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親眼見
龍彥昭的眼眸已經隐隐染上血色。
他全然失去了耐心,以及再與太後糾纏的興趣。
所以說話也更加随意。
“母後做了這麽多事,無非就是想讓朕放了昊王罷了。既然如此,何不明說?”
沒錯,臨出征之前他不僅削弱了太後,還軟禁了昊王那一家子。
甭說年節時昊王無法入宮陪伴太後,便是尋常時,沒有皇上的親筆手谕,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昊王府。
……除非有他的手令,否則昊王這輩子都別想出府了。
他甚至下了死令,無論任何人有任何異動,那都是昊王要舉兵造反,可以就地誅殺,不必上報。
太後便是因此,才選擇這樣威脅他。
在他大勝歸來的第一日,這般與他對峙……
一想到這些,皇上面上的猙獰便多了一分。
他暴躁地在殿中轉了一圈,找到那破碎瓷瓶中蹦出的藥丸,用鞋底将之碾碎。
這樣還不夠,他還用內力将之直接化成碎末,像有什麽深仇大恨一樣,直到碎末變成粉末,徹底消失消散才肯罷休。
龍彥昭開始詢問太後:“母後不敢直接提昊王和他的嫡子,是怕朕一生氣便殺了他們麽?呵,為了護着昊王,母後還真是煞費苦心。”
“皇上,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太後的聲音越發嚴厲。
但其中也隐隐多了幾分懼意。
Advertisement
皇上現在的表情……看上去……真的與瘋子無異。
此時處于暴走邊緣的龍彥昭也根本顧及不了太後的反應。
為什麽每次都是這樣,太後為昊王考慮的,永遠要比為他考慮的多得多。
……是不是若他不軟禁昊王、不下那樣的死令,都等不到他回來,這天下便已經不是他的了?
或者說……
若不是手中捏着昊王一家的性命,他幹脆就回不來了。
為什麽?
為什麽他最想擁抱的母後……卻要傷害他最愛的人?
顧景願……
沒有人能傷害顧景願。
淩虐之意自心底泛
起,皇上再壓制不住火氣,咆哮道:“想立昊王那個兒子做太子,母後該給朕服藥才是,為何要将主意打到顧景願身上?!”
說着,他用一雙嗜血的眼眸看着太後,氣息卻驟然回歸平靜。
如果不是那雙眼睛,皇上當是世上一頂一的美男子。
外表英俊不凡,身姿高大健碩。
可是那雙眼睛太紅了。
當它透着極度殘忍和猙獰的目光看着你時,你已經無法去辨別這個人的相貌和容姿,只會覺得恐懼。
……一種下意識的、完全無法抗拒的恐懼。
一種對随時都有可能被吞沒的恐懼。
太後撥弄佛珠的手隐隐停了下來。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縱然對皇上突然的變化心有忌憚,但也不可能臨陣退縮。
“既然皇上都知道了,那哀家也不拐彎抹角。”
太後說:“立即立昊王的嫡子做太子。今日過後,哀家向你保證,無人會傷害向陽侯。”
“母後好大的口氣。”龍彥昭再度輕笑,忽略那雙眼睛,他笑容着實叫人如沐春風:“若朕不答應呢?”
太後塗着胭脂的嘴唇抖了一下,驟然閉上眼眸。
“那向陽侯便只能作為殉葬品,與皇上一起被埋葬于皇陵。”
就在此時,“噗嗤”一聲,龍彥昭嘴角溢出一股鮮血。
他仿佛受了重傷一般,高大的身影彎折下去,唯有這樣才能勉強穩住身形。
空中彌漫的香火味似乎更重了。
龍彥昭露出一個慘笑。
“朕其實一直都有一個疑問。”無法保持直立的皇上仍舊是笑着的。
“母後為何要那樣對朕?朕究竟是不是母後親出?”
