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冬至一百零五日後就是寒食,無論臺城民間皆是全禁煙火,只吃冷食,為期三日。若不是先武帝曹操取締舊俗,原本中原有些地方,那一百零五日都是不見煙火的。
雖是重要節日,沒有熱食總是不得勁。建業的郎君女郎們便紛紛選這日在秦淮踏青,仆婢在河邊支帳鋪席,席上擺滿自帶的冷食和酒水。三三兩兩,莺聲燕語,好不開心暢快,倒讓人忘了人間無火這回事情。
曹婳是公主,自揀了靠近臺城的華林園那方好地頭。曹氏因受前朝司馬氏的威逼迫害,嫡系人口凋零,于曹致是沒有分封親王的問題,但子女們從小也沒有旁系的玩伴。
曹婳一人踏青也是無聊,好在身邊并不缺投其所好的貴族少女。
王神愛、謝令愛二人乃是最最需要交好的,王神愛與她哥哥王慕之長相神似,是難得的美人。只是她端莊大方,委婉溫柔,平日并不見怎樣出門,這樣一個識大體的女郎,卻未免沉悶。
反之謝令愛則潇灑清麗,學得其父謝重足有八、九分,十五歲的女郎頭戴金冠身着大袍,倒像一個混入脂粉堆的美貌郎君。
宮中侍女細心結好帳子,在葦席上鋪滿宮中帶來的醴酪,即麥芽糖調制的杏仁麥粥,并炸至金黃色的環狀面餅,還有在江左比較流行的以楊桐葉染成青色的飯食。
再奉上煮雞子、寒食漿、春酒、棗餅、紅藕、香樁芽拌面觔(即面筋)及柳葉拌豆腐,色色琳琅滿目。三個貴族少女落座,曹婳自然居中,王謝二人一左一右坐在下首,也不飲食,就看曹婳顧盼一下問宮人道:“陸八竅來了沒?”
宮人低頭稱是,曹婳便“噗嗤”一笑:“寒食踏青的建業郎君固然多,然陸八竅還敢出來,莫不是真嫁不出去了?”
王謝二人抿嘴一笑,均不接話。誰人都知道,陸家如今雖保得官位,卻顏面盡失。陸茂斷着腿至今未進臺城,陸參雙手都被三公主曹姽戲弄而折,腦袋也不知有沒有敲傻,連褲子都沒法自提。然他離不了女人,陸家的家@妓因此無辜受難的事不絕于耳。至于陸家主母羊氏,則周旋于天師道盧道人道壇及建業城內的名望人家,想給自家女兒定親。
觀陸亭君今日出現在這裏,定是被羊氏逼來相看的。
謝令愛是個有話就說的直人兒:“陸氏何人,若不是中原大亂,何以輪到這等江左土人做得一等姓氏。雖陸遜、陸機大才,如今也要被這些不肖子孫氣死。”她看一眼王神愛,知她一貫好性兒才道:“王刺史也不知怎麽想的,竟然也去學那土人所說吳語,不覺得唇舌因此都變得遲鈍嗎?”
王神愛一派大家風範,正色而道:“父親治下荊州,乃國之重鎮,我等大族怎麽說來都是南渡的外來姓氏。要讓當地百姓、屬官及部族信服,說吳語是最快的辦法。”
謝令愛擡袖掩唇一笑:“我聞王刺史前日還秉着同僚情誼探訪了陸茂一家,想必陸茂聽了鄉音,定會很快痊愈起來。只是如今吳人勢短,甚至自己都以說吳語為恥,把洛陽官話奉為正統,可惜說來道去,都是邯鄲學步的可笑。”
曹婳自幼養在江左,雖不見得要維護那些土著,卻着實不滿謝氏那處處高人一等的輕狂樣,何況她洛陽話說得也并不标準,常常就被謝令愛不分場合地指點:“好啦,你少說兩句,你又不是不知神愛素來端方的性子。如今巴郡之事不了了之,母親把我阿兄成親的事情推到前頭,指不定神愛未來就是東宮女主人,以後有你謝家求她的時候。”
曹婳這番言語敲打得狠了,謝令愛想到因會稽之事被處罰的父親,便默默端起醴酪不再言語,王神愛紋風不動,少女白皙的臉上卻略略現出紅暈,臉側精心修剪的蟬翼般薄透的鬓邊貼着那抹暈色,令曹婳嘆句阿兄真是好福氣。
Advertisement
“陛下還未下旨意,公主怎可這樣打趣我?”王神愛溫溫柔柔道。
“我阿兄長得好,性子好,”曹婳毫不客氣地把曹修推出去:“不然呢?你王家總得與皇家或娶或嫁,我是對王慕之沒有興趣的,但若是換成阿奴,只怕你哥哥命都要保不住。”
王神愛不由蹙起眉頭,當日東堂議政一事,可謂兩敗俱傷。
三公主那一笏板,打得王慕之腮幫子腫得老高,後齒也被打掉一顆,修養了有一段日子。她也問過自己父親王道之如何處置此事,王道之卻只笑言我家神愛怎麽不是個男孩子?
