大,即便顧大人親自出馬勸說也無濟于事。
暴君之名隐隐又要落在頭上。
不過龍彥昭是鐵了心,便也不在意那麽許多了。
顧景願的房間裏,楊林自來熟地一邊喝茶一邊磕着瓜子。
嘴裏空閑的時候,他還能幸災樂禍地說一些八卦:“聽說這兩日皇上可把宮裏的人吓壞了,大家人人自危,都怕曾經說過什麽壞話被人聽了去呢。”
手放在茶杯邊沿,顧景願輕輕握着它取暖,平靜道:“皇上雖貴為皇子,卻從小孤苦無依,颠沛流離。像他那樣經歷的人是容易脾氣火爆,比旁人也要更嫉惡如仇一些。”
“我覺得挺好的呀。”楊林說:“這下好了,以後明裏暗裏都再沒人敢說顧大人你的閑話了……這一點上陛下做得還是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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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景願但笑不語。
笑容很淡,并不曾将這種事情放在心上。
他即便是想,腦中想的也都是:皇上長大了,能夠震懾住宮人,這很好。
但太過殘暴也不可。
自古以來凡是被暴君統治的王朝,又有哪個是國泰民安的……
“景願?”
顧景願的身邊,驟然響起楊林的聲音。
他趕緊回神望過去,就聽楊二少嗔怪道:“你怎麽還溜號了呢?唉,一定是本公子太沒魅力。”
“哪裏是沒魅力。”顧景願笑:“二少爺是太有魅力,都有些晃眼了,我是不敢看。”
“……行了,說正經的。”二少爺被逗笑,而後又稍微扭捏了一下,“那個,我就是好奇……皇上他這樣待你……其實也是喜歡你的吧?”
“不會。”顧景願十分果斷地搖頭。
果斷到楊二公子都被噎了一下。
冬日裏也不必驅蟲,顧景願的房間裏有一種幹淨清爽的氣息,并未怎麽點熏香。
先前那塊聞香玉的味道也聞不見了,顯然是被他收了起來,并未使用過。
楊林又忍不住問:“那……你對皇上……皇上那般玉樹臨風,還那樣維護你……所以你對皇上,真不會有什麽感覺?”
“不會。”顧景願依舊搖頭。
他視線下意識地往楊林的玉扳指上瞟了一眼,全部情緒都被深深掩埋。
他和龍彥昭之間,若有交集,也只是為了江山社稷。
若有情誼,也只會是君臣。
次日,顧景願照常入宮伴駕,除了像往常一樣陪伴在帝王左右外,他還将一件事情帶到了龍彥昭的面前。
“楊二公子昨日前來找臣,說他一位朋友家中出了點事情。臣聽後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便想着今日将此事拿到陛下面前,請陛下幫忙給出個主意。”
“哦?這天下竟還有阿願沒有主意的事情?”龍彥昭聞言來了興趣,他放下手中的朱筆,沖顧景願招手,“過來。”
顧景願順從地坐在他身邊,将昨日楊林前去找他的正事給說了出來。
卻原來是楊林的一位同窗好友,家中在京郊雲縣附近有幾畝良田,近日來被人強行霸占了。
“霸占良田?”龍彥昭聽後皺眉:“皇城內外,天子腳下,竟有人敢做這樣放肆之事?”
顧景願說:“據說是有人想低價收購,拿那塊地建做避暑山莊之用。因苦主不願賣出,那人便連同官府修改了文書,強行将那地劃為了自己所有。”
楊林的那位同窗乃是他兒時的好友之一,二人同上過一所私塾,其祖父曾在朝為官,只是到了父輩便家道中落,如今也就只有靠着京外的那幾畝良田維生。
而他本人也僅是舉人出身,京城之中達官顯貴屈指可數,他一個舉人自然沒有半分分量。霸占他家田地之人正是看中了他無有背景和依靠,所以才如此明目張膽。
那舉人也是別無他法才找到了楊林。
二公子也沒法子,他又素來只親近顧景願,比親爹都更親近一些,于是便率先找到了顧景願。
龍彥昭初時聽聞這事還勃然大怒,但待顧景願說到這裏的時候,他已經改做狐疑之色,望向懷裏之人,問道:“竟然是右丞之子都搞不定的事?那幕後侵地之人到底是誰?”
他這話倒不是丞相之子就有什麽特權。
只是這件事連丞相之子都知道了,便意味着這事随時都有可能被鬧大,捅上京師。
但對方卻仍舊有恃無恐……
“但這一回,二公子還真是沒法子。”顧景願說,“那侵地之人陛下也許沒聽過,但他的親叔叔您卻一定相識。”
“是何人?”