這一回換成他自下而上地望着太後。
眼見她拿佛珠的那只手開始發顫,皇上眼眸中的顏色更深。
“所以朕不是母後的兒子吧?龍雲琦他才是?朕的母親是晨妃……”
“因為龍雲琦生來便帶有天疾,那時候母後母家又勢力強橫,為了保全地位,只能将朕換了過來……可偏偏朕又是個天煞孤星,母後一家不僅沒因為朕更進一步,反而遭受連累。你甚至認為……是朕克了龍雲琦……”
太後鳳目半合,并不回答。
龍彥昭似不願再與她靠近,他勉強站起,倒
退了兩步,又重重跌倒,重新跪地。
“龍雲琦是瘸子,跟朕有什麽關系?!母後……為何如此糊塗……”
太後蹙眉,似乎是不想再提這些,她說:“皇上既然都已經猜到了,又何必刨根問底。你這孩子就是太固執,從小便是。”
“哈哈哈!”龍彥昭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慘笑。
唇邊溢出的鮮血變得更多,他卻笑得快要斷了氣。
“朕也不想刨根問底的……若沒有今天這一出,你永遠都是朕的母後,龍雲琦……他也可以永遠都是昊王。是你在逼朕!”
他試圖靠近太後,卻像是渾身失了力氣一樣,根本無法起身。
皇上雙手撐着旁邊的擺設,強行不叫自己倒下去。
他睜着一雙血眸看着太後:“朕也從未要做你的兒子,朕的母親是晨妃……是你欺騙了朕這麽多年!你竟一點都不覺得愧疚!太後……沒人告訴過你,你這是偷麽!”
面對指摘,太後忍無可忍:“若沒有哀家,你便只是一個死去的嫔妃的兒子,又哪裏會有今日榮光!”
龍彥昭并不認同她的話。
“朕沒有你只會活得更好,這麽多年,除了要朕回來做這個皇帝讓你成為太後,你可曾還為朕做過一件事?!”
“……”
永安宮空蕩蕩的大殿內,二人互相對峙着。
末了,雍容華貴的女人聞着這環繞着她數年的香火味,聲音冰冷道:“哀家對你是冷淡了一些,不過皇兒去了以後,哀家會永遠想着你的。”
太後從椅子上起身。
她站了起來,第一次,她主動走到龍彥昭面前:“所有恩怨一筆勾銷,皇兒永遠都是哀家的好兒子。”
“……你以為朕會稀罕?”龍彥昭發出一聲鄙夷的嗤笑。
但太後無所謂。
她看過太多生死了,一切都淡了。
最後了,她只想給自己那個被虧欠的孩子一些補償。
龍彥昭……
她以前是真的很恨很厭惡。
可她沒想到這個在夾縫中成長的孩子……如今會變得這般高大、實力強橫。
這樣的孩子,身為長輩的,沒有人可以真正抗拒、不喜歡他。
可惜……
可惜老天總是那麽愛捉弄人,同她開玩笑。
太後深深地嘆了口氣,最後了,
她感念道:“如果不是你将哀家逼到這個地步,哀家也不願局面變成今日這樣。”
太後擺手,那宮人再次端來一個托盤,上面盛放着筆墨紙硯。
塗滿胭脂的朱唇再次開啓,太後站在那裏。
“立昊王的嫡子為太子。皇上下了這道手谕,顧大人便永遠是大宜的文曲星、是大宜的軍神。若皇上不下手谕,那他便是暗中投毒,毒害皇上的北戎細作,千古罪人。皇上,哀家的話,你可明白?”
