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我亦飄零久

北戎皇陵地處北郊,距離荊平城還有一段距離。

“去皇陵做什麽?”顧景願問。

“到了就知道了。”龍彥昭露出一個神秘的、又帶着一絲頑劣的微笑,“就是去轉一圈兒……看看風景。”

将顧景願腰間的衣帶系好,皇上跟着又說:“阿願若不願意去也沒關系,在這裏休息,等朕回來。”

顧景願:“……”

他大概知道對方想做什麽了,思索一番,顧景願還是不放心,決定跟皇上同去。

顧景願現在不方便騎馬,龍彥昭表示也不着急,于是二人乘着馬車秘密出了城,走走停停,終于于午夜時分來到了北戎皇陵的所在位置。

月黑風高,遠遠地便聽見了一陣挖掘聲。

草原民族四處為家,其實并沒有墓葬的習俗。

只是近些年來,逐漸建立都城的北戎王室也習得了一些中原風俗,尤其是身為高高在上的王,死後怎能沒有魂歸之所?

皇陵由此演變而出。

通常來講這裏也該有重兵把守的,但不知是戰亂當中,北戎王将這裏的兵将也調走了,還是龍彥昭用了什麽手段,此時皇陵四周空曠無比,舉目四望,外頭連一個人影兒都沒有。

等他們暢通無阻地到達北戎皇陵的時候,用石頭搭砌的皇陵都已經被人掘開,一群黑衣人正在挖裏面的墳堆……

“……”

那群黑衣人見有人來了,來者還是他們的君主,便立即過來行禮。

同樣換上了夜行衣的龍彥昭沖他們點點頭,要他們起來回話,問道:“到哪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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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皇上,咱們很快就要将北戎王的屍身掘出。”

顧景願:“……”

他旁邊龍彥昭一點頭:“嗯,繼續吧。按朕先前說的做。”

黑漆漆的皇陵中,除了頭頂的星光外,就只有幾根火把在跳動。

黑暗裏,龍彥昭牽住了顧景願的手。

顧景願也沒有說什麽,就立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們将老北戎王從墳墓中掘出,看着那個仍舊一身華貴、但早就變成一副枯槁……枯朽得只剩一身殘渣,根本無從辨認眉目的男人被人高高挂起,接着一鞭一鞭,被人抽得骨斷筋折,毫無尊嚴和昔日威望可言。

……

這個人便是他們的父親。

曾幾何時,那一度是顧景願最想取悅讨好的人。

他是北邊的戰神,猶如孤狼一樣的男人,陰險狡詐難以取悅。

還無比自私。

但顧景願卻也仍記得,很小時母親生病去世,自己忍不住一直哭。

守了一夜靈的父王一邊責備他不像是個男子漢,一邊又将他抱坐在肩頭上,給他指遠方的地平線,告訴他那就是他作為王要守護的疆土,那就是他生在這世上的使命,而不是所謂的兒女情長。

那個男人問他,“有信心幫父王分擔這一切嗎?”

那是顧景願第一次坐在那麽高的位置上,看見那麽遼闊的疆土。

他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指點江山,也第一次與父王那麽近距離的接觸。

無形間,對于剛剛失去母親的人來說,父親便成了山一般的依靠。

他望着那時父王還算年輕的側顏,不知怎麽,莫名便有了勇氣,奶聲奶氣地回答:“有。”

只不過顧景願以前一直以為,父王也是有心的。

——他始終記得,母親去世的那晚,父王在她靈前枯坐了一夜。

是以他對自己要求高,有時也很冷漠,會不由分辨地打罵他,都只是像他說的那般,他是一個帝王,他的子女便注定要背負使命,所以他對他們的要求很高。

但是後來,很久以後顧景願才徹底知道,原來父王并不關心哪個孩子可以與他分擔一切。

他只要最好的那個。

所有骨肉都可以随意祭天、送人,甚至引導其自相殘殺。

他也許有心,但所有情感與那至高無上的王位比起來,都何其微小。

真的不需要兒女情長。

只留下最好的那一個便好。

顧景願也猶記得被灌下化元湯的那天,王後和太子惡劣的大笑聲。

他覺得自己要死了,于是什麽尊嚴、什麽高貴,都統統抛下了。

第一次,他祈求他們,只為見父親最後一面。

怎奈換來的卻仍是嘲笑和冷漠。

“你還是沒明白。”他們說:“對于王上來說,是不會在棄子身上浪費更多時間的。”

于是他終究沒有再見過那個男人。

……

再後來一過很多年,誰能想到再見面時,變成枯骨的那個人卻不是顧景願,而是……他至高無上的父王。

遠處的鞭屍仍在繼續,顧景願卻語氣很平靜地問龍彥昭:“皇上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派人來掘墓的?”