“禁衛統領,徐志。”
“徐志?”龍彥昭恍然,已然知曉為何這件事楊林不能出面了。
禁衛主要負責京城內部包括皇宮內外的所有安全布防,但身為禁衛統領的徐志卻并不是龍彥昭的人,他背後之人乃是攝政王。
徐志是顧源進的屬下。他的侄子更是與顧申鳴沆瀣一氣,因為有顧申鳴在背後撐腰,亦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
楊林在他們二人面前本就是未出茅廬,而這件事的幕後主謀又直指攝政王,便不是二公子那樣的毛頭小子能夠招惹得了的。
顧景願說:“為了二公子的安全考慮,臣叫他先不要摻和進來,也不要聲張。”
“那這件事情,阿願怎麽看?”龍彥昭沉聲問道,表情嚴肅得可怕。
這是皇上隐隐陷入震怒的表現。
顧景願坦率回答:“臣以為,這是陛下的機會。”
“哦?”龍彥昭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他一直深信顧景願,知道青年不會在這個時候開玩笑,于是神色稍緩,沖他笑道:“阿願說說。”
“攝政王之所以能一直把持朝政,與陛下分庭抗禮,就是因為京城內外的巡防都由他死死握在手裏。現如今徐志縱容侄子私占他人土地,公然藐視國法……臣以為,這城內巡防統領之職,可以換人了。”
“好!”
聽得這一席話,少年天子突然拍手叫了一聲。
龍彥昭眉宇間滿是意氣風發,望向顧景願的眼神中亦是充滿贊揚,不禁歡喜道:“阿願當真知曉朕的心意。”
京城內外的布防全部都由攝政王一派掌管,這就等同于顧源進一只手便掐住了龍彥昭的脖子。
即便幾處大營都只忠于皇上,但他們分散于各地駐守,鞭長莫及。
是以說句不好聽的,若是哪天顧源進真的不顧千古罵名想要篡位造反,皇上也沒有絲毫還手之力。
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說了不算,龍彥昭這九五之尊做的可不是一般的憋屈。
但今日,便正如顧景願所說,機會來了。
龍彥昭興奮地一撫掌後,又反手一攬,将對方按壓在了自己懷裏。
一邊按着一邊向下倒去,直到将青年徹底壓在座椅墊上才罷休。
臉對着臉,器宇軒昂的年輕天子露出頑劣的笑:“好啊,阿願起初還說遇上了不知該怎麽做的事,要朕給你出主意,結果還不是早就有了主意,跑朕這兒逗朕玩呢。顧景願,你真是越來越皮了。”
顧景願像砧板上的魚,被猛地按倒後,還有些發懵。
但聽得理由後,他才腼腆地笑了起來,頗為無辜地說:“臣是真的不知該怎麽辦。”
鼻息間盡是已經再熟悉不過的龍涎香,顧景願逐漸放松下來,解釋:“對方着人趁夜偷走了苦主的地契,又勾結地方官府篡改了土地登記的文書,苦主現在也沒有證據能證明那地是自己的……這種事情,臣從未處理過。”
“這好辦,”龍彥昭說:“既然是篡改的文書就一定留有蛛絲馬跡,找個公正不阿的去查一查便是。”
“可找誰去呢?”顧景願已經放軟了身體,九五之尊的手不規矩起來,他只能盡量收斂心神道:“此人要絲毫不懼徐家及其背後的勢力,又要有手段一擊即中,一舉讓徐将軍伏法……陛下、陛下可有想法?”
說到後來,顧景願不禁閉上眼眸,聲音也開始發抖。
“阿願的擔心不無道理。你不方便出面,楊林那種小孩兒也對付不了顧申鳴那樣的,朕身邊能用之人的确不多。”
龍彥昭碎碎念過之後,又驟然壞笑:“不過這件事還是可以交給朕來辦,朕還真有個人選。”
“是誰?”顧景願軟着聲音問。
“廣平王府的小侯爺,卓陽青。”似乎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當今天子的神色間竟洩出了一些匪氣。
黑亮的眼眸燦然若星,龍彥昭壞笑着:“一邊只是一些仗着長輩肆意行兇的無名纨绔,顧申鳴等人即便再潑皮,也不敢與朝廷親封的小侯爺公然對抗吧?”
更何況旁人的府衛只是單純的護衛,而卓府的府衛可都是上過戰場的精兵。
若要撒潑,小侯爺才是當之無愧的京城第一纨绔。
“唔。”
顧景願應了一聲,深感在用人之道上,瑜文帝的确很有天賦,進步飛快。
小侯爺的确是不二人選。
但緊接着,他就聽見皇上又說:“只是朕這個兄弟性情懶散不羁,不适合長期涉足于權謀,若非實在無人可用朕也不願派他出面。可惜……”
說到後來,龍彥昭已經一改先前的意氣風發,甚至直接嘆息出聲。
“可惜楊晉不在了。”
若是大宜朝最英勇神武的少将軍、他手下最得力的一員猛将還在,如今朝中的情況又何至于此?
龍彥昭一想到這些,便自心底處徒然生出一絲悲涼。
直到感覺到顧景願放軟了的身子逐漸變得僵硬,龍彥昭才回神,收了方才的哀嘆。
九五之尊略帶窘迫地輕笑:“看朕,說說便說遠了。楊晉便是楊林的大哥,阿願應當是沒見過,你入京時他已經……”
眼角的潮紅褪去了一些,顧景願又有些耳鳴。
他突然聽不清皇上後面說了什麽。
原本緊閉的雙眸驟然睜大,他只能固執地強迫自己,一下一下地眨着眼,不被人瞧出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