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韓铮在醫院的走廊裏呆坐了很久。眼下已經将近晚上九點,他一天都沒有吃東西,餓過了頭,胃裏有點難受。

除此以外,他只覺得困和疲憊。生理上的感知太過強烈,遠遠超過心理,以至于讓他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淩影在病房裏已然熟睡。這場火災裏燒傷嚴重的是兩位年輕老師,淩影只是有些吸入性損傷而已,并無大礙。

她又逃過了第二場大火,可韓铮這會兒甚至都不知道,這算是幸運還是不幸。自從謝晨死後,淩影承受了許多旁人無法想象的痛苦,最艱難的時候她甚至割過腕試圖自殺,好在發現及時,撿回了一條命。

韓铮還記得當時她蘇醒過來時說的那句話。她問他:你叫我這樣活着和死有什麽區別?

那時他是怎麽回她的?

“謝晨用他的命換回了你的一條命,所以你得活着,好好活着。”

多自私,多可鄙。

因為謝晨死了,而她還活着,只是因為這一點,他就逼着她去面對餘下的生命裏那些必定會遭受的苦難和傷痛,逼她勇敢,逼她單純把“活着”這件事看成是應盡的義務。

他陪着她一點點地“康複”、“振作”,看心理醫生,參加各種各樣的戶外活動重建自己的生活,甚至在她自卑地不敢擡起布着傷痕的臉的時候,牽起她的手,說“我娶你”。

他以為她已經好了,他自以為自己像個聖人一樣就這麽輕易地就把她救贖了。

他以為……等到若幹年後和謝晨在地下重逢,他可以無愧于心。

只是,當這些歲月像流水一樣一點點的過去,韓铮在某一瞬間忽然回過頭來,恍然發現,其實她一直都沒有忘記過去,她像一塊鋼鐵,而那件事是水滴,一點點的鏽蝕着她的心,它慢慢變薄,變脆,變得鏽跡斑斑,然後總有一天會千瘡開孔,再也看不到原來的樣子。

那他呢?

他問自己。他有沒有忘記?

淩影入院後從見到他到睡着,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默默地掉眼淚,眼睛腫得不像樣子了。謝晨走了那麽多年,她就過了那麽多年這樣的日子,她不會再和從前一樣要死要活了,但是,那道傷疤始終牢牢刻在她心裏,只會随着年月流逝,愈發變深,最後像被一把鋒利的刀子切開一樣,分裂成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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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現在怕的,只是這場火讓淩影在刺激之下,舊病複發。

韓铮在醫院的走廊裏坐了很長時間,整個人慢慢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完全放空,什麽也不想,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夜,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擡頭,看到面前站着的小豹。

“铮哥,給你帶了點夜宵。”小豹揚了揚手裏的塑料袋,然後放在他旁邊的椅子上。

“不餓。”韓铮搖搖頭,“吃不下。”

小豹聞言急了,說:“你這一天都沒吃東西,怎麽受得了啊?這夜宵是你家汪婆特地做的……”

韓铮斜觑了他一眼:“你去我家了?”

“啊……”小豹點頭,“汪婆給我打電話的。”

韓铮沉默了一會,忽然想到什麽,問:“周言……在嗎?”

真的問出口的時候自己也有點驚訝,都什麽時候了他還能想到那小子,也是服了自己。不過說實話,要不是因為淩影這件事,和周言之間那事,還真得好好算算賬……

他暗嘆了口氣:愁……

小豹抓了抓腦袋,一臉迷茫:“不在啊。怎麽了?他應該在嗎?”說完又自顧自嘀咕了一句,“都好久沒聽過這人的名字了……”

韓铮看了看表。

也是,都這個點了,他總該回去了。

韓铮的家始終是一個人做主的家,他父母早逝,要不是秦老爺子收養他,指不定過着什麽樣的日子。可後來,時光流轉,他有了肩膀,而秦老爺子也老了,他們這個三個人的家,終于輪到他來扛。

小豹聒噪的很,婆婆媽媽的一定要讓他把那份夜宵給吃了,韓铮被他說煩了,最後不得不強塞進去,結果吃完胃裏更不好受了,翻江倒海的快吐了。

小豹一臉擔心:“铮哥,你臉色很難看。胃病又犯了吧?”