“……”龍彥昭眼眸震顫,裏面有塗抹不盡的悲涼和失望。
他說:“顧景願不能成為千古罪人。”
“那就別耽誤時間了。”太後回歸了冷漠:“皇上,你剩下的時候已經不多。”
聞聲,龍彥昭卻再度發出一聲大笑。
他笑聲極致暴戾疏狂,瘋了一樣,笑得撕心裂肺。
早就猜到太後并不是他生母。
也早就不抱希望。
但或許太後端莊的模樣在他心中根深蒂固,從出生到七歲,從七歲到十三歲,從十三歲再到現在……
他多希望母親可以抱一抱他。
摸摸他的頭也好。
……甚至哪怕只是對他笑一下。
因為太希望會有了,所以即便早已經失望,也仍舊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可以告訴自己太後是愛他的。
他可以騙自己,騙自己在這世上還有一個母親,就住在後宮裏,他可以三不五申地去看她給她請安,騙自己終有一日,太後會對他改觀。
或許只要一下……只要太後肯對他笑一下,他便沒有這樣的執念了。
……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也好。
可終究,這個毀了他半生的女人,還是要這般傷害他,字字句句都化成鋒利刀刃,所作所為都成了巨斧長戟。
處處往他心口上、往他最致命的要害上戳。
……
太後不是他的生母……他的母親是誰?他真的有母親嗎?
若他的生母是晨妃……
那晨妃知道這件事嗎?她死之前,有沒有抱過他一次?
這一輩子,究竟有沒有母親抱過他?……
啊啊啊啊!——
龍彥昭覺得好疼。
頭疼欲裂,他呆呆跪在那裏,那表情一會兒是笑,一會兒是猙獰,一會兒有什麽都沒有,一片空白,木木
呆呆。
看上去像是陷入了瘋魔,又癫狂至極。
太後已經徹底沒有了耐心。
時間比照計劃過去太久了,遲則生變,她擔心……
太後催促道:“皇上究竟還要不要保住顧大人?”
龍彥昭聞言,擡頭瞪向她,血紅的眼眸目眦盡裂。
但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一陣騷動聲。
皇上聽見那個他無比熟悉眷戀的聲音,在門外喊他的名字:龍彥昭。
龍彥昭!
……
阿願……
最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龍彥昭目光重新呆滞一瞬。
這一聲輕喚徹底地喚回了他的理智。
仿佛跨越了所有記憶的長河,将溺在水中的他一把拽出。
那才是令他萬分向往和無比眷戀之人,發出的聲音!
……是誰說的,這世上無人會擁抱他?
龍彥昭一把将擺在他面前的文房四寶掀開。
唇邊還挂着血痕,眼睛紅到滴血。
他再度嘗試從地上站起來。
但這一回,原本無法直立的皇上,竟然硬生生地站了起來。
高大的身影幾乎遮住殿內一半的光,龍彥昭一抹嘴唇。
“太後,你還是失算了。”
耳聽外面響起一陣兵刃聲,皇上再也顧不得其他,腳踏殿門,飛身而出。
“快攔住他!”太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殿內四角驟然飛出幾個禁軍打扮的人,試圖攔住皇上的去路。
但誰也沒想到,明黃色的衣角紛飛,皇上的身形比衆人想象中的都要輕快靈便了許多。
不知身法靈活,內力也相當強橫。
這哪裏是中了劇毒的快死之人!
那幾個以防萬一、被她安插在殿內中的假禁軍們竟然沒有一個能攔住龍彥昭的去路!
太後鳳目圓睜,滿眼詫異。
怎麽會……
看對方的身法,都像是從未中毒一樣。
但怎麽可能……他剛剛明明吐了那麽多血……
沒等衆人反應過來,龍彥昭已經縱身飛躍,取道回到殿外空地。
外面,長身玉立的顧景願果真就在那裏,身邊帶了幾個禁軍,正在跟太後手下的人厮殺。
為了今天這個局,太後已經準備多時。
她避開禁軍,刻意從外面招攬過來一批高手,潛藏在宮內。
這會兒那些高手就全部換上了禁衛
的衣裳,就在門口處跟顧景願帶來的禁衛們厮殺。
那些高手經過專門的訓練,這會兒顧景願想要闖宮,他們嘴裏便喊着有人要行刺太後。
更多的禁軍向這邊湧來,雖然都是禁軍,但所屬的編隊也不一樣,也不是互相都認識。
驟然聽說有人要行刺太後,新趕過來的人但見院中只有顧景願一人穿着随意,自然認定他便是刺客。
等龍彥昭出來的時候,院子裏已經亂成了一團。
眼見着顧景願也在那戰局之內,皇上飛身上前。
“住手!”他喝令起來,同時一把攬住顧景願的腰身,将人護在懷裏。
“瞎了眼的東西!都給朕住手!”
