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周言腦子裏像剛放過一串鞭炮一樣,腦花都要給炸出來了,面上還是氣定神閑的,一言不發地走到廚房門口,盯着穿着自己衣服的韓铮看了會。
還別說,韓铮穿他的衣服還挺合身的,雖然他人比自己高了七八公分。周言思忖了會,唯一的解釋就是,韓铮的腿比他長。
這個想法一出現,周言隐隐不服氣,眼神一路往下溜,到韓铮的腰、大腿、膝蓋、小腿肉……
韓铮把火關了,轉身要去碗櫥拿碗,忽然看到站在一旁的周言,愣了愣。也不知道這小子在這裏站了多久了,他瞧着周言的眼神,怎麽看着就這麽不懷好意呢……
“看什麽?”
“沒什麽。”周言收回目光,走過去把碗遞給他,一邊狀似不經意的說,“你把我倆衣服洗了啊?”
“嗯。”韓铮背對着他,沒讓他看到自己的動作輕微一滞,語氣含糊地說,“你吐了一身。我随便找了兩件衣服。不打緊吧?”
周言的眼珠子轉了轉,語氣悠然:“不打緊。”
當然不打緊,就是覺得有點別扭。
周言一想到自己喝醉吐了,還讓個認識沒幾個月的男人給自己洗衣服、換衣服,那人還穿着自己貼身穿的衣服,別扭的像有幾百幾千只小蟲在身上爬。
韓铮自然不知道他腦袋裏在想什麽東西,把煮完的每人一碗面端了出去,然後讓還在廚房的周言拿兩雙筷子出來。
韓铮手藝好,連煮個最簡單的加雞蛋的方便面都能變着法兒弄出多花來。周言一邊吃着一邊想着真是奇了怪了,平時吃泡面怎麽就沒個肉味兒呢,光光調味包的味就能讓他每每剛吃完一半升騰起想吐的欲望。
關鍵是,他這泡面,已經煮了那麽多年了,水平也不見有絲毫長進。
周言和韓铮兩個人面對面各自扒拉着一個大碗吃着,誰也沒看誰,誰也沒說話。淩晨時分,外面的小弄堂裏傳來幾聲狗吠,夾雜着野貓發/情的叫喚聲,此起彼伏,而等到貓狗的叫聲消失後,那寂靜的夜裏,似乎隐隐夾雜着一種低低的啜泣聲。
一開始韓铮以為是自己太晚沒睡産生幻聽了,一擡頭,看到耳朵一向堪比犬類的周言也正襟危坐,豎着耳朵皺着眉頭,眼神望向他的樣子,便知道那不是幻覺。
真的有人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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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老房子裏傳來女人的哭泣聲,聽着就起雞皮疙瘩。可對面周言的神情,卻異常的嚴肅,好像是某種高度戒備的野生動物,一有風吹草動,就準備飛竄向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大約半分鐘後,那哭聲慢慢變低,幾不可聞,周言臉上的表情繃不住了,一下垮了下來。
好像猜到韓铮要問什麽似的,他擡頭一邊揉着自己額頭的大包一邊嘆着氣說:“是小珍媽。這陣子老是這樣,總是哭……不挑時間不挑地兒。”
小珍媽是個又老又窮的殘疾寡婦,活到了這個歲數也沒活出個人樣來,值得驕傲的事也就一件,一個沒文化的窮酸女人硬是一把屎一把尿,一個人拉扯大了漂亮閨女。小珍媽做了半輩子的夢,唯一的指望也不過是看着女兒嫁個好人,要是老天爺憐憫她,讓她命長點,說不定能活着抱抱孫子孫女。
可這會兒老天給她澆了盆冷水,她一個激靈夢就醒了,醒來閨女不在了,這下連做夢的權力都沒有了。她恨不得上天去問問玉皇大帝觀世音菩薩怎麽就狠得下心這麽對她,可她是個只有一條腿的殘疾啊,墊着腳都站不起來,更甭提上天了。
怎麽辦?只有哭了,白天黑夜地哭,哭得左鄰右舍都煩了,卻又拿她沒辦法。
可能是深更半夜人的意志格外容易動搖,一向只貧嘴說俏皮話的周言忽然成了話匣子,和韓铮“一訴衷情”了。
他點了根煙,吸了口,看着韓铮說:“我在出獄前,總覺得自己挺慘的。一出生就是個‘黑戶’,跟着我媽被外人罵、被家裏人罵,從小罵到大,幾乎是浸在唾沫星子裏長大的。各種難聽的話聽得多了臉皮反而越來越厚了,後來我長大點了,就和那些背地裏戳我脊梁骨的人對罵,特別是他們罵我媽的時候。”
“可我對我媽也沒好過。我們互相憎恨,視對方為頭號仇敵,就恨不能把對方生吞活剝了。所以當時我媽一聽羅家缺個腎,就馬上拉着我去醫院做檢查。現在不是常說一個蘋果手機一個腎嗎?我當時在我媽眼裏,就算個蘋果手機。”
周言說到這裏,可能覺得自己挺幽默,自個兒就笑着傻樂了起來,樂了會兒看對面的韓铮一臉看傻X的表情睥睨他,忙斂了斂笑容,繼續說:
“我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我媽對我可真夠狠的。你說我——作為一個她老人家和我爸錯誤結合的‘惡魔果實’,能在那個家被好好對待嗎?可她半點沒猶豫,真當我是個蘋果手機,随便一放就完事了。還好姜雪不是個心理變态,也沒什麽暴|力傾向,不然我可保不準自己長成什麽擰巴樣。”
聽到這裏,韓铮笑了笑。
“現在也挺擰巴的”這想法呼之欲出,他想揶揄兩句,可看着周言那陰郁的神色,忽然就說不出口了。
“羅家買了我這個‘蘋果手機’可算是賠本生意了。不僅沒發揮個‘腎’的作用,把羅進忱給救活了,反而還反手給他往火坑裏推了一把。可那家夥……”周言說到這裏,突然笑了笑,意味不明,看着人汗毛凜凜,“……不本來就快死了嗎?哎,也不知道這法院怎麽判的,關了我整整四年。四年啊,黃花菜都涼了。久得我那混蛋老媽都熬不住去見閻王爺了……”
韓铮眼皮一跳,之前好像沒聽過這一段。
“你媽她什麽時候走的?”