韓铮咬着牙說:“沒事。”

胃病是多年的老毛病,他從小不愛吃飯,雖然遺傳基因讓他長得還是那麽人高馬大的。即使後來去當兵後飯量見長,可胃病還是一早就落下的。再加上後來一度心情抑郁,喝酒喝到不省人事也是常有的事,因而腸胃相當脆弱。

淩影不知什麽時候醒了,也不知在病房門口站了多久,臉色有點蒼白,聲音冷淡地說:“當初謝晨在你走之前怎麽說的?‘按時吃飯,不要喝酒’。”

韓铮聽到那個名字的時候眼皮一跳,回頭看着她,呼出一口氣:“怎麽醒了?”

“上廁所。”淩影說完,轉身走回病房。

在旁邊的小豹悄悄嘆了口氣。

他也知道淩影是個怎樣的人。平日裏看着多麽成熟、樂觀、知性,可一牽扯到從前,整個人都變了。在這一點上,和韓铮還真是挺配。

當年謝晨出事的時候他還在讀中學呢,作為一個吃瓜群衆,那些恩恩怨怨也是道聽途說的,一大部分來源于淩影的八卦弟弟淩志,個中真僞,也辨別不清。

只是以他看來,淩影這次這件事,又得耗費大量時間才能夠翻過這一頁。

可憐他铮哥……

小豹在韓铮面前狗腿慣了,關鍵時候考慮還挺周到的,知道今晚韓铮不會放心淩影一個人,鐵定要陪夜,所以去拿夜宵的時候順便收拾了點衣物和洗漱用品。

韓铮接過那個袋子,說了聲:“謝了。”

小豹皺皺眉:“铮哥,你打算在這住多久?我看影姐也不嚴重,估計沒兩天就出院了。”

“那就陪到她出院。”韓铮揚了揚眉,“怎麽了?”

“沒什麽。”小豹欲言又止,恰巧韓铮心事重重的,也沒發現他有點不正常,沒往心裏去。

小豹剛到樓梯那就給周言打了個電話。

“喂?”

“周言哥,是我,小豹。你找到飛飛姐了嗎?”

小豹之前去韓铮家裏的時候,聽汪婆說過秦飛飛失蹤的事,還特地囑咐他先別告訴韓铮,要是他特地問起來再說。

沒想到,韓铮還真把秦飛飛給忘了。

沒想到,韓铮身上還會發生這種事。

“還沒有,在找呢,我找着了給你電話。你铮哥知道這事沒?”

周言那邊聲音有點吵,仔細聽,能辨別出是雨聲。小豹一驚,他騎摩托車來的,剛才是小雨,沒穿雨衣,怎麽這會兒,雨勢這麽大了。

“不知道,我還沒說。”小豹多嘴了一句,“周言哥,你去哪找的,帶傘沒啊?”

周言也不知道在幹嗎,好久才回一句:“雨這麽大,當然帶了,你當演苦情戲呢?就這樣,回頭再說。”周言說完,匆匆挂了電話。

雨,越下越大。

周言撐着的小破傘是離開韓铮前汪婆給的,是秦飛飛的,上面有俏皮的米老鼠圖案,汪婆說,飛飛其實是個戀舊的人,這把傘用了好多年了,是她父母買的,後來他們雙雙去世,飛飛一直把它當寶貝。

現在,周言的任務就是撐着秦飛飛的寶貝傘把她給找回來。

他先回到那座山下,一路靠張嘴問着找過去。這一帶人少,有幾家小店常年開着,游客又往往三五成群,他覺得會有人注意到一個人下山的秦飛飛。

果不其然,停車場對面雜貨店的老板娘回憶起來,确實有這麽個漂亮姑娘,過來買了瓶水一袋餅幹,就氣呼呼地背着包上了輛出租車。

車牌號老板娘自然是記不清了,不過周言運氣還不錯,這家店前段時間失竊,老板娘特地下血本裝了兩個全方位的監視器,連門前馬路上走過一條狗一只貓是什麽品種的都拍的一清二楚。