皇上現身親自護住顧景願,那些禁衛們就算再辨別不出好人壞人也不敢再動手。
反而是太後請來的那批僞裝禁軍的人暴露了身份,又一場激戰過後,霍林平親自帶來了大批禁衛,徹底扭轉了戰局。
一切平息,龍彥昭緊張地問:“阿願有沒有事?”
顧景願很淡地搖了搖頭,反過來問他:“陛下呢?你……”
他方才隔着院子,都聽見了皇上那撕心裂肺的笑聲。
那時顧景願便知,皇上不大好了。
眼見着龍彥昭唇角還挂有血痕,顧景願深深皺眉,下意識擡起手指為他擦了擦。
龍彥昭自動抓住了那只手。
眼中血色褪去,他為了安撫顧景願,還輕輕地笑了笑:“朕沒事。”
顧不得旁邊還有很多禁軍在,想想自己剛剛幾欲發瘋的心境,和顧景願的聲音……皇上發自肺腑地說:“只要有顧大人在,朕就不會有事。”
他說的都是真的。
顧景願就是他的藥。
但緊接着,皇上臉上驟然色變——
但見被他握住手的阿願,面色突然由紅潤轉白。
顧景願推開自己,竟然走到旁邊吐了起來!
“阿願!”
皇上心膽俱裂,差點沒又噴出一口血。
但恐懼和懼怕讓他這回連吐血都顧不上,他連忙追了上去,環住顧景願的,不管不顧地用袖子給他擦嘴巴。
“太醫!快宣太醫!”九五之尊的聲音裏布滿驚慌。
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太後既然敢毒殺他,未必就不會對顧景願下手。
所以是什麽時候?
不會的,不可能!
自回京路上開始便料到太後或許會為了營救昊王而發難,他一直都處處小心。顧景願的吃穿用度更是由他親自打理,就算是那串糖葫蘆,剛買回來之時便驗過了,無毒……
到底是什麽時候?!
是方才阿願自己在書房之時?……連洪泰全都背叛了他?!!
不可能,絕不可能。
縱使洪公公也背叛了他,阿願比自己要聰明機敏得多,又怎麽會……
龍彥昭徹底陷入深深的恐慌。
吐過的顧景願還有些眩暈,重新張眼,看見龍彥昭焦急的一張臉,他強忍不适,伸手輕輕扯住了皇上的衣領。
“陛下,我沒事。”顧景願說。
方才泛白的臉這會兒又開始發紅,一路紅到了耳根。
可惜龍彥昭根本無法止住驚慌。
皇上此時已經什麽都顧不上了,腦袋亂糟糟的,只知道緊緊抱着顧景願,以及死命地喊着傳太醫。
顧景願抿唇,面對方寸大亂的皇上,他只能指尖發力,發狠地扯了對方一下。
将對方扯得彎下腰身,顧景願的薄唇正好搭在了皇上的耳邊。
他輕聲說:“真沒事……”
原本冷淡的聲音被塗染上了一層溫潤氣息,顧景願如水一般平和的氣質稍稍發生了些波動。
他強忍赧然,在龍彥昭耳邊艱澀開口:“臣只是有點惡心。陛下你……你再仔細想想。”
……
頃刻間,一切靜止。
方才還神喪膽落的陛下聲音也戛然而止。
龍彥昭猛地瞪大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