“朕一早就想這樣做了。”

龍彥昭輕輕摩挲着他一截纖長的指骨,說:“只是今日聽聞阿芷的事情,便加快了這進程……阿願怪朕草率嗎?”

顧景願輕輕搖了搖頭。

“不。”

他怎能怪一心要為他與阿芷出氣的龍彥昭?

他只是……

顧景願閉了閉眼,說:“只是我沒有想到,我竟是這樣恨他。”

以前不是恨。

要恨也只是恨自己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這位所謂的父親,可以帶給他溫暖和關愛。

要恨只恨自己太愚蠢。

而對這個人,他只會感慨親情涼薄,會傷心,會寒心,甚至還會怪自己做得不好,沒有像程寄那樣狠心,進而長久地自暴自棄,自我懷疑,自我嫌惡厭棄。

等等等等。

那主要的都不是恨。

直到重新見到阿芷時起,那恨意才徹底被熊熊燃起。

他怎可以讓阿芷嫁給一個三十多的男人做續弦?

當初那種情形,北戎與北崖原本就不必靠聯姻來維系關系,他怎可以那般無情,完全無視阿芷的感受和幸福,甚至是死活……

這樣的人……

這樣的人,他根本就不配做他們的父親。

驟然捏緊拳頭,顧景願發現及至此刻,親情給他帶來的打擊已經不是心如死灰,而是這洶湧的恨意。

他仿佛終于跳出了那個父王為他搭建了多年的陷阱,看清了一些本質。

——他根本不必活成那個男人期望的樣子。

不是生成這樣的身體錯了,也不是選擇善良,選擇嘗試去信任、去愛他人錯了。

他從來都沒錯。

錯的只有那個被他們叫做父親的人。

……是他錯了!

或許像今夜這般做個了斷也好。

就當是也給阿芷一個交代。

……

驟然想起自己那位妹妹,顧景願心底便不禁柔軟一片。

他不是一個被所有人都出賣抛棄的不祥之人。

他還有惦念着他的妹妹,以及……

遠處的動靜很大,這一邊,顧景願卻靜默了良久。

不知過了多久,他思緒放回歸現實,感覺那個人還在他身邊陪着,顧景願也輕輕拉了一下他的手,說:“謝謝你,皇上。”

他是死過數次的人,身體一度猶如行屍走肉,仿佛根本不是自己的。

所以他對死後的事并不關心。

也不覺得入土為安這四個字有什麽道理。

但對于那個建立了精美的皇陵、身着一身華服将自己安葬的父王來說,死後被人刨墳掘屍、鞭刑三日,或許便是一種極大的懲罰,永世不得安寧。

“世人的生殺大權都掌握在他手上,他給活人帶來了那麽多的苦難,死後自然要償。”顧景願看着遠方的景象說。

“阿願。”夜晚有點冷。

龍彥昭便緊緊抱住青年。

這種場面也不需要他再說什麽安慰的話,顧景願心中的結要一點時間慢慢消解。

今日的事是他一直想做的,想了很久了,從當初知道真相的時候開始,便一直在想。

說他睚眦必報也好,說他幼稚、記仇感情用事,連鞭屍這種事都能做得出來,都好。

反正他就是想這樣做。

也就是想要這樣做。

哪怕告訴他掘人墳墓有損陰德,龍彥昭也不在乎。

……他早就說過,所有罪孽都由他龍彥昭一人來抗。

他真的不在乎。

只要……

只要有一點點可能,能讓阿願放下過去,或者哪怕只是開懷了一些,便都是值得的。

幾個影衛輪番上前抽打,最後都累得筋疲力盡。

影二回頭請示自己主上,詢問是否可以歇一會兒。

顧景願說:“夠了。”

他看向龍彥昭,認真谏言道:“天快亮了,若被北戎人知道我們這樣對他們的王,恐怕會有不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皇上?”