謝令愛險些嗆住,她撫掌大笑道:“曹家阿奴真是個有意思的小女郎,她不知她那一板,可把建業少女們的芳心都打碎了,傷心的淚水呀,令秦淮河都要滿溢出來。”
“那你還在此處喝酒賞樂,小心河水把你給淹了!”曹婳想起曹姽覺得糟心:“如今她被母親趕到廟裏去修身養性,也不知改不改得好,若是真改成書裏一板一眼的樣子,那就忒沒意思了。”
三個女郎話中提到的曹修此刻正在式乾殿聽訓,曹致是個開明的帝王以及母親,然偶爾有些事情她也不好明說。
她讓荀玉将《白虎通德論》一書交予曹修,才淡淡道:“朕屬意王道之的女兒王神愛,想必你是知道的。如今你已十五而冠(注:皇子早冠),該是成家立業之時,這本《白虎通》你好好看一看,朕已命欽天監擇日了。”
曹修到底還是個少年,十五歲的他還沒有十六歲的周威大,就連未來的太子妃王神愛,也要比他大上一歲。
自然的,他并沒有聽出曹致話裏的暗示,手上那本《白虎通》乃是東漢建初四年由皇帝親自主持,班固整理編輯而成,裏面的“辟雍”便是古時貴族少年的教科書,包含了所需要學習的各種技藝:禮儀、樂理、舞蹈、詩賦、射藝、駕車等等。
曹修便不解道:“母親,兒子已經有一本《白虎通》了。”
曹致的臉有些尴尬,所幸今天她把慕容傀叫來了,這大漢上前拍了下兒子肩:“癡兒,這本是全本。”
原來完整的《白虎通》裏還授之以陰陽夫婦變化之事,這也是一門必修課,然在皇子成婚之前,這部分就被略過了。
曹修清俊的臉紅了起來,慕容傀其實并不喜歡男子動而害羞的毛病,只是他慕容鮮卑乃是一個崇尚美色的民族,看在這兒子長得不錯的份上,他平日還是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便假作無奈道:“若是此時在遼東,阿爺親自指點你也無妨。只是這見鬼的《白虎通》裏說了,不可父子相授,阿爺只好找了個侍奉內宮的老黃門給你們指點一下,那下邊沒貨的老殺才,能指點什麽好東西?”
做父親的是不能指點兒子的,因為很可能将身為父母的內帷之事不經意透露出來,是為亵@渎。曹修領會,卻還捉到了慕容傀話裏的重點:“父親,為何是‘我們’?”