可惜那車停的不巧,車牌一個數字被擋住了,周言打電話去出租車公司找啊問啊,一開始人家還不理他,後來領導出來了,是個中年大媽,周言愣是憑着一張英俊的臉狂刷好感,說自己妹妹賭氣離家出走,自己多急balabala的。

大媽心一軟,幫着他加了個班,忙前忙後,愣是在老晚的時候聯系到了那個出租車司機。

“那小姑娘啊,我記得。怪吓人的,長那麽漂亮,一開口就往墓地走吶,那臉陰的……”

周言心下有了判斷,猜測秦飛飛就是觸景傷情,要去謝晨墳前哭訴說韓铮無情無義無理取鬧了。因而馬上打電話給汪婆,問謝晨葬在什麽地方,大半夜的打車趕到墳地裏去。

他有心理準備,畢竟現在這個點了,人不在那的可能性很大。可秦飛飛這丫頭瘋瘋癫癫的,說不定就在那蹲到現在呢?

周言到了那裏,找到謝晨的墓地,果然,空無一人。

他轉身打算離開,可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心裏忽然起了個詭異的想法。他有點好奇,這個傳說中的謝晨,到底長什麽樣。

周言心裏頭天人交戰了幾秒,然後蹲下來,神經質地用手機自帶的電筒,往墓碑上一照。

畢竟周圍一片漆黑,又下車雨,那場景一瞬間有點吓人。

周言定了定神,仔細觀察了一下那張照片。說實話,小夥子長得挺帥的,白白淨淨,清秀的像個小姑娘一樣。

和韓铮兩個類型的,不過周言還是覺得韓铮比較帥,也不知道為什麽淩影當初選了謝晨,後來又和韓铮在一起。

他不是很願意接受“謝晨死了,淩影的臉毀容了,淩影才和韓铮在一起”這種想法。雖然汪婆話裏隐約透露出這種想法,但是周言打心底裏覺得,韓铮不應該擔當這樣的角色,他寧願相信,韓铮和淩影是真愛。

他的铮哥,怎麽會是備胎嘛!

周言還在胡思亂想呢,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周言哥……”

他手一抖,下意識回頭,看到長發披肩秦飛飛一臉陰郁地看着他,活脫脫像個女鬼,差點丢盔棄甲了。

“你真在這?!”周言站起來,拉了她一把,皺眉,“跟我回去。”

秦飛飛打了個噴嚏,咳嗽了聲,眼神飄忽:“這麽晚了,你在這幹嗎?”

“找你啊。”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周言沒回答,打量了她一眼,然後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感冒發燒了吧,喉嚨啞成什麽樣了……”說着還誇張的一縮手,“燙啊……”

秦飛飛倒也不傻,之前看雨下大了,一直坐在墓地旁管理員的小木屋。周言連連搖頭:“你傻啊,不想回家就打個車找個酒店住下,窩那幹嗎?這麽多亡靈,膽子倒挺大。”

“我不怕!”秦飛飛的聲音啞着,音量倒沒變小,插着腰說,“這裏謝晨哥陪着我,我怕啥啊怕?!”

周言“呵呵”冷笑了聲:“我看你是手機沒電了又打不到車吧?”

秦飛飛被一語道破,一時語塞,不知說什麽,臉漲得更紅了。

周言嘆了口氣,心裏卻是陡然一松。

——還好沒把這丫頭丢了。

“跟我走吧。”

她別過頭:“我不回家。”

“發着燒呢。別為難我。”周言的語氣緩和了點,揉了揉她的頭發,“我答應你,先不回家。”

秦飛飛擡頭,看着周言的眼睛,很久很久後,緩緩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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