周言盯着煙頭想了想,半天沒想出來:“記不清幾月幾日了,反正我還蹲號子呢,她也就來看過我一次,劈頭蓋臉的痛罵……”他搖搖頭,自嘲,“真成啊……我都這麽慘了,還罵,她要是還活着,那張嘴一開口罵啊,這片老房子,誰家都別想睡個安穩覺了。”
“後來我出來了,她也不在了,我一個人住在鄉下,倒也清靜,沒再傷春悲秋了。想想自己沒缺胳膊少腿,不就在裏面蹲了四年嗎?死的那個弟弟和親媽,也不是對我而言多重要的人,所以要比慘,小珍媽比我慘多了。”
周言的回憶到這裏戛然而止,他的眼眶下一圈淡淡的青黑,微微低頭的時候看着格外落寞,韓铮不知道他此時此刻在想點什麽,也不知道他說這些的時候帶着什麽樣的心情,更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和自己說這些。
也許真的是一個人過得太久了,有好多話,還是得有人說的。
韓铮自己就是這樣,他從前有段特別神經病想不開的時候,有事沒事就往墓園跑,對着謝晨的墓碑吐苦水,估計九泉之下的謝晨都聽煩了。
可周言和誰說呢?他沒見過自己親爸,和自己親媽又看不對眼,總不能抱着別人家的碑念叨吧。
是挺慘的。韓铮忽然覺得周言一個人過着到現在沒變成精神病真是個奇跡。
韓铮估摸着周言心裏對小珍那事還是挺愧疚的,雖然嚴格說來,和他只有半毛錢的關系。可周言算是個好人,雖然是個做過牢的好人,好人心裏總是更容易産生負罪感,那種愧疚的情緒一湧上來,簡直就是要人命的。
而且這陣子這一帶都知道了周言是個刑|滿釋放的殺|人犯,毒得連自己親弟弟都殺,背地裏指不定說成什麽樣呢。人言可畏,就算周言不是那麽在乎,也不能裝作聽不到吧。
況且周言應該還是在乎的。
羞恥心應該是個正常人該具備的基本素質之一,要是沒了,這人也就離棚圈裏的某些生物差不多了。
泡面吃完了,周言看起來暫時也死不了,韓铮準備回去了。
周言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硬是站起來送他到了門口。
“你是要答謝我沒有因為你吐了我一身把你揍一頓嗎?”
周言聞言“啧”了聲,擡了擡眉,戲谑一笑:“這不是舍不得你嗎?”
“……”韓铮的眼角一跳,繃着臉愣是沒說話。
周言看他還是一張冰塊臉,也不逗趣了:“樓道裏黑,小心摔了,開車注意安全。”
“嗯。”韓铮應了聲,然後轉身離開。
樓道裏沒有燈,确實是黑得很。韓铮兩步一臺階,每層有十級臺階,他跨五步,就能走完一層,來的次數太多了,他閉着眼都能上下自如。
摔?周言那個二百五摔了他都不會摔。
韓铮下樓只花了一分鐘,到樓底的時候,魔怔似的突然擡頭望了望頂層周言那屋的窗。
燈光已經暗了,一片漆黑,和周遭其他人家一樣。好像很難想象,沒多久之前,他們倆還圍着那張小桌子面對面的一人扒拉着五塊錢一碗的泡面,吃得哧溜哧溜的。
也許是之前屋裏太暖和了,以至于他現在下樓了,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弄堂裏聽着不知哪裏傳來的狗吠聲,吹着夜裏不大的風,也覺得冷得心驚。
周言那句賤兮兮的“這不是舍不得你嗎”突然就竄入他腦子裏,魔音入耳一樣。韓铮手裏頭點燃的那根煙掉了點灰下來,他猛地吸了一口。
來的時候是兩個人,走的時候是一個人。
他突然覺得,好像自己……确實有那麽一丁點兒的舍不得。
邪了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