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曹姽之前被罰在永寧寺思過,歸臺城不久又糾纏曹致将自己封為新安公主,得逞後就來了封地,細細一想倒是很久沒見過周威。
周威素來濃眉大眼、體高面黑,這一年來大多待在臺城侍奉太子,面皮甚至白皙了一點,讓人能夠輕易看出一些獨屬十五歲少年的青澀來。只是他此回放下心中包袱特地趕到會稽來,見到了心心念念的曹姽,不複從前拘謹,迎頭一個燦爛笑容反讓曹姽訝異。
見公主怔楞,小周将軍尴尬地抱拳而立,半晌無語,大虎忙上前解圍:“周将軍乃是太子親近之人,怎麽這時來了會稽?”
一語點醒夢中人,想着海賊之患尚未平息,兄姐的命運未必就此改變,這個時候周威離開曹修身邊,怎不令人焦急?
曹姽一驚,忙拽住周威袖子,幾乎是疾言厲色問道:“你怎麽不待在我太子哥哥身邊?”
周威心中乍然一甜一痛,萬般複雜滋味只有自己知曉,若是略懂得風情的女郎,此刻恐怕已知情意、羞紅滿面了。可他面對的曹姽,她不懂,且身份高貴,甚至未必需要去懂,周威只得告訴自己等她再大些就好了,便強笑道:“臣就是奉了太子之命趕來的,太子愛妹之心,臣下豈能不成全?這事就連陛下也是知道的。”
這番解釋雖然合情合理,曹姽卻仍是有些不高興,甚至情不自禁啃起了指甲,悉悉索索像只小老鼠,擔心如今已迫近廣陵的孫立生出什麽幺蛾子來,将自己好不容易扭轉過來的局勢又回歸舊途。
小虎是個藏不住話的,她見周威臉上藏不住的疲憊,隐約還有傷心之色,她與姐姐大虎都要比曹姽大上兩歲,且不像曹姽那般不通俗務,當下便知道這番是流水無情了,心裏很是不忍,便對曹姽道:“公主,周将軍遠從建業趕來,看樣子還是日夜奔馳,我們不要立在門口說話,讓他找個落腳處趕緊歇一歇吧。”
曹姽心裏不高興,臉上挂出老大一副不情願來,但是她知道周威是個好人,自己歷來還受了他不少照顧,況他還是太子近臣,自己于公于私都不該大擺臉色,便按下怒氣,想想周威的好處才道:“周兄,我方才是關心則亂了,不如我們去喝一盞酒為你洗塵,今日早早休息,廣陵之戰迫在眉睫,少不得母親還要用到你。”
周威見曹姽對自己的态度緩和下來,心頭一松,正要回話,那被他一腳踢開的胖子此時在侍人懷裏悠悠醒轉過來,眯了眯那對三角眼,慢慢想起了方才的事情。白胖的臉陡然漲成豬肝色,肥碩的身體卻以一種不可思議的伶俐速度滾過來,幹脆利落地跪下,大聲求公主饒命。
曹姽本心不悅,并不理他,甚至不搭理庾倩,只是招呼周威:“周兄,會稽城的朱雀大道上有家酒坊專釀果子酒,我舊傷才愈,你又是宿夜疲乏,不好飲烈酒,我看我們就不如喝得清淡些?”
這話在周威聽來,喝什麽酒并不重要,不過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方才見陳瓊對曹姽無禮,情急之下便棄了所騎馬匹,這會兒那馬兒已經溜達到一邊吃草。周威吹起一陣響亮的口哨,馬兒便歡快地小跑着過來,小虎給曹姽牽來坐騎“飛夜白”,這神駒如今身量足夠、足顯氣勢,就連周威也豔羨不已。
曹姽翻身上馬,見周威眼神落在身下白馬,便笑道:“周兄還不走?今日要是喝得不痛快,來年飛夜白下了小馬駒,可輪不着你。”
這話緩解了氣氛,周威當下慨然一笑,催動馬匹與曹姽同行,可惜陳瓊仍在“砰砰”磕頭,曹姽雙腳一夾馬腹,留下一句話:“饒了你可以,本公主最讨厭吃肥肉,來呀,給陳郎君上十斤肥肉,記住,一點瘦的都不能帶,你們給我看着他吃下去!”
說完頭也不回,一白一黑雙騎便跑得不見蹤影,大虎小虎打點好一切,便匆匆跟了上去。
虎臺拎着用瓦缸裝的肥肉從門裏走出來,重重放在陳瓊面前,庾倩聞着挺香,伸過頭一看就被膩得縮了回來,虎臺拍拍熱氣騰騰的瓦罐,對驚恐的陳瓊吐出一個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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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午後,周威看見酒坊的幡旗招展,這才恍然覺得自己饑腸辘辘。
曹姽熟門熟路坐下,要了金漿甘蔗酒和花汁染色的酥山,她怕周威吃不慣這等甜膩的口味便問道:“甘蔗酒和酥山都是些清甜的零嘴點心,周兄若是腹饑,不必管我。”
周威也不推辭,要了一壺稗米酒,又要二升米飯配鹽二勺五撮,又讓店家上了嫩黃筍尖和蒲心的素菜,也不說話,大快朵頤起來。
這兩人出門在外,也不管什麽“食不言”的禮儀,曹姽好奇地看周威就着米飯吃得香,不由大奇:“周兄,這家的新鮮鯉魚片燴溜黃熟紫蘇味道極好,又能下飯,不如…… ”
周威喉頭“咕咚”吞咽一聲,擺擺手道:“我在軍中習慣了的,日食二升米飯,将将管飽。”他見曹姽瞪着小山一樣的白米飯目不轉睛,覺得可愛有趣,又解釋道:“軍中飲食寡淡缺乏油水,所以我等飯量異于常人。但平素也少吃葷食,不然上了戰場,不得口腹之欲,日子真是難過。”
曹姽聽得有趣,“嘻嘻”一笑,也不分尊卑,給周威舀一勺酒:“莫非就連一點佐餐都沒有嗎?”