慕容傀發現曹致不知道何時已經不見了,他有點失望,索性放開:“這事情早晚要學的,是好事,把你那個呆笨的中堅将軍周威叫來,給我一起學一學。”
兄姐在踏青學藝的時候,曹姽卻落身在雞鳴寺後山的小庵堂。這個庵堂依附古剎永寧寺,是為貴族女子的清修之所。
彼時佛教在中原初盛,但是讀經供佛乃是男人的事業,第一個比丘尼淨檢的出現還不足二十年。且女子通常并不讀書,有學識家世的女子少有尚佛的,而平民女子遁入空門多數是因為家貧、婚姻的原因,大多六根不淨。
曹姽上輩子在寺廟裏被監禁數年,此番因為在衆目睽睽之下毆打朝廷官員而被母親勒令思過,她也并沒有什麽不習慣。反倒領着大虎、小虎日日在雞鳴山上攀山越野,間或還能收獲一點肉食,讓寄身庵堂、口味清淡的曹姽多少有些安慰。
若說有什麽不滿的,只有一樣。
這小庵堂裏統共四個比丘尼,一個是住持慧淨,三十來歲長得白白淨淨。一個是後廂房住着的老尼,據說時日無多,曹姽沒見過。還有一個專司灑掃及粗活的黑胖比丘尼,是個啞巴。
那最後一個今年不過七歲,法名妙音的則是曹姽煩惱的根源。這小尼山野裏長大,并無什麽壞心,因曹姽年紀也不大,就被慧淨派來料理這位貴人的日常起居。
妙音年紀幼小,單純通達,容貌娟麗清新,曹姽挺喜歡她,如果她不是那個妙音的話。
她上輩子登基後改年元熙,這妙音就是元熙五年的時候,慕容傀接進燕王府且甚為寵愛的小尼姑。慕容傀的那夥鮮卑部下乃是粗豪的人,常常不正經地喚那妙音為“梵嫂”、“師娘”之類,曹姽也有所耳聞。
她是燕王卑微的妾室,且燕王常駐遼東,兩人并無交集,傳聞中這妙音也不是無禮之人。
然曹姽此刻對着自己阿爺身邊的小妾,而小妾今年才七歲,還是個比丘尼,她渾身都不自在。她并不為自己毆打王慕之以致落到這樣的田地而後悔,不過當日欺辱官員,也是有違老祖宗武帝的訓誡,如今看來自己是受到懲罰了。
因想避着妙音,曹姽才日日在山中晃蕩。
大虎和小虎入臺城前都是平民家的孩子,并非不通庶務,偶爾也能帶着曹姽在林中刨點鮮筍和山珍之類的改善夥食。這日午後,曹姽正背着個小竹簍,和侍女們在一塊凹地裏拿着小鋤刨弄。她上輩子經書都是背熟的,并不怕人檢查功課,反而這段時間的勞作,讓她覺得自己身體又壯實了不少。
“沙沙沙”的林子裏及腰深的野草響成一片,初時曹姽還以為是風聲,可是很快事情便不對勁了。
一個氣喘籲籲的男聲問:“你怎麽還帶了褥子出來?”
“上回在草垛子上,我就覺得不得勁。”一陣唇舌啧啧交纏的濡濕聲音後,女聲越發嬌滴滴起來:“雖然麻煩些,回去叫阿愚洗了就行,她又不會說話。”
阿愚就是庵中做粗活的女尼,曹姽似乎猜到了草叢裏的女子是誰,悄悄從凹地裏探身上去扒開草叢偷看,只看到一堆深色的粗布衣服棄在一邊,兩團白肉緊緊絞着分不清彼此。
曹姽也并不是真的稚齡少女,但皇家教育素來循規蹈矩,哪裏見過這等事。
她便輕蔑地想道:我當什麽好事,還要特地找這樣的地方來做。陰陽夫婦變化之事,我怎不知還有得勁不得勁可言?真真笑話!
兩人不一會兒便完事,大虎、小虎羞得動也不敢動,半晌就聽那男人說道:“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不得已才投入佛祖座下,連帶你母女二人也不得蓄頭發,實在是愧對你們。”
“能吃飽穿暖即可,誰理你上頭是不是光頭,只要你下邊的小光頭得勁。”慧淨住持默了一下:“妙音如今在公主身邊服侍,我倆的女兒那般資質,落在這荒山豈不可惜,若有機會,定要給她搏個前程。”
曹姽聽了暗笑,又覺得天下父母之心,不分貴賤,大抵還是一樣的。自己在雞鳴山過不得多久,不如就當不知道。
正要招呼兩個侍女打道回府,不想身後已沒有了聲音,曹姽覺得大勢不妙轉身,就見自己兄長曹修正怒目而視,周威紅着張黑臉眼睛不知道往哪裏放。曹姽心裏暗暗叫苦,她不做壞事,壞事都要撞上她,還都避不了人,佛祖真會作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