顧景願說到一半兒,翹挺的鼻梁突然被人用手指刮了一下。

意識到影二還在旁邊看着,龍彥昭也驟感不妥,沒敢說他方才僅是覺得阿願的容貌過于俊秀了,太招人喜歡,沒忍住便摸了一把。

九五之尊眼神向旁邊随意瞟去,就是不敢直視他,說:“沒什麽,朕只是看阿願的鼻子上有點髒了。”

“……”

接着,皇上又吩咐影衛們:“既然這樣那便先到這兒。這墳不用填,屍體也挂在那兒,也讓這老東西曬曬太陽,免得長期在地底下待着,越捂越黑。”

“是。”

影二憋笑着應了,幾個人也不打理現場,便那般任由屍體高高挂在那裏,就這樣離去。

回去的路上,依舊坐在馬車裏,顧景願還是有些擔憂:“若知道皇陵被掘,只怕北戎王會趁機煽風點火,引起北戎人的奮起反撲。”

“這個問題朕考慮過。”皇上興致勃勃地過來抱顧景願。

他太喜歡抱着阿願了,一刻都不想與之分開,道:“先前朕倒是也有這樣的顧慮,不過如今嘛……這不是還有個跟北戎交惡的北崖麽。”

顧景願:“……”

說到這裏,皇上的笑容帶上了一絲邪氣:“那皇陵距離北崖可不遠,反正也沒人看見是我大宜朝做的。”

“……”

顧景願被他無賴的語氣逗笑,輕挑起了唇角:“皇上學壞了。”

“朕這應該叫借刀殺人還是挑撥離間的反間計?”龍彥昭認真看着顧景願,被對方的笑容晃了眼,他忍不住在那上揚的唇角上吻了一下。

顧景願唇角繼續上揚,說:“都算。”

“不過臣還有一計,皇上想聽麽?”

流光婉轉,美目盼兮,迎着顧景願淺淺帶笑的晶亮眼眸,龍彥昭呼吸一滞。

下意識收緊手臂,近一步将顧景願按在懷裏,他認真請教他:“嗯?老師,您說。”

“……”

顧景願笑容驟然僵硬了一下。

切實感受到了後面的變化,他看龍彥昭的眼神都帶了點驚恐和難以置信。

顧景願聲音帶上了懇求:“皇上,不來了。”

……真的不能再來了,他身上這會兒其實還特別不适,再說這是戰時,明日還得趕路……

“那就抱着。”龍彥昭小小地嘆了口氣,也不勉強。

……能抱着就很好。

北戎不比江南,天氣永遠是又幹又涼。

無論幾月份,哪怕是正夏十分,夜晚也涼得緊。

但兩具滾燙的身體貼在一起,便不會覺得冷了。

“所以文曲星的計謀是什麽?”

……

第二日,整個北戎境內都聽說北戎皇陵被刨、老北戎王被人從墓裏拖出來鞭屍暴曬的事。

對于迷信風水的人來說,北戎皇陵被掘,沒人會對是誰幹的感興趣。

只要稍有人一引導,他們感興趣的便齊齊變成了——

“北戎皇陵都被掘了,從風水上來講,是不是就是北戎氣數已盡的意思?”

“那還用說嗎!看看那荊平城以前的城主是什麽德行就知道了,那些個被他關起來的婦孺慘的哦……所以是都是自作孽不可活吧,惡人自有天收。”

“依我看,北戎的氣數也該盡了。”這話是大宜士兵說的:“如若不然,咱們怎麽會這麽順利地一路打到這裏?”

“能打到這裏,當然是聖上用兵如神。陛下可都說了,驕兵必敗,越到這個時候咱們越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

“我覺得你們說的都對,北戎氣數已盡,上天就是派咱們陛下來收拾他們的,哈哈哈!”

……

這種說法在北戎境內不胫而走,不出半日便席卷了整個北戎,許多北戎民間百姓和将士們也都這樣覺得:皇陵被掘,不管是誰做的,那便是北戎氣數已盡。

再想想這些年王室所做的那些事,或許這是上天的一種暗示,要他們棄暗投明……

至于北戎王那邊,他做夢也沒想到會有人趁夜去掘了他父王的陵墓!

大宜朝的軍隊面對最近幾次突擊都有所防備,他想出的用議和來緩兵的計謀并沒有什麽切實的效果,大宜軍隊還是随時有可能直達京都城下,直搗黃龍。

慌亂下他将四周大營的兵馬全部調到了京都城圍守,卻沒想竟會有哪個喪心病狂的,不僅掘了他父王的皇陵,還以此來擾亂軍心!

下令徹查以後也沒有什麽準确的結果。

大宜軍是極有可能的。

那個還有臉來管他讨要逃跑皇後王子的北崖王也不是沒可能……

北戎京都亂成一團,此時北戎王尚不知道,後面還有更糟糕的情況以及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的“故人”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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