周威皺着眉頭,仿佛回憶那些吃食是天下最難受的事情:“軍糧不足的時候,常以大豆充饑,每人發三升,可頂上一天,吃得滿肚子都是卵石樣東西碰來碰去。将領的待遇稍好些,會發些幹肉,只是要嚼爛那些東西,”周威指指還高懸的日頭:“恐怕太陽都下山了。”
“提起這些,倒是我的不是了。”曹姽一樂,端起酒樽作勢要敬周威:“不如幹了這杯?”
周威仰脖就灌了下去,放下酒樽贊了句:“好酒,武帝曹操當年言稗米酒釀制之法,粗米二斛,曲一斛,成酒六斛六鬥,取自平日可見食糧,做甘醇芬芳之酒,最是行伍之人所愛。 ”
這番話投了曹姽所好,周威出身武盛之家,平日卻被北人豪族所不齒,談吐不差卻也懂得觀人眼色,他提到曹操便贊到了曹姽心裏,一下掃了她方才不快:“周兄所言極是,母親宮中所飲,最愛就是這稗米酒。 ”
見曹姽心情有所平和,周威看了看她袖管所掩那處臂膀,熱切想看她的傷處,卻偏偏動不得,到底耐不住問道:“會稽被圍第三日,建業就收到了急報。我聞那兵士所說情況實為緊急,又聽說你手臂受了傷,真恨不得生了翅膀來會稽助你一臂之力。”
“何須周兄?老天不是也在幫我?”曹姽年紀還小,且傷在前臂,她也不避人,信手就撩起袖子,嘴裏還談笑不止:“阿爺曉得我傷了,肯定急得團團轉,八成又沖母親吼了。”
可不是嗎?慕容傀一出聲,不明就裏的人還以為臺城闖進了老虎,滿地地咆哮呢!
周威這般想着,眼神落在眼前的那方玉質手臂上,那處不複自己曾見那樣嬌貴白皙,被會稽連着三月的炙熱陽光曬出了淡淡麥色,卻依然不掩肌理柔滑、雪膚玉魄。其上一道紅薄嫩痂,令周威不由想要觸一觸,卻情不自禁撚了撚指尖常年握持兵器而生的老繭,驚覺自己的手這樣粗粝,定會把金枝玉葉的手臂弄痛。可他卻偏偏忘了,就是初見時曹姽這雙凝若羊脂的手,電光一閃間便要了三個人的性命。
曹姽根本不知看似面黑的周威心裏已走過萬水千山,她眼裏不過面前一杯水酒,拾起就往嘴裏倒。
周威卻伸手按住她手,不贊同道:“明明還未大好,公主少喝一些。”
那手交疊在一起,一黑一白煞是顯眼,曹姽戲語:“周兄過于謹慎啦,再者我們是熟識,你又親如我兄長,就是叫我一聲阿奴,那也是無妨的。”她掩着嘴愉快地打了個酒嗝又道:“周兄的手熱得蒸人,都是汗呢……”
周威的手卻沒動,他不知道自己的臉已經黑裏透着紅,心裏卻在告誡自己再等等,等對面的可人兒再長大一些,嘴裏卻已不由自主喚道:“阿奴……”
那聲音比之周威壯實體型,委實過于渺弱,被遠遠蓋在數步之遙的小虎的一聲叫喚之下:“公主,你竟在這兒,可讓我和姐姐好找!”
相比小虎粗枝大葉,大虎卻已看出端倪,卻來不及阻止小虎發聲,周威一顫,曹姽手上酒樽便灑出來,二婢圍上前去給曹姽擦拭袖口,小虎尚無知無覺埋怨道:“奴婢曉得周将軍一片好心勸公主不要飲酒,可這手也太不穩了。”
大虎恨不得拿手指戳戳小虎的腦袋:要不是你吵吵嚷嚷,周将軍哪會失手?虧你還比公主大兩歲,竟也學得全然不解風情!
因是金漿甘蔗染身,大虎便問店家要了些清水擦拭,小虎領着曹姽去了後面。大虎便不失時機地問了一聲:“周将軍莫怪奴婢多言,只是今日此舉比之往日唐突了。”她看看周威還算鎮定的臉,須臾笑道:“看來周将軍是有把握了。”
到底才十五歲,周威黑臉還薄嫩得狠,當下只能作揖:“大虎姑娘千萬不要作弄在下,我……我……”
大虎偏偏還笑:“周将軍家世人才都是上上品,看來陛下是給了準信了。”
曹姽和小虎出來就叫在座二人之間有一通官司,卻都不明就裏,小虎不滿地直嚷嚷:“姐姐有什麽好笑的怎不說出來,任妹妹瞎猜?”
曹姽則直接想到了別的地方去:“大虎姐姐照顧我多年,最是柔順體貼,周兄可不要奪人之美,怎麽樣都要将大虎姐姐給阿奴多留幾年!”